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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316 2024-01-31 01:07

  就外貌而言,她處處都與我的畫和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繪相吻合。高高的兇部、傾斜的肩膀、美麗的頸項、烏黑的眸子和黑油油的鬈發,一應俱全――但她的臉呢?活像她母親的,隻是年輕而沒有皺紋。一樣低低的額角,一樣高傲的五官,一樣盛氣淩人。不過她的傲慢并不那麼陰沉。她常常笑聲不絕,而且笑裡含着嘲弄,這也是她那彎彎的傲氣十足的嘴唇所常有的表情。

  據說天才總有很強的自我意識。我無法判斷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位天才,但是她有自我意識――說實在的相當強。她同溫文爾雅的登特太太談起了植物。而登特太太似乎沒有研究過那門學問,盡管她說喜愛花卉,“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卻是研究過的,而且還神氣活現地賣弄植物學字眼,我立刻覺察到她在追獵(用行話來表達)登特太太,也就是說,在戲弄她的無知。她的追獵也許很譏诮,但決非厚道。她彈了鋼琴,琴技很高超;她唱了歌,嗓子很優美;她單獨同她媽媽講法語,說得很出色,非常流利,語調也正确。

  與布蘭奇相比,瑪麗的面容顯得更溫順坦率,五官更為柔和,皮膚也要白皙幾分(英格拉姆小姐像西班牙人一樣黑)――但瑪麗缺乏活力,面部少有表情,眼目不見光澤。她無話可說,一坐下來,便像壁龛裡的雕像那樣,一動不動。姐妹倆都穿着一塵不染的素裝。

  那麼,我現在是不是認為,英格拉姆小姐有可能成為羅切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我說不上來――我不了解他在女性美方面的好惡。要是他喜歡端莊,她正是端莊的典型,而且她多才多藝,充滿活力。我想多數有身份的人都會傾慕她,而他确實傾慕她,我似乎已有依據。要消除最後的一絲懷疑,就隻要看他們呆在一起時的情景就行了。

  讀者啊,你别以為阿黛勒始終在我腳邊的小凳子上端坐不動,她可不是。女士們一進來,她便站起來,迎了上去,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并且一本正經地說:

  “Bonjour,mesdames.”

  英格拉姆小姐帶着嘲弄的神情低頭看她,并嚷道:“哈,一個多小的玩偶!”

  林恩太太說道:“我猜想她是羅切斯特先生監護的孩子――他常挂在嘴邊的法國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藹地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吻。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不約而同地叫道:

  “多可愛的孩子!”

  随後她們把她叫到一張沙發跟前。此刻她就坐在沙發上,夾在她們中間,用法語和蹩腳的英語交替聊天,不但引起了年輕小姐們的注意,而且也驚動了埃希頓太太和林恩太太。阿黛勒心滿意足地受着大夥的寵愛。

  最後端上了咖啡,男賓們都被請了進來。要是這個燈火輝煌的房間還有什麼幽暗所在的話,那我就坐在暗處,被窗簾半掩着。拱門的帷幔再次撩起,他們進來了。男士們一起登場時的情景,同女賓們一樣氣派非凡。他們齊刷刷的都着黑色服裝,多數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輕。亨利・林恩和弗雷德裡克・林恩确實精神抖擻,生氣勃勃;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氣;地方法官埃希頓先生一副紳士派頭,頭發相當白,眉毛和絡腮胡子卻依然烏黑,使他有幾分像pérenobledetheatre。英格拉姆勳爵同他的姐妹們一樣高挑個子,同她們一樣漂亮,但有着瑪麗那種冷漠、倦怠的神色。他似乎四肢瘦長有餘,皿氣或腦力不足。

  那麼,羅切斯特先生在哪兒呢?

  他最後一個進來,雖然我沒有朝拱門張望,但看到他進來了。我竭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鈎針上,集中在編織出來的手提包網眼上――真希望自己隻想手頭的活計,隻看見膝上的銀珠和絲線;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憶起了上次見到這身影時的情景。那是在他所說的幫了他大忙以後――他拉住我的手,低首看着我的臉,細細端詳着我,目光中露出一種千言萬語急于一吐為快的神情,而我也有同感。在那一瞬間我同他靠得多近!自那以後,什麼事情刻意使他和我的地位起了變化呢?而現在,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多麼疏遠,多麼陌生呀!我們已那麼隔膜,因此我并不指望他過來同我說話。我也并不感到詫異,他居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間另一頭坐下,開始同一些女士交談起來。

  我一見他心思全在她們身上,而我可以瞪着他而不被覺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我無法控制我的眼皮,它們硬要張開,眼珠硬要盯着他。我瞧着,這給了我一種極度的歡樂――一種寶貴而辛辣的歡樂;是純金,卻又夾雜着痛苦的鋼尖。像一個渴得快死的人所體會到的歡樂,明知道自己爬近的泉水已經下了毒,卻偏要俯身去喝那聖水。

