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封府大牢中出來之後,安惇一隻腳方跨上自己那輛嶄新的四輪馬車,一面已經向仆役沉聲喝道:“去滿風樓。
”仆役答應了一聲,便欲鳴鑼開道,卻見前面一群人高聲嚷嚷而來,竟将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
安惇已坐進車中,見馬車未動,不由怒道:“怎的還不走?
”
一個仆役忙走近來,恭聲回道:“大人,前面有人擋道。
”
“誰這麼大膽?
”安惇“刷”地掀開車簾,怒聲喝道。
“大人,好象是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小的聽說叫什麼馬……馬什麼拉松來着,就是一群人跑步,聽說一共要繞過城中的許多街道,總共加起來有幾十裡哩,賽跑的與看熱鬧的人又實在太多……”
安惇一聽,立時便明白事情之原由,暗道:“我怎的忘了這事。
”心中又不免暗怪:“石子明堂堂一國參政,位列九卿,卻生出來這些個怪花樣,叫這麼多學生舉子一起賽跑,委實有失體統!
”他當初聽聞此事,本欲彈劾,但是白水潭學院學生衆多,中進士為官的便有數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數十人要考上進士,且學院學生家長,多有富室豪族,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衆怒。
石越又說這“馬拉松”源自泰西塞族,本是為紀念一次衛國大勝而設,整個故事詳情,便登在《汴京新聞》之上,安惇卻也看過。
年青學子都是好事之徒,又有這等名目,報名參賽者竟然數以千計,汴京百姓也當成不遜于大相國寺“萬姓會”的一大熱鬧來看,于是皇帝親自下旨,讓開封府提供方便,聽說昌王殿下還要親自為獲勝者頒獎……
他并非不知輕重之人,擡眼望去,眼見那什麼“馬拉松”的隊伍離自己的馬車越來越近,連忙喝道:“蠢材,還不讓開!
”
仆役與馬車聞言,連忙手忙腳亂将馬車與儀仗讓到一邊。
剛剛妥當,馬拉松的隊伍便從安惇等人身邊湧過,還有一群看熱鬧的汴京市民,緊緊跟在參賽者旁邊,大聲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鑼打鼓,沸聲喧天,熱鬧非凡。
安惇斜眼望去,正好看見自己儀仗中那幾塊寫着“回避”、“肅靜”的牌子,心中不由苦笑,自語道:“到底是誰給誰回避?
”正自感歎了一回,回過神來便聽見幾個仆役在悄悄商議着要買哪支蹴鞠隊彩頭……今次的射箭比賽,又會是何人奪魁?
他仔細聽時,竟然還聽見還有許多花樣,買某人是一賠幾,買某人又一賠幾,各不相同……安惇不禁搖了搖頭,暗道:“此等事情,于淳化風俗何益?
回去當好好寫篇奏折,向皇上說說此事。
”一面闆下臉來,瞪了那個幾個仆役一眼,喝道:“人已過了,快點整理一下動身!
不可誤了公務。
”
幾個仆役伸伸舌頭,連忙抖擻精神,朝着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鳴起鑼來。
安惇在馬車上坐好,閉目養神,一面考慮要怎麼樣從滿風樓的妓女身上審出消息,一面又想着要如何對付韓宗吾——張安國倒也罷了,似韓宗吾這樣的世家子弟,卻最是讓人頭痛……
這次白水潭學院技藝大賽的盛況遠勝三年之前——在熙甯七年,太學、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就已經都派了隊伍來參加比賽,并且約好以後年年參加;今年除了這三家如約而來之外,橫渠書院、西湖學院、嶽麓書院等十餘家書院,都特意趁此大比之年,派隊伍來京,共襄盛舉;再加上衆多參加省試的舉子,可以說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技藝大賽。
石越因此還特意添加了馬拉松長跑等幾個項目,更是吸引了汴京城無數市民的注意力,以至于導緻了内城空巷的情形。
白水潭學院的體育館雖然依然是免費開放,但是為了有效限制入場人數,教授聯席會議采用石越的建議,特意印刷了一種叫“門票”的小紙條,提前贈送給市民與學生。
但讓桑充國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沒有領到門票的人,居然會出錢從有門票的人手中購買某些比賽的門票,最受歡迎的蹴鞠比賽門票,竟然能賣到五十文一張!
