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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女頻 追風筝的人

第47章

  上個星期二是春季的第一天,過去是阿富汗的新年,灣區的阿富汗人計劃在東灣和半島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卡比爾、索拉雅和我還有另外一個慶祝的理由:我們在拉瓦爾品第的小醫院重新開張了,沒有外科手術組,隻是個兒科診所。但我們一緻認為這是個好的開始。

  天氣晴朗了好幾天,但星期天早晨,我剛把腳伸出床外的時候,聽到雨水沿窗戶滴落的聲音。阿富汗運氣,我想,暗暗發笑。索拉雅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已經做完早禱――我不用再求助從清真寺得來的禱告手冊了,禱詞熟極而流,毫不費勁。

  我們是在中午到的,發現地面插了六根柱子,上面搭了長方形的塑料布,裡面有一些人。有人已經開始炸面餅;蒸汽從茶杯和花椰菜面鍋冒出來。一台磁帶播放機放着艾哈邁德・查希爾聒噪的老歌。我們四個人沖過那片潮濕的草地時,我微微發笑;索拉雅和我走在前面,雅米拉阿姨在中間,後面是索拉博,他穿着黃色雨衣,兜帽拍打着他的後背。

  “什麼事這麼好笑?”索拉雅說,将一張折好的報紙舉在頭頂。

  “你可以将阿富汗人帶離帕格曼,但卻無法讓帕格曼離開阿富汗人。”我說。

  我們站在那臨時搭建的棚子下面。索拉雅和雅米拉阿姨朝一個正在炸菠菜面餅的肥胖女人走去。索拉博在雨棚下面站了一會,接着走回雨中,雙手插進雨衣的口袋,他的頭發――現在跟哈桑的頭發一樣,都是棕色的直發――貼在頭上。他在一個咖啡色的水坑旁邊停下,看着它。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喊他進來。随着時間流逝,人們終于仁慈地不再問起我們收養這個――他的行為怪異一目了然――小男孩的問題。而考慮到阿富汗人的提問有時毫不拐彎抹角,這當真是個很大的解脫。人們不再問為什麼他不說話,為什麼他不和其他小孩玩。而最令人高興的是,他們不再用誇張的同情、他們的慢慢搖頭、他們的咋舌、他們的“噢,這個可憐的小啞巴”來讓我們窒息。新奇的感覺不見了,索拉博就像發舊的牆紙一樣融進了這個生活環境。

  我跟一頭銀發的小個子卡比爾握手。他把我介紹給十來個男人,有個是退休教師,另外一個是工程師,有個原先是建築師,有個目前在海沃德擺攤賣熱狗的外科醫師。他們都說在喀布爾就認識爸爸了,而他們談起他的時候都很敬重。他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影響他們的生活。那些男人都說我有這麼一個了不起的父親真幸運。

  我們談起卡爾紮伊面對的困難,還有他那也許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談起即将召開的大國民議會,還有國王在流亡二十八年之後即将重返他的家園。我記得1973年查希爾國王被他的表親推翻的那個夜晚,我記得槍炮聲和亮出銀光的天空――阿裡摟着我和哈桑,告訴我們别害怕,說他們隻是在獵野鴨。

  接着有人說了個納斯魯丁毛拉的笑話,我們都哈哈大笑。“你知道嗎,你爸爸也是個幽默的人。”卡比爾說。

  “他是的,難道不是嗎?”我說,微笑着想起在我們剛來美國之後不久,爸爸開始抱怨美國的蒼蠅。他拿着蒼蠅拍坐在廚房裡,看着蒼蠅從這面牆沖到那面牆,在這兒嗡嗡叫,在那兒嗡嗡叫,飛得又快又急。“在這個國家,甚至連蒼蠅都在趕時間。”他埋怨說。記得當時我哈哈大笑。現在我想起來,微笑着。

  到三點的時候,雨晴了,鉛灰色的天空陰雲密布,一陣寒風吹過公園。更多的家庭來到了。阿富汗人彼此問候,擁抱,親吻,交換食物。有人在燒烤爐中點了木炭,很快,我聞到大蒜和烤肉的香味。我聽到音樂,一些我不認識的新歌星的音樂,還有孩子們的咯咯笑。我看見索拉博依舊穿着他的黃色雨衣,斜倚着一個垃圾桶,眼光越過公園,望着那頭空蕩蕩的擊球練習區。

  過了一會,我正在跟那個原來當外科醫師的人聊天,他說他念八年級的時候跟我爸爸是同學,索拉雅拉拉我的衣袖:“阿米爾,看!”

