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
費如鶴将一封信交給趙瀚:“陛下,這是李自成送來的。蓋了封泥,說隻讓陛下一個人看。”
趙瀚用小刀把封泥割開,展信閱讀,不禁微笑。
這封信,明顯是李自成親手寫的,遣詞造句非常口語化。
“皇帝陛下親啟,我李自成打仗半輩子,這幾年舊傷時常發作,疼得走路都不得勁。我侄兒李過也病死了,親兒子就活下來一個,今年将将滿五歲……”
“河套這塊地,原本是極好的。就是天氣愈發冷了,糧食收得不如以前多。四處都是蒙古鞑子,打服了幾個,轉眼又要造反。我領兵狠狠殺了幾遭,河套以内的蒙古頭人,殺的是一個都不剩。又依軍師的話,學滿洲鞑子,給治下牧民編旗,挑那有威望的牧民做旗主,這下總算安生了許多……”
“現如今,河套盡是我的地盤,漠北那些喀爾喀鞑子,也不敢從陰山南下搶東西。怎奈漢人丁口還是不夠,好幾次打下集甯,打得容易,占着麻煩。我這地盤,是不能再大了,一大就要鬧亂子……”
“我原本打算去漠北,帶兵出陰山二十多裡,就灰溜溜的回了河套。那裡到處是戈壁大漠,窮得鳥都不拉屎,莊稼也種不出來。要打漠北的蒙古鞑子,須備好足夠糧草,不然半路肯定餓死。我被困在河套了,往北邊是戈壁,往西邊是沙漠。”
“隻能往東邊打,打一次,丢一次。士卒越打越少,牲畜越打越多。漢人不夠,隻能讓蒙古牧民當兵,再這麼下去,我都快成蒙古大汗了。我現在富得很,戰馬多得用不完,皇帝要是戰馬不夠,盡管遣人來河套買馬……”
“我不曉得還能活幾年,兒子還小,等我死後,恐怕鎮不住那些老兄弟,孤兒寡母日子難過得很。我也不能把老兄弟都殺了,一來沒那般狠心,二來河套要大亂……”
“我這回是真的請降,啥都不要,隻要皇帝一句話。允我回陝西老家落戶,分些田産做家業。我攢下的财貨糧食,皇帝你盡管拿去。我麾下的部伍,還有這河套地盤,皇帝你也盡管拿去。給我留些傳家的銀子就成,回老家以後能做富家翁。”
“我那兒子聰明,皇帝要允他能夠讀書,允他可以科舉做官……”
把這封信讀完,趙瀚不禁感慨:“李自成是真的老邁了,否則不會輕易服輸,他應該快騎不動馬了吧。這信,你也看看。”
費如鶴接過信件,讀罷說道:“不能把李自成留在陝西,須得全家圈養在京城。”
“不必,”趙瀚搖頭說道,“他能交出地盤和軍隊,給足了誠意。我連放其歸鄉都不敢,還要圈養他全家,堂堂天子豈不顯得小肚雞腸?”
費如鶴撓頭笑道:“嘿嘿,也對。”
趙瀚說道:“李自成曾負隅頑抗,造下許多殺孽,按理頂多如張獻忠那樣,扔去台灣跟生番打交道。但李自成打下整個河套,主動獻土獻兵,這是有開疆拓土之功的。他要帶着妻兒回老家,這些都可以應允。爵位也該給,封侯就算了,大同軍中許多武将不服氣。給李自成一個伯爵吧,就以他的家鄉為名賜爵。”
費如鶴說道:“這老東西倒是好命,造反那麼多年,最後還能撈一個伯爵。”
趙瀚把内閣成員叫來,讓他們看了李自成的親筆信。
閣臣皆喜,齊聲稱頌,兵不皿刃拿下河套,這種大喜事誰不高興?
趙瀚說道:“你們安排一下。讓禮部刻制伯爵印玺,再從鴻胪寺挑選使節,去河套把這件事情辦好。李自成麾下将領,也要好生安撫,願意回鄉安居的,就允他們解除兵權回鄉。再着令兵部和都督府,讓曹變蛟去接收李自成的部隊。李自成之兵,淘汰老弱,隻留八千人。曹變蛟自帶五千士卒過去,兩相合并,組建大同軍第四騎兵師。這支軍隊,今後負責鎮守河套。”
李自成那些部将,不能亂殺,也不能留在河套,必須把他們扔回老家,這樣才能真正接收控制軍隊。
安排完事情,閣臣躬身退下,趙瀚帶着費如鶴去禦花園,跟費如蘭、費如梅姐妹倆見面。
……
歸化城(呼和浩特)。
城外蜿蜒流淌的土默川,古代又稱敕勒川。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整個土默川平原,牛羊見少,農田見多。足足一萬多平方公裡的沖積平原,土壤極其肥沃,早在俺答汗時期,就招募漢民開墾出無數稻田。
“駕,駕!”