若不是因為明知教授聯席會議絕不會同意體育館收費,且白水潭學院今時今日,不僅僅有學費收入,還有數千頃田産、鐘表業分成、印刷出版業收入、報業收入、朝廷對一些研究項目的資助等等,資金非常的寬裕,也不會在乎那筆“小小的”的門票收入的話,石越幾乎想要勸說白水潭學院不妨發展一下競技體育。
在石越看來,競技體育完全可以在當時并不多麼豐富的娛樂生活中占據一席之地,而商業化也是完全可行的。
石越的這種想法,最終并沒有在教授聯席會議上提起,反倒是和西湖學院的幾個學生當成笑談說到,不料僅僅一年之後,在揚州、江甯、杭州、蘇州,就相繼蓋起了大型的體育館,四個城市的一些商人,竟然率先組織起了蹴鞠、龍舟、射箭、徒手搏鬥四種聯賽。
這種聯賽與汴京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不同,完全與學生無關,而是各商行自己從民間中募集訓練,然後進行循環比賽,争奪桂魁。
百姓觀看比賽,自然也需要購買門票。
揚州、江甯、杭州、蘇州是當時江南最富庶的四座城市,特别是揚州與杭州,繁華僅次于汴京,四項聯賽一經推出,立時大受歡迎——最讓石越意外的,是此舉居然還受到司馬光的稱贊,雖然司馬光對于收費之舉有點不以為然,但是他卻認為這樣的比賽,有助于民間習武,較之保甲法的強迫訓練,要英明百倍!
但這些自然都是後話。
當此之時,白水潭學院技藝大賽帶來的最直接的後果是,當安惇一路暢通無阻的走到滿風樓之時,偌大一座勾欄,竟然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
見安惇帶了七八個仆役進來,龜公連忙迎了出來,點頭哈腰的招呼道:“這位官人……”
安惇不待他說完,沉着臉喝道:“竹娘呢?
叫她出來?
”
“官人,您來得不巧,竹娘已經有客了。
”龜公以為安惇來**,連忙谄笑着賠罪。
“大膽!
”安惇“啪”的一個耳光扇去,将龜公打得直冒金星,連忙跪了下來,哭道:“官人恕罪。
”
“你隻管去将竹娘叫出來,否則,本官封了你這院子!
”
眼見安惇生氣,龜公雖然害怕,卻也并不動身,隻是一個介的叩頭,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
“蠢材,還不去叫人?
”安惇心中不耐煩,照着龜公,狠狠踢了一腳,罵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
”安惇心中一動,冷笑道:“如何不敢?
”
“韓相公的衙内與竹娘在喝酒,若是惹了韓衙内的雅興,小的實在吃罪不起,還望官人恕罪。
”
“韓宗吾嗎?
”安惇冷笑一聲,心道:“本官正要會會他。
”他背着手踱至龜公面前,忽然笑嘻嘻說道:“我與韓公子本是世交,見見又有何妨,你便領我去見他便是。
”
話音方落,便聽有人大聲問道:“哦?
誰又與我是世交?
”隻聽玉佩叮當做聲,一大群人前擁後簇中,一個身白色湖絲長袍,臉敷粉,唇點朱的青年公子哥已經從裡間走了出來。
他身旁還依偎着一個女子,赫然便是汴京名妓竹娘。
韓家宗字輩的子弟中,安惇與韓宗師、韓宗道等人倒是認識,于這個韓宗吾卻一點也不相熟,不過此時揣見模樣,也知道便當是韓宗吾本人,當然淡淡一擡手,算是抱拳為禮,道:“韓世兄好雅興。
”
不料韓宗吾見安惇身着常服,平淡無奇,卻态度高倨,心中已是十分不喜,連手都懶得擡,待下人搬來椅子坐好了,方跷着二郎腳,兩眼望天,回道:“這位官人面生得很,我家世代交好的,似乎沒有閣下。
世交二字,絕不敢當。
”
安惇見韓宗吾神情高傲,看着自己臉上頗有輕蔑之色,顯然測驗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加惱怒,咬咬嘴唇,不疾不徐地說道:“本官又不是衙内鑽,豈敢高攀相府子弟?