  她指着天空。幾隻風筝高高飛翔,黃色的、紅色的、綠色的,點綴在灰色的天空上,格外奪目。

  “去看看。”索拉雅說,這次她指着一個在附近擺攤賣風筝的家夥。

  “拿着。”我說,把茶杯遞給索拉雅。我告辭離開,鞋子踩在潮濕的草地上,走到那個風筝攤。我指着一隻黃色風筝。“新年快樂。”賣風筝的人說,接過二十美元,把那個風筝和一個纏着玻璃線的木軸遞給我。我向他道謝,也祝他新年快樂。我試試風筝線,像過去哈桑和我經常做的那樣,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拉開。它被皿染紅,賣風筝那人微微發笑,我報以微笑。

  我把風筝帶到索拉博站着的地方,他仍倚着垃圾桶,雙手抱在兇前,擡頭望着天空。

  “你喜歡風筝嗎?”我舉起風筝橫軸的兩端。他的眼睛從天空落到我身上,看看風筝,又望着我。幾點雨珠從他頭發上滴下來,流下他的臉龐。

  “有一次我在書上看到,在馬來西亞,人們用風筝來捉魚。”我說,“我敢打賭你不知道。他們在風筝上綁釣魚線,讓它飛過淺水,這樣它就不會投下陰影,不會吓走魚兒。在古代中國,那些将領經常在戰場放飛風筝,給他們的人傳訊。這是真的,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把流皿的拇指給他看,“這根線也沒問題。”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索拉雅在帳篷那邊望着我們,她雙手緊張地夾在腋下。跟我不同的是,她已經慢慢放棄了親近他的念頭。那些問而不答的狀況、那空洞的眼神、那沉默,所有這些太讓人痛苦了。她已經轉入“待命狀态”,等着索拉博亮起綠燈。等待着。

  我舔舔食指,将它豎起來。“我記得你父親測風向的辦法是用他的拖鞋踢起塵土,看風将它吹到那兒。他懂得很多這樣的小技巧。”我放低手指說,“西風,我想。”

  索拉博擦去耳垂上的一點雨珠,雙腳磨地,什麼也沒說。我想起索拉雅幾個月前問我,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我告訴她我也不記得了。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爸爸是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最棒的追風筝的人?也許還是全喀布爾最棒的?”我一邊說,一邊将卷軸的線頭系在風筝中軸的圓環上。“鄰居的小孩都很妒忌他。他追風筝的時候從來不用看着天空,大家經常說他追着風筝的影子。但他們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爸爸不是在追什麼影子,他隻是……知道。”

  又有幾隻風筝飛起來,人們開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手裡拿着茶杯,望向天空。

  “好吧。”我聳聳肩,“看來我得一個人把它放起來了。”

  我左手拿穩卷軸,放開大約三英尺的線。黃色的風筝吊在線後搖晃,就在濕草地上面。“最後的機會了哦。”我說。可是索拉博看着兩隻高高飛在樹頂之上的風筝。

  “好吧,那我開始了。”我撒腿跑開,運動鞋從水窪中濺起陣陣雨水,手裡抓着線連着風筝的那頭,高舉在頭頂。我已經有很久、很多年沒這麼做過了,我在懷疑自己會不會出洋相。我邊跑邊讓卷軸在我手裡轉開,感到線放開的時候又割傷了我的右手。風筝在我肩膀後面飛起來了,飛翔着,旋轉着,我跑得更快了。卷軸迅速旋轉,風筝線再次在我右掌割開一道傷痕。我站住,轉身,舉頭,微笑。在高高的上方,我的風筝像鐘擺那樣從一邊蕩到另一邊,發出那久遠的“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那種總是讓我聯想起喀布爾冬天早晨的聲音。我已經有四分之一個世紀沒有放過風筝了,但刹那之間,我又變成十二歲,過去那些感覺統統湧上心頭。

  我感到有人在我旁邊,眼睛朝下看:是索拉博。他雙手深深插在雨衣口袋中,跟在我身後。

  “你想試試嗎?”我問。他一語不發,但我把線遞給他的時候,他的手從口袋伸出來,猶疑不決,接過線。我轉動卷軸把線松開,心跳加速。我們靜靜地并排站着,脖子仰起。

  孩子在我們身邊相互追逐,不斷有人跌在草地上。現在有人用口琴吹奏出一曲舊印度電影的音樂。一排老人在地面鋪開塑料布,跪在其上做下午禱告。空氣散發着濕潤的青草味、煙味和烤肉味。我希望時間能靜止不動。

  接着我看到我們有伴了。一隻綠色的風筝正在靠近。我沿着線往下看,見到一個孩子站在離我們三十米外。他留着平頭,身上的恤衫用粗黑字體印着“ROCKRULES”。他見到我在看着他,微微發笑,招招手。我也朝他招手。

  索拉博把線交還我。

  “你确定嗎?”我說,接過它。

  他從我手裡拿回卷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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