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因在秋季舉行,故又稱之為秋闱,比之春闱好的是,天氣起碼不冷也不熱,饒是如此,連着九天六夜考下來,所有的考生也都虛脫了。當最後一場轅門放鎖的時候,
大半的人幾乎是爬着出來的。
周頤也在考完後狠狠的休息了兩天,這才緩過神來,隻是時不時的總覺得鼻尖有一股屎味。
鄉試的參考人數太多,考官們也不可能幾天就将這麼多試卷閱完,所以放榜在九月,正直桂花飄香的季節,故鄉試的登科榜也稱為桂榜。考試之前壓力太大,現在好不容易考完了,放榜又還有這麼多天,北苑府城的學子們便如脫缰的野馬,徹底瘋玩了起來,夜晚的沂水畔更是引得這些風流書生們流連忘返
。
才子與佳人,素來為人津津樂道,不過幾天,北苑府城已有許多“佳話”,什麼多情郎豪擲千金為花魁,什麼一首情詩引得沂水畔的姑娘們淚目連連。周頤坐在屋子裡寫字,青竹踩着樓梯乒乒乓乓的上樓來,一臉的不服氣:“少爺,你不知道那個什麼四大才子現在在城裡有好大的名聲,昨日他們在依翠園裡飲酒作樂,那
個什麼黃安作了一首詩,現在城裡都傳遍了,說他高才,必中榜單前列!”
周頤聞言,将筆放下,“人家高不高才的和我們有什麼關系,你氣鼓鼓的作甚!”
“這本來也不關我的事,一群沽名釣譽之輩,但可恨的是,他們竟然把少爺你扯上了!”
周頤聽了來了興趣:“哦,什麼事,你說說。”“那該死的趙宇文不也是什麼四大才子嗎,他們四個經常出入沂水畔煙花柳巷之地,還做得一手好詩,别人恭維趙宇文,他就說詩才不如你,于是那些書生們就起哄說讓少
爺你也去做首詩詞看看,但少爺你不是一直在這裡讀書嗎,那些人就說你怕了,還說趙宇文言過其實,還說你這科定不會過……”青竹氣哼哼道。
周頤聽了失笑,他還以為什麼事呢,他确實不會作詩啊,這些虛名他也不會去争,那些人說他不會過就不會過了?要是真有這麼靈,他們就不是考生,而是考官了!
“少爺,你不生氣嗎?”青竹小心翼翼的問。
“有什麼可生氣的。”周頤将些的字攤平,吹了吹,毫不在意的說道。
青竹撇了撇嘴,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
周頤見他不忿的樣子笑了笑:“行了,帶你出去轉轉,别皺着臉了,像小老頭兒似的!”
“少爺……”青竹叫了一聲,他聽不得别人說周頤不好,但也知道他對這些浮名不在意,隻好說道:“好吧,聽說今晚北苑府城有燈會,定會很熱鬧!”
主仆倆出了屋子,正巧碰見毛小圓帶着他弟弟毛小利在院子裡玩耍,見他們出來,毛小圓笑着上前:“周秀才,你們要出門嗎?”
青竹快走幾步擋在周頤前面:“嗯,我們家少爺要出去逛逛。”
“真的嗎,可以帶我也出去嗎?”毛小圓睜大了眼睛一臉的渴望,他弟弟毛小利才四歲左右,一聽可以出去,也仰着頭眼巴巴的看着周頤。
青竹被毛小圓說的吓了一跳,這毛小圓可是女孩子,雖然才七八歲,但古代男女七歲便不同席,要是被人看見他家少爺和這個黃毛丫頭在一起,被賴上了咋辦!
他忙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手也連擺:“哎,不行,不行,你們要出去的話讓毛夫人帶着吧。”
毛小圓聽後癟了癟嘴,“我娘就是不帶我出去嘛!”周頤知道這丫頭是真想出去看看,要是放在後世,這自然沒什麼,七歲,還是個孩子呢,但這他娘的這個社會根本就不這麼看啊,正想說話,毛夫人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她不贊同的叫了一聲毛小圓,然後又對周頤賠禮:“周秀才不要見怪,這丫頭被我們寵壞了,不知禮。”
周頤摸摸鼻子:“沒什麼的。”
“周秀才是要出去看燈會嗎?今晚确實很熱鬧,隻是這時候街上小偷小摸的人也多,周秀才還是要當心一些!”毛夫人笑着說道。
周頤對毛夫人道了謝,帶着青竹出了門,青竹走在周頤旁邊說道:“公子,我看那黃毛丫頭對你一定有非分之想,你一定要當心一些,不要着了道!”周頤忍不住敲了敲青竹的頭,他總算明白為什麼老師動不動就要揍他了,實在是身邊有一個經常放嘴炮的家夥,想要控制住體内的暴力銀子實在很難啊:“人家還是小姑娘
,懂什麼?你這麼編排,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是毀人名聲!”
