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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女頻 追風筝的人

第11章

  我看到我們最終停在一條車轍縱橫的泥土路上,就在獨立中學旁邊。路邊有塊田地,夏天會種滿莴苣;路的另外一邊有成排的酸櫻桃樹。隻見哈桑盤起雙腿,坐在其中一棵樹下,吃着手裡的一捧桑椹幹。

  “我們在這幹嗎呢?”我上氣不接下氣,胃裡翻江倒海,簡直要吐出來。

  他微笑:“在我這邊坐下,阿米爾少爺。”

  我在他旁邊頹然倒下,躺在一層薄薄的雪花上,喘着氣。“你在浪費時間。它朝另外一邊飛去了,你沒看到嗎?”

  哈桑往嘴裡扔了一顆桑椹:“它飛過來了。”我呼吸艱難,而他一點都不累。

  “你怎麼知道?”我問。

  “我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朝我轉過身,有些汗珠從他額頭流下來,“我騙過你嗎,阿米爾少爺?”

  刹那間我決定跟他開開玩笑:“我不知道。你會騙我嗎?”

  “我甯願吃泥巴也不騙你。”他帶着憤憤的表情說。

  “真的嗎?你會那樣做?”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做什麼?”

  “如果我讓你吃泥巴,你會吃嗎?”我說。我知道自己這樣很殘忍,好像以前,我總是拿那些他不懂的字眼來戲弄他,但取笑哈桑有點好玩――雖然是病态的好玩,跟我們折磨昆蟲的遊戲有點相似。不過現在,他是螞蟻,而拿着放大鏡的人是我。

  他久久看着我的臉。我們坐在那兒,兩個男孩,坐在一棵酸櫻桃樹下,突然間我們看着,真的看着對方。就在那時,哈桑的臉又變了。也許沒有變,不是真的變了,但我瞬間覺得自己看到了兩張臉,一張是我認得的,我從小熟悉的;另外一張,第二張,就隐藏在表層之下。我曾經看到過他的臉色變化――總是吓我一跳,它每次出現不過驚鴻一瞥,但足以讓我疑惑不安,覺得自己也許曾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随後,哈桑眨眨眼,他又是他了,隻是哈桑了。

  “如果你要求,我會的。”他終于說,眼睛直看着我。我垂下眼光,時至今日,我發現自己很難直視像哈桑這樣的人,這種說出的每個字都當真的人。

  “不過我懷疑,”他補充說,“你是否會讓我這麼做。你會嗎,阿米爾少爺?”就這樣,輪到他考驗我了。如果我繼續戲弄他,考驗他的忠誠,那麼他會戲弄我,考驗我的正直。

  要是我沒有開始這場對話就好了!我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别傻了,哈桑,你知道我不會的。”

  哈桑報我以微笑,不過他并非強顔歡笑。“我知道。”他說。這就是那些一諾千金的人的作風,以為别人也和他們一樣。

  “風筝來了。”哈桑說,指向天空,他站起身來,朝左邊走了幾步。我擡頭,望見風筝正朝我們一頭紮下來。我聽見腳步聲,叫喊聲,一群追風筝的人正鬧哄哄向這邊跑來。但他們隻是白費時間。因為哈桑臉帶微笑,張開雙手,站在那兒等着風筝。除非真主――如果他存在的話――弄瞎了我的眼,不然風筝一定會落進他張開的臂彎裡。

  1975年冬天,我最後一次看到哈桑追風筝。

  通常,每個街區都會舉辦自己的比賽。但那年,巡回賽由我所在的街區,瓦茲爾・阿克巴・汗區舉辦,幾個其他的城區――卡德察區、卡德帕灣區、梅寇拉揚區、科德桑吉區――也應邀參加。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見人們在談論即将舉辦的巡回賽,據說這是二十五年來規模最大的風筝比賽。

  那年冬天的一個夜裡,距比賽還有四天,爸爸和我坐在書房裡鋪滿毛皮的椅子上,烤着火,邊喝茶邊交談。早些時候,阿裡服侍我們用過晚餐――土豆、咖喱西蘭花拌飯,回去跟哈桑度過漫漫長夜。爸爸塞着他的煙管,我求他講那個故事給我聽,據說某年冬天,有一群狼從山上下來,遊蕩到赫拉特,迫使人們在屋裡躲了一個星期。爸爸劃了一根火柴,說:“我覺得今年你也許能赢得巡回賽,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或者該怎麼說。我要是取勝了會怎麼樣呢?他隻是交給我一把鑰匙嗎?我是鬥風筝的好手,實際上,是非常出色的好手。好幾次我差點赢得冬季巡回賽――有一次,我還進了前三名。但差點兒和赢得比賽是兩回事,不是嗎?爸爸從來不差點兒,他隻是獲勝,獲勝者赢得比賽,其他人隻能回家。爸爸總是勝利,赢得一切他想赢得的東西。難道他沒有權利要求他的兒子也這樣嗎?想想吧,要是我赢得比賽……

