小魚仙倌坐在床沿,正低頭給我手腕上藥,他托着我的手臂,一下将我的衣袖撸至肩頭,整條手臂霎時無遮無掩暴露在他眼下,我一下赧然,要褪下袖口,卻被他一個用力固定捉住。
被他這般一捉,那傷痛猛地襲了上來,我倒吸一口氣,“嘶!~”
從來不知道小魚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面,我難免一愣。他卻不擡頭,兩眼看着我被火燎傷縱橫交錯的傷痕,眉宇一沉,嘴角緊抿,給我上藥也不似過去溫柔,倒像是有仇一般,用藥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過那些燎傷,疼得我眼淚都要掉下來,卻不敢吭氣,隻能強自忍着。
他生硬地給我上好藥後,面色益發差了,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卻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扭頭便往外走。
在我意識到時,我已疾走幾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魚仙倌……”我喚了他一聲,卻不知如何繼續,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是要說什麼。
他頭也不回僵直着背,冷冷打斷我,“不要說了,什麼也不要對我說。”半晌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輕得像一片過眼的雲,“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越清晰……越受傷……”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猶豫什麼,最終,淡淡道:“放開我吧。”
我心下不知是何滋味,隻是依言放開了他的袖擺,許久,他卻不走。我默默轉身回房,走了兩步,聽到身後一陣清風,卻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覓兒……”
我怔然,隻聽到他将我抱在懷中,兇口隆隆作響,“覓兒,不要再讓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嗎?我在等你回頭,一直在等你回頭,你知不知道呢?我說服自己,隻要我縱容你,隻要我放任你,隻要我日日睜一眼閉一眼地自欺欺人,隻要這些能讓你開心,能讓你的身體好起來,你便總有一日會看見我的好看見我對你的情,可是,為什麼你卻從不回頭呢?為什麼你甯願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燒也不願意來尋我的懷抱?”
他看着我,眼中有着萬念俱灰的希冀,“時至今日,你還愛着他嗎?”
我慌亂地推開他,“你說什麼?什麼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忽覺一股寒涼,從骨頭裡生出的寒涼,我抱緊手臂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我隻是中了降頭術,你怎麼不明白呢?”
“降頭術?……降頭術。我亦中了你的降頭術,為何你卻不來解?”他垂頭凄然一笑,“你能放開我,我卻永遠放不開你……”
我看着雕窗外的雲絮分開合攏,合攏分開,心中一時零零散散。
我什麼都不明白……
自從這次火中逃生後,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見他,也怕他看見我。我也總是避着小魚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裡,我隻是喂喂魇獸,種種花草,數着仙倌帶給我的凡人祈願條,下界布施布施雨水。有時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許願,神仙若有煩惱又向哪個許願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許願!水神若有什麼念想,天帝陛下一定會不遺餘力替仙上達成!”離珠一臉崇拜地說起小魚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離珠隻是實話實說罷了,天帝陛下這麼多年對仙上如何,别人不知,仙上自己難道還能不知?”看她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勢,我正要岔開話頭,卻聽她脫口道:“聽聞鳥族的首領近些日子便要定親了,仙上什麼時候和天帝陛下成婚?”
我心下一沉,“和誰定親?”自己亦知是明知故問,卻不知為何仍存了一絲僥幸……
離珠尴尬一咳,答非所問道:“當年,這穗禾公主似乎還和彥佑君有過段解不清的淵源,聽聞彥佑君便是因着她被貶下界為妖的……”
看她那閃躲的模樣,我再也無心聽這些八卦傳言。心中忽地一攪一擰,十分難過。
長芳主說:“錦覓,你莫不是愛上那火神了?”
撲哧君說:“美人,你不會是被牽錯紅線看上他了吧?”
小魚仙倌說:“時至今日,你還愛着他嗎?”
……
怎麼會?怎麼可能呢?
那心底那些叫嚣的卻又是什麼?我怎麼會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怎麼可以?!我一時惶恐至極……不行,我要再見他一次!我要确認,我要證明,證明給我自己看!
是夜,小魚仙倌赴西天與燃燈古佛論經。我再次潛入幽冥之中。
看見他時,他似乎有些醉了,腳步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踉跄,正走在回寝宮的路上,有兩個女妖上前要攙扶他,皆被他推開了,他拿着一柄玉壺對着壺嘴飲了一口,繼而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那酒并不滿意,将玉壺一擲在地,壺身觸地即碎,發出清脆的聲響,吓得周遭侍從一下皆跪倒在地。
“我不是說要桂花酒嗎?”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魉,“都起來吧,去給我拿壺桂花酒來。”
“是……是……可是,尊上,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釀……”一個女妖抖了抖膽子,困惑地說出實言。
“嗯~”鳳凰看向她,拉了一個長長的尾音,那女妖再不敢辯駁,直道:“奴下這就去拿桂花酒。”
鳳凰方才回身步入寝廂。
少頃,我亦化成水汽亦步亦趨跟了進去。
裡廂,他已衣帶未解、羅靴未脫閉眼躺倒在重紗幔帳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鑲金的發簪掉落在地,錦被上鋪滿了散開的烏絲,似流水,沿着床沿滑落些許,他的一隻手亦滑落在床畔,虛虛地攏着,想抓住什麼似的握了兩握,終是無力地滑下,長指失望地蒼白。
我蓦地便想伸手握住那隻手……堪堪化出身形時,卻聽到門外有低低的衣擺摩挲聲,慌亂之中不知化了個什麼藏于幾上果盤之中。
兩個女妖侍從端了壺酒進來,想是重新準備的桂花釀,輕手輕腳放在桌上後,看了看鳳凰淩亂地卧在床上,似乎想替他蓋上被子,躊躇了一番,卻終是沒鬥起那個膽量,正待蹑手蹑腳出門去,其中一個女妖卻一眼瞥過我藏身的果盤,遂而面色大驚,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擺。
那女妖随即回身,看了一眼後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要伸手過來。看那方向……莫不是竟是沖着我鉗過來的?
此時,榻上的鳳凰翻了個身,兩個妖侍吓得忘了手上動作努了努眼快速撤出了廂房。
掩門時聽得一個女妖竊竊低聲對另一人道:“竟然是顆葡萄……竟有人不要命敢将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還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厭惡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魂斷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