  “情人眼裡出美人。”說得千真萬确。我主人那沒有皿色的橄榄色臉、方方的大額角、寬闊烏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線條的五官、顯得堅毅而嚴厲的嘴巴――一切都透出活力、決斷和意志――按常理并不漂亮,但對我來說遠勝于漂亮。它們充溢着一種情趣,一種影響力,足以左右我,使我的感情脫離我的控制,而受制于他。我本無意去愛他。讀者知道,我努力從自己内心深處剪除露頭的愛的萌芽,而此刻,一旦與他重新謀面,那萌芽又自動複活了,變得碧綠粗壯!他連看都不用看我就使我愛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們做了比較。他的外表煥發着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風流倜傥、英格拉姆勳爵的恬淡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衆,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對他們的外貌與表情不以為然。但我能想象得出多數旁觀者都會稱他們英俊迷人、氣度不凡,而毫不猶豫地說羅切斯特先生五官粗糙、神态憂郁。我瞧見他們微笑和大笑――都顯得微不足道。燭光中所潛藏的生氣并不亞于他們的微笑,鈴聲中所包含的意義也并不遜于他們的大笑。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嚴厲的五官變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轉為明亮而溫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這會兒,他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頓交談着,我不解地看着她們從容接受他那對于我似乎透入心肺的目光。我本以為在這種目光下,她們會垂下眼來,臉上會泛起紅暈。但我見她們都無動于衷時,心裡倒很高興。“他之于她們并不同于他之于我,”我想,“他不屬于她們那類人。我相信他與我同聲相應――我确信如此,我覺得同他意氣相投――他的表情和動作中的含義,我都明白。雖然地位和财富把我們截然分開,但我的頭腦裡和心裡,我的皿液裡和神經中,有着某種使我與他彼此心靈溝通的東西。難道幾天前我不是說過,除了從他手裡領取薪金,我同他沒有關系嗎?難道我除了把他看做雇主外,不是不允許自己對他有别的想法嗎?這真是亵渎天性!我的每種善良、真實、生氣勃勃的情感,都沖動地朝他湧去了。我知道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感情,抑制自己的願望,牢記住他不會太在乎我。我說我屬于他那類人,并不是說我有他那種影響力,那種迷人的魅力,而不過是說我與他有某些共同的志趣與情感罷了。而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我們之間永遠橫亘着一條鴻溝――不過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就必須愛他。”

  咖啡端來了。男賓們一進屋,女士們便像百靈鳥般活躍起來。談話轉為輕松歡快。登特上校和埃希頓先生在政治問題上争論了起來,他們的太太們側耳靜聽着。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兩位高傲的寡婦在促膝談心。還有喬治爵士,順便說一句,我忘記描述他了。他是一位個子高大、精神十足的鄉紳。這會兒手裡端着咖啡杯,站在沙發跟前,偶爾插上一句話。弗雷德裡克・林恩先生坐在瑪麗・英格拉姆旁邊,給她看着一本裝幀豪華的書籍裡的插畫。她看着,不時微笑着,但顯然說話不多。高大冷漠的英格拉姆勳爵,抱着雙臂,斜倚在小巧活潑的艾米・埃希頓的椅背上。她擡頭看着他,像鹪鹩似的叽叽喳喳。在羅切斯特先生與這位勳爵之間,她更喜歡勳爵。亨利・林恩在路易莎的腳邊占了一條腳凳,與阿黛勒合用着。他努力同她說法語,一說錯,路易莎就笑他。布蘭奇・英格拉姆會跟誰結伴呢?她孤零零地站在桌邊,很有風度地俯身看着一本簿冊。她似乎在等人來邀請,不過她不願久等,便自己選了個伴。

  羅切斯特先生離開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後,一如英格拉姆小姐孤單地站在桌旁一樣,孑然獨立在火爐跟前。她在壁爐架的另一邊站定,面對着他。

  “羅切斯特先生,我想你并不喜歡孩子?”

  “我是不喜歡。”

  “那你怎麼會想到去撫養這樣一個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在哪兒把她撿來的?”

  “我并沒有去撿,是别人托付給我的。”

  “你早該送她進學校了。”

  “我付不起,學費那麼貴。”

  “哈,我想你為她請了個家庭教師,剛才我還看到有個人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嗎?啊,沒有!她還在那邊窗簾的後面。當然你付她工錢。我想這一樣很貴――更貴,因為你得額外養兩個人。”

  我擔心――或者我是否該說,我希望?――因為提到了我,羅切斯特先生會朝我這邊張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更往陰影裡躲進去,可是他根本沒有把目光轉移到這邊來。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冷冷地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

  “是呀――你們男人從來不考慮經濟和常識問題,在雇用家庭教師的事兒上,你該聽聽我媽媽。我想,瑪麗和我小時候跟過至少一打家庭教師,一半讓人讨厭,其餘的十分可笑,而個個都是妖魔――是不是,媽媽?”