隻為了一樁公事而來,要提審滿風樓歌妓竹娘。
韓衙内想必不會阻撓。
”
竹娘聽到此言,竟不知安惇為何事而來,頓時慌了神,跪倒哀聲告道:“奴婢一向安分守己,不知如何得罪大人……”
韓宗吾也不知竹娘犯了何事,此時見她肩膀微顫,模樣楚楚可憐,不免生了幾分憐香惜玉之心,兼又心中厭惡安惇,竟向竹娘笑道:“有何了不得之事,本公子自會給你做主。
”一面挑釁地看着安惇,道:“大人,不知道竹娘犯了何事?
”
“此事不勞韓衙内過問。
”安惇背着手,冷漠的說道。
“那可有傳票?
”韓宗吾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本官親自前來,還要什麼傳票?
又不是差下人抓人。
”安惇微微一笑,語含譏諷的說道:“難不成韓衙内還想要來阻攔本官麼?
這倒也不難,不過下官卻要先勸衙内回府好好讀書,等中了進士,當了官,再來打抱不平,方為時不遲。
”
韓宗吾屢試不中,隻是靠恩蔭受勳爵,向來都引為奇恥大辱,安惇如此當面譏諷,他又是作慣了威福的人,此時那裡按捺得住?
霍地站起身來,破口罵道:“你别口口聲聲本官本官的,當本公子沒見過官麼?
你若識相,便立時滾出此地,否則,就休怪本公子不客氣。
”說罷一呶嘴,一群家丁便已将安惇等人團團圍住。
本來韓宗吾若是知道安惇是禦史,自是不敢如此放肆,但是他如何會想到竹娘一個小小的歌妓,竟然會勞動禦史親至?
因此,他也以為安惇隻不過是開封府一個小官,那麼以他韓家的聲威,自然是不會放在眼中的。
隻是卻沒料想到安惇既然身為禦史,有參劾之權,便是韓绛都要禮讓三分,如會竟會怕他的兒子?
是以安惇的臉上也流露出輕蔑之色,眼睛高擡着,隻略略打量了韓宗吾一眼,便不屑的笑道:“韓家有你這樣的兒子,若不敗亡,是無天理。
”
韓宗吾哪裡知道安惇是存了心要激怒他——韓家世代纓簪之家,終宋一代,都非同小可。
他家中長輩兄弟,無不以詩書自持,做官不稀罕,考中進士,方是榮耀。
韓宗吾學問不精,又不願意去太學與白水潭學院讀書,在家中兄弟面前,常常都是擡不起頭來,因此才流連于聲色犬馬之中。
偏偏安惇神态語氣,每一樁都直中他的心病,早已經便惹得他惱羞成怒,一時也不及細想:眼前之人若當真隻是一個開封府小官,又如何竟敢平白惹他宰相公子?
隻是漲紅了臉,作色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也如此無理?
來人啊,給我攆了出去!
”他那些家丁侍從,平時間跟随主子為所欲為,怕過誰來?
隻聽得韓宗吾一聲吩咐,便氣勢洶洶沖了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鞭子棍子,紛如雨去,便向安惇等人打去。
安惇不料韓宗吾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冷不防竟吃了幾鞭,眼見對方人多勢衆,面色不善,也不敢再留,連忙由仆役護着,狼狽逃出滿風樓,口裡兀自罵道:“好你個韓宗吾,你與你老子便等着聖上降罪吧。
”那些韓家家人見安惇手忙腳亂爬上馬車跑去,一個個叉手嘲笑,渾不當回事情。
安惇又羞又怒,催着車夫便要回禦史台調兵,不料方出了一條街道,便見前面一隊儀仗馬車經過,他定睛望去,不由大喜,旗牌之上,原來經過此處的,卻是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與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
當下安惇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提着衣襟跳下馬車,飛奔過去,一面高聲呼道:“馮參政、石參政,下官安惇有事求見。
”
石越與馮京本是剛剛從崇政殿議事回來。
原來派往遼國南京的使者已經回來,說遼國新主耶律浚願意與大宋重訂盟約,永結世好。
并且願意以每歲馬二萬匹、牛二十萬頭的限額,與大宋進行互市,但是耶律浚需要的,不僅僅是宋朝的弓箭,還有大宋新近打造的上等鋼刀、鋼片盔甲、震天雷、霹靂投彈,以及糧食與食鹽,再加上一份雙方皇帝蓋上印玺,向天下頒布的同盟诏書——耶律浚願與趙顼結為兄弟,兩國約為兄弟之邦,遼國兄事宋朝!