青竹摸了摸頭,委屈道:“都八歲了,也不算小了。”周頤聽了默然,是啊,八歲了,在這個十一二歲就可以議親的時代,這個年齡也确實算不得小了,他又想到家裡的五丫六丫,他走之前,娘就已經在給三姐四姐尋摸人家
,不出意外,等他回去後,三姐四姐的親事也要定下來了。陡然間周頤才驚覺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這個世界十幾年了,小雞崽兒似的姐姐們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也從一個農家娃考上了秀才,說不定馬上就要成為舉人
了,時間過的真快啊!
“少爺,少爺……”
“嗯……”周頤回過神來,便見青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
“怎麼了?”周頤問。
“我還要問少爺怎麼了呢,剛剛說那麼多話你一句也不答,我們已經到了。”青竹指了指前面。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出了福居巷,周頤擡眼一看,這裡是最熱鬧的北城,整條街被裝點的熱鬧非凡,到處都挂滿了五顔六色的燈籠。
“少爺,我問過了,這是北苑府城為慶祝秋收和祈福來年的傳統,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在北城辦燈會!”青竹一雙眼睛目不暇接,興奮的說道。周頤颔首,北苑府城的燈會他在廣安縣就有耳聞,這個燈會的初衷起始的确和青竹說的一樣,是為了慶祝秋收和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現在規模越來越大,已成了北苑府城
的傳統。
街上實在太熱鬧了,周頤一一看過去,那些制作巧奪天工的燈籠讓他歎為觀止。“啊,少爺,你快看……”青竹興奮的扯着周頤,周頤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來在街道中間搭了一個巨大的燈塔,無數的燈籠搭在一起,周頤從下向上看,直覺這燈塔直沖
雲霄。
周頤張張嘴,無法形容出自己的震撼。
這時候街上的男男女女多了起來,周頤和青竹沿路走過,各種猜謎的,舞龍的,搭台唱戲的層出不窮。周頤信步走着,他忽然覺得恍惚不已,眼前的這一切是真的嗎,如此熱鬧的場景讓他想到了後世那副國之瑰寶《清明上河圖》,是不是這個時候也有一個畫家站在高處正
在揮毫潑墨,将這一切永久的封存在一張紙上,而他呢,或許會成為這熱鬧街景中的一處不起眼的存在,即便後世人來研究,也隻會被當成一位普普通通的行人?
莊生曉夢迷蝴蝶,他到底是莊生,還是蝴蝶?“少爺,我們去吃東西吧,我剛剛看見街邊好多好吃的!”青竹忽然扯着周頤的衣裳說道,剛剛似乎遠去的一切蓦然回到身邊,周頤看了看青竹亮晶晶的眼睛,輕笑一聲,
是他着相了,是夢是醒有什麼區别,隻要他活的踏實就行了。
“好。”周頤點點頭。
周頤舉目四望,許多小吃攤邊上都坐滿了人,青竹跺跺腳:“怎麼這麼多人!”
周頤轉頭,發現街角處有一家混沌攤子,賣混沌的是一位老大爺和老大娘,看樣子得有七十多歲了,兩人都佝偻着身子,動作也慢吞吞的。
攤子前隻零星坐了幾人,周頤指着攤子道:“我們去這家吃。”
青竹看了過去,眼睛一頓,忽然有些濕潤,“是,少爺。”周頤知道兩位老人戳到小家夥的傷心事了,青竹家居沿海,三年前那場大旱到底還是波及到了許多人,他從小父母雙亡,由爺爺奶奶帶着長大,旱災奪去了兩位老人的性
命,也是他命大,小小年紀跟着同鄉人逃荒,竟然真的到了南苑府城,又在機緣巧合下被周頤買下。
周頤拍拍青竹的肩膀,帶着他走到了小攤前坐下。
兩位老人見有了客人,忙歡喜得忙活,邊煮邊問周頤要什麼口味,要不要香菜之類的。
周頤笑着答都好。
兩位老人年齡太大了,手腳不利索的很,兩碗混沌煮了許久才端上來,這也是這個小攤子人少的原因吧,畢竟都是出來玩兒的,誰也不耐煩為了吃一碗混沌等上半天。
老大爺将混沌端上桌,惶恐的說道:“我們老兩口動作慢了,公子不要見怪!”
