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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129 2024-01-31 01:07

  “我會同你呆在一起的,親愛的海倫。誰也不能把我攆走。”

  “你暖和嗎,親愛的?”

  “是的。”

  “晚安,簡。”

  “晚安,海倫。”

  她吻了我,我吻了她,兩人很快就睡熟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一陣異樣的抖動把我弄醒了。我擡起頭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懷抱裡,那位護士抱着我,正穿過過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沒有因為離開床位而受到責備,人們還有别的事兒要考慮。我提出的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解釋。但一兩天後我知道,坦普爾小姐在拂曉回房時,發現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臉蛋緊貼着海倫・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摟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而海倫――死了。

  她的墳墓在布羅克布裡奇墓地,她去世後十五年中,墓上僅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墩,但現在一塊灰色的大理石墓碑标出了這個地點,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及“Resurgam”這個字。

  第十章

  到目前為止,我已詳細記述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我一生的最初十年,我差不多花了十章來描寫。但這不是一部正規的自傳。我不過是要勾起自知會使讀者感興趣的記憶,因此我現在要幾乎隻字不提跳過八年的生活,隻需用幾行筆墨來保持連貫性。

  斑疹傷寒熱在羅沃德完成了它摧毀性的使命以後,便漸漸地從那裡銷聲匿迹了。但是其病毒和犧牲者的數字,引起了公衆對學校的注意,于是人們對這場災禍的根源做了調查,而逐步披露的事實大大激怒了公衆。學校的地點不利于健康,孩子們的夥食量少質差,做飯用的水臭得使人惡心,學生們的衣着和居住條件很糟,一切都暴露無遺;曝光的結果使布羅克赫斯特大失臉面,使學校大為受益。

  郡裡的一些富家善人慷慨解囊,在一個更好的地點建造了一座更合适的大樓。校規重新制訂,夥食和衣着有所改善。學校的經費委托給一個委員會管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有錢又有勢,自然不能忽視,所以仍擔任司庫一職,但在履行職務時得到了更為慷慨和富有同情心的紳士們的協助。他作為督導的職能,也由他人一起來承擔,他們知道該怎樣把理智與嚴格、舒适與經濟、憐憫與正直結合起來。學校因此大有改進,成了一個真正有用的高尚學府。學校獲得新生之後,我在它的圍牆之内生活了八年,當了六年的學生,兩年的教師,在雙重身份上成了它的價值和重要性的見證人。

  在這八年中,我的生活十分單一,但并無不快,因為日子沒有成為一潭死水。這裡具備接受良好教育的條件。我喜愛某些課程;我希望超過所有人;我很樂意使教師尤其是我所愛的教師高興,這一切都激勵我奮進。我充分利用所提供的有利條件,終于一躍而成為第一班的第一名,後來又被授予教師職務,滿腔熱情地幹了兩年,但兩年之後我改變了主意。

  坦普爾小姐曆經種種變遷,一直擔任着校長的職務。我所取得的最好成績歸功于她的教誨。同她的友誼和交往始終是對我的慰藉。她擔當了我的母親和家庭教師的角色,後來成了我的夥伴。這時候,她結了婚,随她的丈夫(一位牧師、一個出色的男人,幾乎與這樣一位妻子相般配)遷往一個遙遠的郡,結果同我失去了聯系。

  打從她離開的那天起,我就同以前不一樣了。她一走,那種已經确立了的使羅沃德有幾分像家的感情和聯系,都随之消失。我從她那兒吸收了某些個性和很多習慣。更為和諧的思想,更為克制的感情,已經在我的頭腦裡生根。我決意忠于職守,服從命令。我很文靜,相信自己十分滿足。在别人的眼中,甚至在我自己看來,我似乎是一位懂規矩守本分的人。

  但是命運化作牧師史密斯,把我和坦普爾小姐分開了。我見她身着行裝,在婚禮後不久跨進一輛驿站馬車。我凝視着馬車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後面。随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孤寂中度過了為慶祝這一時刻而放的半假日的絕大部分時間。

  大部分時候我在房間裡踯躅。我本以為自己隻對損失感到遺憾,并考慮如何加以補救。但當我結束了思考,擡頭看到下午已經逝去,夜色正濃時,蓦地我有了新的發現。那就是在這一間隙,我經曆了一個變化的過程,我的心靈丢棄了我從坦普爾小姐那兒學來的東西,或者不如說她帶走了我在她身邊所感受到的甯靜氣息,現在我又恢複了自己的天性,感到原有的情緒開始萌動了。似乎不是抽掉了支柱,而是失去了動機;并不是無力保持平靜,而是需要保持平靜的理由已不複存在。幾年來,我的世界就在羅沃德,我的經曆就是學校的規章制度。而現在我記起來了,真正的世界無限廣闊,一個充滿希望與憂煩、刺激與興奮的天地等待着那些有膽識的人,去冒各種風險,追求人生的真谛。