  爸爸吸着煙管,跟我說話。我假裝在聽,但我聽不進去,有點心不在焉,因為爸爸随口一說,在我腦海埋下了一顆種子:赢得冬季巡回賽是個好辦法。我要赢得比賽,沒有其他選擇。我要赢得比賽,我的風筝要堅持到最後。然後我會把它帶回家,帶給爸爸看。讓他看看,他的兒子終究非同凡響,那麼也許我在家裡孤魂野鬼般的日子就可以結束。我讓自己幻想着:我幻想吃晚飯的時候,充滿歡聲笑語,而非一言不發,隻有銀餐具偶爾的碰撞聲和幾聲“嗯哦”打破寂靜。我想像星期五爸爸開着車帶我去帕格曼,中途在喀爾卡湖稍作休憩,吃着炸鳟魚和炸土豆。我們會去動物園看看那隻叫“瑪揚”的獅子,也許爸爸不會一直打哈欠,偷偷看着他的腕表。也許爸爸甚至還會看看我寫的故事,我情願為他寫一百篇,哪怕他隻挑一篇看看。也許他會像拉辛汗那樣,叫我“親愛的阿米爾”。也許,隻是也許,他最終會原諒我殺了他的妻子。

  爸爸告訴我有一天他割斷了十四隻風筝的線。我不時微笑,點頭,大笑,一切恰到好處,但我幾乎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現在我有個使命了,我不會讓爸爸失望。這次不會。

  巡回賽前夜大雪紛飛。哈桑和我坐在暖爐桌前玩一種叫做“番吉帕”的撲克遊戲,寒風吹着樹枝,打在窗戶上嗒嗒作響。當天早些時候,我要阿裡替我們布置暖爐桌――在一張低矮的桌子下面,擺放電暖片,然後蓋上厚厚的棉毯。他在桌旁鋪滿地毯和坐墊,足夠供二十個人坐下,把腿伸進桌子下面。每逢下雪,哈桑和我經常整天坐在暖爐桌邊,下棋或者打牌,主要是玩“番吉帕”。

  我殺了哈桑兩張方塊10,打給他兩條J和一張6。隔壁是爸爸的書房,他和拉辛汗在跟幾個人談生意。其中有個我認得是阿塞夫的父親。隔着牆,我能聽到喀布爾新聞廣播電台沙沙的聲音。

  哈桑殺了6,要了兩條J。達烏德汗在收音機中宣布有關外國投資的消息。

  “他說有一天喀布爾也會擁有電視。”我說。

  “誰?”

  “達烏德汗,你這個家夥,我們的總統。”

  哈桑咯咯笑起來,“我聽說伊朗已經有了。”他說。

  我歎了一口氣:“那些伊朗人……”對多數哈紮拉人來說,伊朗是個避難所,我猜想也許是因為多數伊朗人跟哈紮拉人一樣,都是什葉派穆斯林。但我記得夏天的時候有個老師說起伊朗人,說他們都是笑面虎,一邊用手拍拍你的後背示好,另一隻手卻會去掏你的口袋。我将這個告訴爸爸,爸爸說我的老師不過是個嫉妒的阿富汗人,他嫉妒,因為伊朗在亞洲聲望日隆,而世界上多數人看世界地圖的時候還找不到阿富汗在哪裡。“這樣說很傷感情,”他說,聳着肩,“但被真相傷害總比被謊言安慰好。”

  “有一天我會給你買的。”我說。

  哈桑笑逐顔開:“電視機?真的嗎?”

  “當然,還不是黑白的那種。到時我們也許都是大人了,不過我會給我們買兩個。一個給你,一個給我。”

  “我要把它放在我畫畫的桌子上。”哈桑說。

  他這麼說讓我覺得很難過。我為哈桑的身份、為他居住的地方難過。他長大之後,将會像他父親一樣,住在院子裡那間破房子,而他對此照單全收,讓我覺得難過。我抽起最後一張牌,給他一對Q和一張10。

  哈桑要了一對Q,“你知道嗎,我覺得你明天會讓老爺覺得很驕傲。”

  “你這樣想啊?”

  “安拉保佑。”他說。

  “安拉保佑。”我回應,雖然這句“安拉保佑”從我嘴裡說出來有些口不由心。哈桑就是這樣,他真是純潔得該死,跟他在一起,你永遠覺得自己是個騙子。

  我殺了他的K,扔給他最後一張牌:黑桃A。他必須吃下。我赢了,不過在洗牌的時候,我懷疑這是哈桑故意讓我赢的。

  “阿米爾少爺?”

  “怎麼啦?”

  “你知道……我喜歡我住的地方。”他總是這樣,能看穿我的心事,“它是我的家。”

  “不管怎樣,”我說,“準備再輸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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