如此大事,趙顼自然要召集所有重臣商議。
石越沒有料到耶律浚竟然如此聰明,針對宋朝明顯的趁火打劫,不僅不動怒,反而放開手腳,不僅跳出不向宋朝賣馬的成規,反而主動出價,要求得到宋朝更多的——一旦真的簽訂那樣的盟約,宋朝如果毀約,就無疑是趙顼向天下百姓宣布他背信棄義,在重視信義的宋代,難免會嚴重影響到士氣民心。
耶律浚擺明了是想用區區二萬匹馬的市易,解除自己的後顧之憂。
至于震天雷、霹靂投彈等物,那不過是漫天要價的一部分,擺明了宋朝絕對不會賣的。
宋朝君臣商議了半天,一時難作決定。
雖然自韓绛、呂惠卿、文彥博以降,大宋的重臣,都清楚的知道宋朝此時并無攻遼之實力,但眼見敵消我長,輕易簽訂盟約,作繭自縛,自然誰都不願意。
但若不答應,卻又有不便明言之處——萬一耶律浚能迅速平叛,到時候隻怕便會招來報複,如此亦非衆人所願。
因此,退朝之後,石越便邀馮京一道去自己府上,想與他私下裡交流一下意見,且商議一下官制改革的下一步計劃。
不料半途之中,竟被安惇攔住。
石越因着楚雲兒之事,與安惇本有素怨,此刻見安惇模樣如此狼狽,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當下坐在馬車之上,略帶嘲諷的問道:“安大人,何事竟然急急似喪家之犬?
”
安惇眉棱微微一抖,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惱怒之色,但他入仕愈久,心機愈深,面上竟還是笑容可掬的欠身說道:“石參政說笑了,下官冒昧攔駕,卻是想請馮參政、石參政替下官主持公道。
”
馮京眉頭微皺,卻不應話,隻是望着石越。
他與石越畢竟私交頗深,不久前還在商議要把石起之女許配給馮京的孫子,兩家約為婚姻。
安惇與石越之間的恩怨,他豈有不知之理?
自然是不願意拂石越之意。
隻聽石越冷笑道:“安大人身為禦史,朝中誰不退避三分?
怎麼還要我們來主持公道?
安大人的公道,當世也怕唯有皇上也能主持。
若無他事,我等便要告辭了。
”
安惇見石越轉身欲走,連忙高聲呼道:“參政,若是有人毆打朝廷命官,參政也要坐視不管嗎?
”
石越聞言不由一怔,他自是知道真發生這樣的事情,于情于理,皆沒有不管的道理,否則隻怕又要掀起軒然大波。
當下陰着險望着安惇,說道:“安大人,難道有人毆打你嗎?
若真有此事,我自然要管,不過是非曲直,我也要弄清的。
若有人在外面胡作非為,我卻不能官官相衛!
”
“那是自然。
”安惇應聲答道,一面便将自己如何發現洩秘案的破綻,如何去滿風樓尋找證據,如何被韓宗吾所阻,一一說了。
隻是卻瞞過了自己去見唐坰的情形。
這洩密案本是皇帝關注的頭等大案,石越直到此時,也沒有完全洗刷嫌疑,因此本來安惇發現線索,于石越也是好事。
但是他在大宋朝的最高層摸爬打滾了數年,面對與自己有怨的政敵,又豈敢掉以輕心?