周頤給老大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沒事,我不趕時間。”
周頤夾起一個混沌吞下去,發現竟然意外的美味,青竹吃了一個也說道:“少爺,這混沌挺好吃的啊,就是人太少了!”
一碗混沌吃完,周頤讓青竹付了錢正準備走的時候,兩位官差徑直走向了街兩邊的攤子,挨着收擺攤費。
少則五十文,多則上百文,乖乖交錢的還好,稍有分辨的,那官差直接将攤子掀翻,将鍋碗瓢盆都沒收了。
街上的人看見了也是見怪不怪,可見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兩位老人在官差還沒來得時候,就哆哆嗦嗦的收拾廚具,隻是他們動作太慢,等那官差到了攤子前,連一小半都未收完。
“又是你們兩個老不死的,我看看,這回是在街尾,就收你們八十文吧。”一個高個子的官差斜着眼睛說道。
“什麼?官爺,那中間的攤位也不過才八十文,我們這都快出了北街了,怎麼也要這麼多錢?”老大爺顫顫巍巍的說道。
“怎麼,我說多少就是多少,你還敢有意見?”另一位官差把佩刀唰一下抽出來,兩隻眼睛瞪得像同齡,惡鬼一般看着老兩口。“差爺,你繞過我們這一回吧,我兒子病了躺在床上等着買藥,今天總共才賣出十幾碗,就算都給你們也不夠啊,差爺,小老兒求你了……”說着老大爺和老大娘都跪下來砰
砰砰的給兩個官差磕頭。
這一舉動引得行人紛紛圍觀。高個子官差聽着衆人對他們的指指點點,嘿一聲:“我說你這老不死的,你倒是會打算,指望磕幾個頭就把賬混賴過去,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給錢,給錢,不給錢的話
,你這些家夥什也别想要了!”
說着就要上前去掀攤子。“官爺,官爺,給我們一條活路吧,我們一家就指着這點兒東西過活了,官爺,我求你了,求你了,我兒子還等着這點兒錢去買藥,不然他就活不成了啊……”老大娘忽然向
前爬了幾步,抱着一位官差的腿哭訴,聲聲泣皿,聽了讓人忍不住眼酸。大越朝開始還好,但自從崇正皇帝上位,閣老楊知文掌權後,苛捐雜稅越來越多,當然因為有明君在前,制定的輕徭薄賦的政策,後來的皇帝再怎麼想要錢,也不願落個
橫征暴斂的名聲。
所以大越朝的正稅是不高的,何為正稅呢,就是田稅,十比一的稅率确實不高。但能當皇帝和官員的人那腦子能不好使嗎,自然會從其他方面找補。崇正朝誕生了許多以前聽都沒聽過的各種要錢的名目,比如說,你要做生意,就要交“厘金”。何為厘金呢,假如你剛買了一批貨要裝上車,收錢的就來了,這叫“起地厘”,好吧,想要做生意,這些官家自然要打點到位,剛交了起地厘,到了一座城門前,收“過路費”的就來了,“哈,你這麼多貨物,不行,不行,得多多的交”好吧,老實人惹不起,交了過路費,又到了一座關卡,“嘿,有錢人啊,賣這麼多東西,交錢交錢!”,經曆重重關卡,終于到了目的地,你想着可以松口氣了。NO,太天真,收錢的又來了,這叫落地厘,你終于忍無可忍了,心裡問候他老子娘,面上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是買了自家用的,稅丁指指車上的貨物,“呔,刁民,還敢欺瞞,快快交稅,否則讓
你牢底坐穿!”
沒辦法,你不想坐牢,就得按他說的做。
經過層層盤剝,生意做完,回家扒拉着算盤,掐指一算,隻恨不得哭暈過去,他娘的大半年又白跑啦!
這是做大生意的,當然要是找找關系,也可以免去中間許多稅金,否則也沒人幹這一行了。而進城擺攤的,一開始進城門的時候就要收進城費,将攤擺上了,正當你做生意做的不亦樂乎的時候,收錢的又來了,這叫“占位金”,今天晚上這兩個差役就是來收“占位
金”的。當然至于費用的怎麼收,是沒有标準的,反正憑着衙門兩張口,他們想收多少就收多少。
這是對于生意人來說,那對于農民呢,是不是正稅少,就代表農民的日子好過呢!NO,還是太天真。大越朝有一種東西叫“捐”,意思就是為了國家和民族,自願捐獻一點兒錢物。老百姓都不是傻子,誰會真的自願捐錢物呢!說是自願,隻是到了時候,就有衙門的人挨家
挨戶上門來了,不捐?好啊,不捐就去服徭役吧!