  我走向窗子,把它打開,往外眺望。我看見了大樓的兩翼,看見了花園,看見了羅沃德的邊緣,看見了山巒起伏的地平線。我的目光越過了其他東西,落在那些最遙遠的藍色山峰上。正是那些山峰,我渴望去攀登。荒涼不堪岩石嶙峋的邊界之内,仿佛是囚禁地,是放逐的極限。我跟蹤那條白色的路蜿蜒着繞過一座山的山腳,消失在兩山之間的峽谷之中。我多麼希望繼續跟着它往前走啊!我憶起了我乘着馬車沿着那條路走的日子,我記得在薄暮中駛下了山。自從我被第一次帶到羅沃德時起,仿佛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但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假期都是在學校裡度過的,裡德太太從來沒有把我接到蓋茨黑德去過,不管是她本人,還是家裡的其他人,從未來看過我。我與外部世界既沒有書信往來,也不通消息。學校的規定、任務、習慣、觀念、音容、語言、服飾、好惡,就是我所知道的生活内容。而如今我覺得這很不夠。一個下午之間,我對八年的常規生活突然感到厭倦了,我憧憬自由,我渴望自由,我為自由做了一個禱告。這祈禱似乎被驅散,融入了微風之中。我放棄了祈禱,設想了一個更謙卑的祈求,祈求變化,祈求刺激。而這懇求似乎也被吹進了浩茫的宇宙。“那麼,”我近乎絕望地叫道,“至少賜予我一種新的苦役吧!”

  這時,晚飯鈴響了,把我召喚到了樓下。

  直到睡覺的時候,我才有空繼續那被打斷了的沉思。即便在那時,同房間的一位教師還絮絮叨叨閑聊了好久,使我沒法回到我所渴望的問題上。我多麼希望瞌睡會使她閉上嘴巴!仿佛隻要我重新思考伫立窗前時閃過腦際的念頭,某個獨特的想法便會自己冒出來,使我得以解脫似的。

  格麗絲小姐終于打鼾了。她是一位笨重的威爾士女人,在此之前我對她慣常的鼻音曲除了認為讨厭,沒有别的看法。而今晚我滿意地迎來了它最初的深沉曲調。我免除了打擾,心中那抹去了一半的想法又立刻複活了。

  “一種新的苦役!這有一定道理,”我自言自語(要知道,隻是心裡想想,沒有說出口來),“我知道是有道理,因為它并不十分動聽,不像自由、興奮、享受這些詞,它們的聲音确實很悅耳,但對我來說無非隻是聲音而已,空洞而轉瞬即逝,傾聽它不過是徒然浪費時間。但是這苦役卻全然不同!它畢竟是實實在在的,任何個人都可以服苦役。我在這兒已經服了八年,現在我所期求的不過是到别處去服役。難道我連這點願望也達不到?難道這事不可行?是呀,是呀,要達到目的并非難事,隻要我肯動腦筋,找到達到目的之手段。”

  我從床上坐起來,以便開動腦筋。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在肩上圍了塊披巾,随後便全力以赴地進一步思考起來。

  “我需要什麼呢?在新的環境、新的面孔、新的房子中一份新的工作。我隻要這個,因為好高骛遠是徒勞無益的。人們怎樣才能找到一份新工作呢?我猜想他們求助于朋友。但我沒有朋友。很多沒有朋友的人隻好自己動手去找工作,自己救自己,他們采用什麼辦法呢?”

  我說不上來,找不到答案。随後我責令自己的頭腦找到一個回答,而且要快。我動着腦筋,越動越快。我感到我的腦袋和太陽穴在搏動着。但将近一個小時,我的腦子亂七八糟,一切努力毫無結果。我因為徒勞無功而心亂如麻,便立起身來,在房間裡轉了轉,拉開窗簾,望見一兩顆星星,在寒夜中顫抖,我再次爬到床上。

  準是有一位善良的仙女,趁我不在時把我需要的主意放到了我枕頭上,因為我躺下時,這主意悄悄地、自然而然地閃入我腦際。“凡是謀職的人都登廣告,你必須在《××郡先驅報》上登廣告。”

  “怎麼登呢?我對廣告一無所知。”

  回答來得自然而又及時:

  “你必須把廣告和廣告費放在同一個信封裡,寄給《先驅報》的編輯,你必須立即抓住第一個機會把信投到洛頓郵局,回信務必寄往那裡郵局的J.E.。信寄出後一個星期,你可以去查詢。要是來了回音,那就随之行動。”