當下目光微睨了一下安惇,似笑非笑的說道:“安大人,既要去傳人,不穿官服,不帶兵丁,未免過于不慎了。
韓衙内又焉知你是不是大宋的官員?
”
“下官微服私察,方能得其真。
便下官不是官員,韓宗吾如此行事,亦是橫行地方,仗強淩弱。
何況他明知我是朝廷官員,分明是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中。
”安惇忿然道:“如何?
參政是不願意管這事麼?
”
石越正要答話,便聽馮京輕輕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低聲道:“子明,安惇是想害你我得罪韓相公。
此事要三思而行,若是去了,此事坐實,隻怕韓相公難安其位,得罪韓家不輕;若是不去,安惇必生事端,我等皆難免要受皇上斥責。
”石越心中也早已明白此節,當下微微點頭,目光霍地一閃,計上心來,冷笑道:“安大人微服去滿風樓,是真辦官事,還是争風吃醋?
某等無從确知。
此事某自然會知會有司查明,并且上奏皇上——韓宗吾若果真如安大人所說無法無天,他是宰相之子,還能跑到哪裡去?
安大人似乎倒也不必急于報仇。
如此,安大人且先回禦史台,某等差人将韓宗吾叫我府上,細細訊問。
明日再向皇上分辯此事可也。
來人……”石越不待安惇答應,便向侍劍喚道:“帶我名帖,去滿風樓,請韓衙内與竹娘請到府上。
”
安惇本欲緻石越于兩難之地,借機挑起韓、石之間的矛盾,不料石越居然還有這一手,而且行事之間,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但人家位列九卿,是皇帝倚重的參知政事,軍國決策,無不參預,自己卻不過一七品禦史,權雖重,位卻卑,若無道理在手,自然也無法與之抗颉。
隻得抱拳說道:“洩密案非同小可,盼參政能秉公行事,無愧士大夫的風骨,對得起天下的人望。
”說罷又一欠身,道:“下官告辭了。
”
“不送。
”石越淡淡擡手,不待安惇走遠,便吩咐道:“回府。
”
馮京待車簾放下,微微一歎,輕聲道:“又會是一件傾動朝野的大事。
”
石越卻似乎無動于衷,笑道:“馮相不必擔心。
這些子陰謀小事,又能成什麼氣候?
無非争權奪位而已。
我本來以為此事是針對我的,不料竟然不這麼簡單……”說罷輕輕一笑,道:“富韓公的奏折已經遞了進去,韓國公修路與軍屯之事,眼下就隻看王介甫的意見了,料來此事通過,已有九成。
然而軍屯之事,究竟由工部屯田司負責,還是由樞密院東南房負責,或者由樞院組成新的衙門來推行,依然有待商議。
我特意想問問馮相的意見,不知如何更好?
”
馮京微一沉吟,他自是知道由樞密院負責,事情皆由文彥博,于石越而言,遠不如由工部屯田司更好施加影響。
大抵尚書省諸相,這一點上都與石越利益一緻。
不過如此一來,工部的職位,立時就炙手可熱了而已。
但馮京也不願意輕易表态,笑道:“軍屯之事,不可操之過急。
朝廷方針一定,依我之見,可以讓樞密院職方館、東南房,兵部職方司、驿傳司,工部工部司、屯田司,以及将作監有司,各遣能員,秘密分遣各地,負責堪定修路之路線,軍屯之地點,作好前期準備。
”
“此議甚善。
”石越微笑贊道:“其妙在‘秘密’二字,便是不許擾民。
各官員司責須當明确,路線地圖要測繪清楚,一切困難、預計開支,至于周邊物産民情,皆要上報。
待日後執行,若是一如所報,則記功獎賞;若有不實虛妄,則要追究其責任,加以嚴懲。
每地各部司各派一人或數人,如此則不易欺瞞。
此外,我欲禀告皇上,請皇上允許,派各學院博物系學生随行實習。
争取年底之前,完成此事。
明春就可以進行軍屯,而修路則選農閑時進行。
”
“修路由工部司負責,一切自有成規,隻要勤于督促,便可放心。
”
“雖說如此,我卻每每擔心小吏舞弊,使朝廷良法,反成惡政。
思來想去,惟完善制度,方能杜絕此弊。
”
“然而制度雖善,亦須人來執行。
若人存心不正,制度再好,亦流于形式。
依我之見,與其多事完善制度,不如澄化風俗,肅清吏治為上。
”
“非也。
夜不閉戶,道不拾遺,曆代以來,非上賢不能為之。
然上賢不常有,故平常人家,皆有門闩與銅鎖。
越敢問馮相,門闩與銅鎖,是用來防範何人?