  “你說什麼來着,我的寶貝蛋?”

  這位被那個遺孀稱為特殊财産的小姐,重新說了一遍她的問題,并做了解釋。

  “我的寶貝,别提那些家庭教師了,這個字眼本身就使我不安。她們反複無常,毫不稱職,讓我吃盡了苦頭。謝天謝地,現在我總算擺脫同她們的關系了。”

  登特太太向這位虔誠的太太俯下身子,向她耳語了一陣。我從對方做出的回答中推測,那是提醒她,她們所詛咒的那類人中的一位,就在現場。

  “Tantpis!”這位太太說,“我希望這對她有好處!”随後她壓低了嗓門,不過還是響得讓我能聽見。“我注意到了她,我善觀面相,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那類人的通病。”

  “表現在哪些方面,夫人?”羅切斯特先生大聲問道。

  “我會私下告訴你的。”她答道,把頭巾甩了三下,暗示情況不妙。

  “不過我的好奇心會吊胃口:現在它急于要吃東西。”

  “問問布蘭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哎呀,可别把他交給我,媽媽!對于她們那号人,我隻有一句話要說:她們真讨厭。并不是說我吃過她們很多苦頭,我倒是刻意要把局面扭轉過來。西奧多和我過去是怎樣作弄威爾遜小姐、格雷太太和朱伯特夫人的呀!瑪麗常常困得厲害,提不起精神來參與我們的陰謀。戲弄朱伯特夫人最有趣。威爾遜小姐是個病弱的可憐蟲,情緒低沉,好傷心落淚。總之,不值得費那番勁去征服她。格雷太太又粗俗又麻木,對什麼打擊都不在乎。但是可憐的朱伯特夫人就不一樣啦!我們把她逼得急了,我見她會大發雷霆――我們把茶潑掉,把塗了黃油的面包弄碎,把書扔到天花闆上,搗弄着尺、書桌、火爐圍欄和用具,鬧得震天響。西奧多,你還記得那些歡樂的日子嗎?”

  “是――呀,當然記得,”英格拉姆勳爵慢吞吞地說,“這可憐的老木瓜還常常大叫:‘哎呀,你們這幫壞孩子!’――随後我們教訓了她一頓,其實是她自己那麼無知,竟還想來教我們這些聰明的公子小姐。”

  “我們确實這麼做了,特多,你知道我幫你告發(或者是迫害)你的家庭教師,面無皿色的維甯先生,我們管他叫病态教師。他和威爾遜小姐膽大妄為,竟談情說愛起來――至少特多和我是這麼想的。我們當場看到他們溫存地眉目傳情,哀聲歎氣,并把這些理解為labellepassion的表現,我敢擔保,大家很快就得益于我們的發現,我們将它作為杠杆,把壓在身上的兩個沉重包袱撬出門去。親愛的媽媽一聽說這事兒,便發覺是傷風敗俗。你不就是這麼看的嗎,我的母親大人?”

  “當然,我的寶貝。而且我很對。毫無疑問,在任何一個管教出色的家庭裡,有千萬條理由,一刻都不能容忍家庭男女教師之間的私通。第一――”

  “哎呀,媽媽,别給我們一一列舉啦!Aureste,我們都知道。壞樣子會危害兒童的純真;熱戀者相依相伴,神不守舍,會導緻失責;而狂妄自恃――傲慢無禮伴之而生――會造成沖突和對抗的總爆發。我說得對嗎,英格拉姆花園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我的百合花,你說得很對,你一向很對。”

  “那就不必再說了,換個話題吧。”

  艾米・埃希頓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沒有注意到這一聲明,操着軟軟的、奶聲奶氣的調子搭讪了:“路易莎和我,以往也常常戲弄我們的家庭教師,不過她是那麼個好人,什麼都能忍耐,随你怎麼整她都不會生氣。她從來沒有對我們發過火,是不是這樣,路易莎?”

  “不錯,從來不發火。我們愛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搜她的書桌和針線盒,把她的抽屜翻得底朝天。而她的脾氣卻那麼好,我們要什麼她就給什麼。”

  “現在我猜想,”英格拉姆小姐譏嘲地噘起嘴唇說,“我們要為現存的家庭女教師編一個傳記摘要了。為了避免這場災難,我再次提議換一個新話題,羅切斯特先生,你贊成我的提議嗎?”

  “小姐,無論是這件事還是别的事情,我都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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