  我把這個計劃琢磨了兩三回,接着便消化在腦子裡,我非常清晰地把它具體化了,我很滿意,不久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沒等起床鈴把全校吵醒就寫好了廣告,塞入信封封好,寫了地址。信上說:

  “現有一位年輕女士,熟悉教學,(我不是做了兩年的教師嗎?)願謀一家庭教師職位,兒童年齡須幼于十四歲(我想自己才十八歲,要指導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人是斷然不行的)。該女士能勝任良好的英國教育所含的普通課程,以及法文、繪畫和音樂的教學(讀者呀,這個課程目錄現在看來是有些狹窄,但在那個時代還算是比較廣博的)。回信請寄××郡洛頓郵局,J.E.收。”

  這份文件在我抽屜裡整整鎖了一天。用完茶點以後,我向新來的校長請假去洛頓,為自己和一兩位共事的老師辦些小事。她欣然允諾,于是我便去了。一共有兩英裡步行路程,傍晚還下着雨,好在白晝依然很長。我逛了一兩家商店,把信塞進郵局,冒着大雨回來,外衣都淌着水,但心裡如釋重負。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似乎很長,然而,它像世間的萬物一樣,終于到了盡頭。一個秋高氣爽的傍晚,我再次踏上了去洛頓的路途。順便提一句,小路風景如畫,沿着小溪向前延伸,穿過彎彎曲曲、秀色誘人的山谷。不過那天我想得更多的是那封可能在,可能不在我去的小城等着的信,而不是草地和溪水的魅力。

  這時我冠冕堂皇的差使是度量腳碼做一雙鞋。所以我先去幹這件事。了卻以後,從鞋匠那兒出來,穿過潔淨安甯的小街,來到郵局。管理員是位老婦人,鼻梁上架着角質眼鏡,手上戴着黑色露指手套。

  “有寫給J.E.的信嗎?”我問。

  她從眼鏡上方盯着我,随後打開一個抽屜,在裡面放着的東西中間翻了好久好久。時間那麼長,我簡直開始有些洩氣了。末了她把一份文件放到眼鏡前面将近五分鐘,才隔着櫃台,遞給我,同時投過來好奇和懷疑的目光――這封信是寫給J.E.的。

  “就隻有這麼一封?”我問。

  “沒有了。”她說,我把信放進口袋,回頭就往家走。當時我不能拆開,按照規定我得八點前返回,而這時已經七點半了。

  一到家便有種種事務等着我去做。姑娘們做功課時我得陪坐着,随後是輪到我讀禱告,照應她們上床。在此之後,我與其他教師吃了晚飯。甚至最後到了夜間安寝時,那位始終少不了的格麗絲小姐仍與我做伴。燭台上隻剩下一短截蠟燭了,我擔心她會喋喋不休,直至燭滅。幸好那一頓飽飯産生了催眠的效果。我還沒有脫好衣服,她已鼾聲大作。蠟燭還剩下一英寸,我取出了信,封口上署着縮寫F.,我拆開信封,發現内容十分簡單。

  “如上周四在郡《先驅報》上登了廣告的J.E.具備她所提及的修養,如她能為自己的品格與能力提供滿意的證明,即可獲得一份工作,僅需教一名學生,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年薪為三十英鎊。務請将證明及本人姓名、地址和詳情寄往下列姓名和地址:

  ××郡,米爾科特附近,桑菲爾德,費爾法克斯太太收。”

  我把文件細看了很久。字體很老式,筆迹不大穩,像是一位老年婦女寫的。這一情況倒是讓人滿意的。我曾暗自擔心,我自作主張,獨自行動,會有陷入某種困境的危險。尤其是我希望自己努力得來的成果是體面的、正當的、enrègle。我現在覺得手頭的這件事涉及一位老年婦女倒是好事。費爾法克斯太太!我想象她穿着黑色的長袍,戴着寡婦帽,也許索然無味,但并不粗魯,不失為一位典型的英國老派體面人物。桑菲爾德!毫無疑問,那是她住宅的名稱,肯定是個整潔而井井有條的地方,盡管我無力設想這幢房子的确切結構。××郡的米爾科特,我重溫了記憶中的英國地圖。不錯,郡和鎮都看到了。××郡比我現在居住的偏遠的郡,離倫敦要近七十英裡。這對我來說是十分可取的。我向往活躍熱鬧的地方。米爾科特是個大工業城市,坐落在埃×河岸上,無疑是夠熱鬧的。這樣豈不更好,至少也是個徹底的改變。倒不是我的想象被那些高高的煙囪和團團煙霧所吸引,“不過,”我争辯着,“或許桑菲爾德離鎮很遠呢。”

  這時殘燭落入了燭台孔中,燭芯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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