”
馮京不知石越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笑道:“自然是防盜賊。
”
武動河山《?
?
》“非也。
此二人,防君子不防小人,防良民不防盜賊。
”
“這……願聞其詳?
”
“若真是盜賊,豈有門闩與銅鎖能防範得住的道理?
若能防住,世間便再無盜賊。
門闩與銅鎖,最多讓盜賊稍稍麻煩一點而已。
但是二物卻能讓君子與良民,見而止步,故曰,防君子與良民甚有用。
”
馮京一時沒有明白石越之意,一頭霧水,隻覺石越強辭奪理。
石越知他不解,又笑道:“倘若某屋,大門洞開,堂中放着黃金千兩,且無人看守,敢問馮相,世間不取此黃金者,能有幾個?
”
馮京笑道:“此萬中難覓一人。
”
“正是。
”石越又問道:“若是這千兩黃金,大門緊閉,鐵箱銅鎖,試問馮相,世間不取此黃金者,又将有幾人?
”
“大抵清白持家者,必不會取。
若越牆破門而入,便是盜賊了。
”
“正是如此。
”石越笑道:“制度之設,便如門闩與銅鎖,其目的,是為保護大部分人的名節。
制度愈是完善,則世間君子越多。
故我以為,欲使民風官風澄樸如古,一則自然還要德化,以德治天下,若處道德淪喪之時,便有嚴刑峻法,亦不能止人為盜賊,好的制度并不能決定一切,同樣的制度,在此處是良法,在彼處則是惡政,便是道德不同所緻,此所謂徒法不足以自行。
所以,既便是三代的制度,也不能照搬于今日。
但另一方面,僅有德化,亦不足以自恃。
譬如日日有黃金千兩唾手可得為誘惑,便是一日在其耳邊念上《論語》三百遍,亦難使其不作賊。
故此我以為,道德教化與完善制度,二者不可偏廢。
”
“道理自是如此……”
“人情都是趨利避害。
制度之設計,便是要使衆人知道,做好人便是利,做壞人便是害。
對于官員,一種好的制度,可以從以下的方面來考慮,一是如果他想貪髒枉法得到一百貫錢,便要讓他付出行賄二百貫錢的代價方能得到;再則是要讓他貪髒枉法的,更容易被發現。
如此,大部分官員都會樂意做好官,而不是貪官。
”
馮京苦笑道:“子明,種種情弊,想要杜絕,絕非易事。
制度過于嚴密,也并非好事。
做宰相的,要有包容之心。
要知道陰陽為天地之道,宰相之道,在于調和陰陽,而并非執其一端。
否則,徒然多事,讓天下不安而已。
”
石越知道馮京倒也并無惡意,隻是一時難以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他搖搖頭,娓娓說道:“馮相放心,我并非要制訂嚴密的律法,我不過是想推行一些财務監督政策,避免有人趁機大肆侵吞朝廷的錢财而已。
”
石越與馮京到達石府之後,二人方坐下來,便聽侍劍來報,韓宗吾與竹娘已經請到。
石越與馮京微微一笑,連忙吩咐侍劍将這位韓衙内與竹娘請進客廳。
韓宗吾雖然也是宰相之子,但是身份比起石越來,卻也是有天淵之别。
他于石越,素來是高攀不上,此時忽然接到石越的帖子,委實不知何事,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走進廳中,正要行禮,卻又見馮京也在,更是吃了一驚,連忙拜道:“學生見過馮參政、石參政。
”竹娘也盈盈跪了下來,欲要參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