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國等人頓時開始舉足無措起來。
他們手裡端着茶盞,一臉尴尬。
分明方才是恩師賜茶,令人心中愉悅萬分。
可轉眼之間,品這茶水倒是成了令人羞愧的事。
張靜一此時卻道:“你們都跟了我幾年了?
”
劉文秀道:“我與李賢弟是天啟九年追随恩師學習,迄今為止,已有十年了。
”
其餘人則回答不一,可至少也有五年。
張靜一點了點頭,卻又道:“你們還記得當初你們為何來投奔我的嗎?
”
李定國憋紅了臉,道:“當初關中大旱,大家夥兒實在活不下去了,親族們都餓死了七七八八,是陛下下旨,令我等遷至京城,也是恩師收留,安置我等,又讓我等入學讀書。
”
不得不說,這些人對張靜一是有情感的,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絕大多數人都曾失去了親人,有的人甚至說是舉目無親也不為過。
到了京城,一直受到張靜一的庇護,至少在開始的時候,說張靜一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都不過分。
不隻如此……他們能受教育,讀書寫字,甚至到了後來,能有今日,可以說張靜一就是他們精神上的父親。
看他們一個個目光真誠地看着他,此時,張靜一打開了話匣子,溫聲道:“颠沛流離的日子很不好受吧。
”
這話說的很輕柔,可衆人卻是頓時默然了。
要知道,那絕對是他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啊!
現在回想到當初饑餓的記憶,對于這些早已能獨當一面、心志堅定的人而言,依舊猶如夢魇一般。
看着他們回憶過往,臉上皆是不無幽暗的臉色,張靜一歎息道:“你們說,如若當初的時候,朝廷少征一些錢糧,士紳們少強取豪奪,關中的土地少一些兼并,這關中的百姓,多一些自耕的土地,讓大家能有一些餘糧,而當地的官府,也能夠盡心的赈濟,如果是這般,關中固然連年大旱,可是……能活下來的人,會不會多許多?
你們當初,是否也能少餓一些肚子?
會不會少一些餓殍,你們之中的父母妻兒們,能不能多活幾人?
”
此言一出,衆人都禁不住扼腕。
可以說,絕大多數人都在那個時候失去過親人,不少還是至親,有時悼念起來,他們也不禁會想到,如果真如恩師所言這般,會不會少一些遺憾。
其中一個文吏出身,如今卻已一路升遷至錦州知州的弟子,臉上真摯地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
“放屁!
”
估計誰也想不到,張靜一居然會吐出這麼兩個字。
張靜一接着道:“這番話,若用在詩詞上,固然可用來感慨民生多艱,可真論起來,盛世的時候永遠都是絕大多數百姓過的最安穩的時候,到了亂世的時候,人命如草芥,赤地千裡,那才是真正的苦。
将盛世時的小苦與亂世時的大苦擱在一起,強作感慨,又有何用?
”
“正因為如此,作詩詞的多愁善感,如此感慨未嘗不可。
可你我之人,若是将這話當了真,便是颠倒黑白,不知所謂了。
這當代的讀書人,固然大多不肖,可曆來聖賢們的許多話是極有道理的,孔孟之學中,有一句話叫為蒼生立命,也就是說,像我等這樣的人,如今已得到了高官厚祿,哪怕沒有高官厚祿,如今也算是人中龍鳳,如今你們得到了好的教育資源,有了可以施展你們才華的地方。
你們已不必為衣食住行而憂慮了,那麼總該将這天下興亡擔當起來!
”
“我們要幹的,不是感慨什麼興亡百姓苦之類的話,那不是我們幹的事,我們要幹的,是締造盛世,要締造盛世,使這昌盛之世永續,使天下中興,令絕大多數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不至如當初關中的情形一般,又當如何?
”
這一番話道出來。
頓時令李定國人等明白了張靜一的本意。
若說張靜一這番話對别人未必能有什麼很大的觸動,可對他們這些當初挨餓受凍過的人來說,必然是感觸極深。
“恩師的意思是,要防範官府害民,防範士紳無節制的兼并?
可是,遼東沒有士紳啊……”
張靜一很是耐心地道:“在從前的時候,土地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誰占有土地,就握有了一切。
可在遼東,确實不是這麼一回事,遼東有的是土地,而且均田法也已實施,可土地已不是遼東的根本了。
這天下有握有土地的士紳,難道就沒有其他形式的士紳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