各種捐的名目奇葩不已。比如哪個地方鬧荒災了,你得交驅荒捐,年年都要捐上三四回。北邊又打仗了,得交軍費捐。凡春種秋收時節,得交祝福捐,現在甚至生孩子還得交落地捐,娶媳婦得交
新婚捐……而且種類越來越多,大有發展到一事一捐的地步。
當然可能皇帝想的并沒有這麼多名目,但他都帶頭挖空了心思想從老百姓手裡扣錢,下面的官員還不鉚足了勁兒巧立各種名目。
無論是商人,農民,還是手藝從業者,都逃不脫這重重的苛捐雜稅,而唯一的得利者就是朝堂上的衮衮諸公和富貴世家。這是一個官本位的社會,屁股決定腦袋,種種政策都是從他們的利益出發,這并不稀奇,現代社會也那樣,但至少得有個度。收稅收的老百姓生不如死的,大越朝自崇正
始。
街上的鬧劇還在繼續,那官差一腳踢開老大娘:“老不死的,趕快交錢,不交就别怪我們不客氣了!”
“老伴兒,老伴兒……”老大娘被一腳踢得撞在了桌腿上暈了過去,老大爺撲過去焦急地呼喊,“老伴兒,你醒醒啊,老伴兒……”
那官差見人暈了過去,臉上也帶了點兒慌張,走過去戳了戳,“起來,裝什麼死!”
那老婦還是一動不動。
這下圍觀的衆人看不過去了。
“喪了良心啊,都是娘生爹養的,怎麼能狠下心這麼對兩個老人啊!”
“他們天天來收錢,有時候一天還得收好幾回,一天累死累活的下來,說不定還要虧本,我看啊,這攤也擺不下去了!”
“不做能怎麼辦,我們又沒有地,難道活活餓死……”
“這些該死的周扒皮……”
“打死人啦,官差打死人啦!揍他們!”一開始人們還隻是小聲讨論,可不知誰忽然這麼大喊了一句,跟着衆人心中的怒火陡然就被點燃了。“打死了人了,官差打死百姓啦,揍啊……”有人起哄,所有人都一擁而上,特别是那些被強收了錢的小販們,對着兩個官差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法不責衆的道理他們還是懂
得。
“哎喲,别打了,老子要通通把你們抓入大牢!”
“别打了,别打了……”
兩人被揍得哭爹喊娘,再也沒有了之前牛皮哄哄的樣子。
“幹什麼,幹什麼……”巡城的衙役來了,人們一哄而散。兩個被揍了的倒黴鬼被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了,至于兩位老人的“占位金”,他們也不敢要了,沒見人都暈過去了嗎。
周頤走上前,遞給痛哭的老大爺一兩銀子:“老爺爺,先帶這位老奶奶去醫館吧。”周頤摸了摸那位老婦的脈,發現隻是暈過去,并沒有大礙。
老大爺千恩萬謝的走了。
青竹一臉的緊張激動,他壓低聲音道:“少爺,真的沒事嗎?”剛剛那一聲就是他在周頤的示意下喊的,見着那兩個官差被打,心裡也是暢快不已。
周頤笑着道:“怎麼,這會兒知道害怕了,一開始不是挺躍躍欲試的嘛!”
“少爺,我那一開始不是看兩位老人欺負,忍不住出口氣嘛!”青竹嗫喏道。
周頤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沒事,你捏着嗓子喊的,誰能知道,再說這麼多人都去揍了他們,法不責衆,這麼多人,他們怎麼抓?”
“這就好,這就好。”青竹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但周頤的心情卻沉重無比,那兩個官差算什麼呢!也隻不過是小喽羅,真正讓老百姓苦不堪言的正是這天下最有權的一群人,表面繁華的大越朝内裡已千瘡百孔……
“周頤!!!”周頤正兀自想事,一道驚喜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周頤擡眼看去,“四大才子”!叫人的正是趙宇文。
“周頤,到了北苑府城一直沒看見你,沒想到卻在這裡遇着了,走走走,咱們一起去喝一杯!”趙宇文或許真的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上前來拉着周頤就要走。
“這位就是周頤?”一位面目青秀的少年走上前,将周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周頤,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黃安,也是咱們南苑府城的,這位是馬揚,北苑本地的,這位是馬文才,乾陽府的。”趙宇文便松了手,一一給周頤介紹。
周頤颔首,挨着打招呼。
馬文才眨了眨眼睛,看着周頤不斷思索,“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周頤也眨眨眼:“我與馬兄第一次見面,可能是馬兄記錯了吧。”說的一本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