李自成騎馬奔馳在大黑河以南的草原上,彎弓搭箭,準确命中一頭野鹿。
“陛下神射!”
随行文武齊聲喝彩,他們依舊遵奉李自成為大順皇帝。
李自成今年隻有46歲,看似正當壯年,其實是一身舊傷。有做流寇時受的傷,也有征戰草原受的傷,每到冬天就備受煎熬。
近年來,又患上風濕病,渾身關節疼得走不動路。
每次卧床數日,他都會外出打獵,表示自己的身體沒有大礙。可越是如此,他就越心虛,害怕那些老兄弟心生異志。
他現在沒什麼親人,侄子李過已經病死,也就老婆孩子和一個小舅子。另外還有幾個妃子,但沒什麼親情可言。
自己如果死了,老婆能鎮得住嗎?
就算平時候鎮得住,大同軍遲早要來攻打河套,到時又會有多少人暗中投降?甚至是在關鍵時候倒戈!
前幾年,李自成還有些志向,想在草原打出一大片領土。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一個河套産糧區,不足以支撐他北擊大漠的後勤。向東攻打集甯,雖然總能輕松拿下,可轉眼又丢失了。還不敢分兵常駐集甯,他曾經嘗試過,很快就遭到周邊部落的圍攻。
李自成帶走的漢民太少,統治河套已經是極限。
無法繼續擴張,就隻能窩在河套,日子一天天的消磨,志氣也一點點的消磨。随着兒子年齡日長,今年就滿五歲了,李自成開始為身後事考慮。
帶着獵物返回歸化城,這裡的皇宮比較寒酸,是當年俺答汗留下的。
牛金星聽說李自成回城,立即前來觐見。
李自成笑着說:“丞相來得正好,額獵了些畜生,你拿兩隻回去煮了吃肉。”
“多謝陛下!”
牛金星低聲說道:“去集甯的商隊回來了,打聽到一個重要消息。”
李自成不屑道:“甚消息?那邊的蒙古鞑子,又要聯合起來打額了?”
“不是,”牛金星說道,“南京朝廷,正在派人串聯各部,說是讓各部出兵,一起前往巴林部的草原,跟喀爾喀蒙古人打仗。這喀爾喀蒙古,被咱們堵在陰山口無法南下,竟然向東南方擴土千裡,都快打到燕山一帶了。”
李自成琢磨道:“這确是一件大事。”
牛金星說道:“陛下可主動請纓,配合大同軍出戰,趁機撈取更大的戰功。”
李自成擺手說:“這話不要再講。額是為了妻兒,才願把地盤和部伍交出去。讓額給南京的趙皇帝打仗?額可不是他的兵将,俺死也不會向他低頭。”
牛金星不好再勸,其實是他想立功,想去南京的朝廷當官。
牛金星也有兒子,長子已經九歲,是在山西出生的。他知道趙皇帝雄圖大略,百分之百要來打河套,如果不趁早獻土投降,到時候自己肯定要做俘虜。
所以,牛金星不斷撺掇李自成獻土,好為自己和孩子留一條後路。
如今聽說喀爾喀蒙古擴張,牛金星又有了心思,想利用李自成的部隊,配合朝廷大軍作戰立功。
對李自成忠心耿耿的丞相牛金星,都有這麼多小心思,更何況那些大順軍的武将。他們打不出去,困在河套做大地主,早就失去了當年的雄心壯志。
李自成突然問:“你說咱們的家鄉都怎樣了?”
牛金星愣了愣,搖頭道:“不知。”
李自成說道:“額問了陝西來的商賈,咱們離開以後,陝西隻有一年大旱,其餘年份都是風調雨順。老百姓都分了地,日子過得極好,逢年過節,家家都能吃上白面。南京那個趙皇帝,雖然竊了額的江山,但他治國确實比額強。額輸給他,不算冤枉。”
牛金星說:“陛下也是英明治國,不輸給趙皇帝許多。”
李自成擺擺手:“額治國肯定比崇祯強,跟趙皇帝比,還是比不上的。額明白自家本事,不說那些大話。以往也小看了蒙古人,總以為帶兵過來,就能打下大塊地盤建國。可這幾年,打來打去也隻有河套。先生講過漢武帝的故事,額不是霍去病。就算是霍去病,也在草原打不開。霍去病沒了漢武帝的糧草,沒有别的軍隊配合,他一個人是封不了狼居胥的。”
“陛下看得很透。”牛金星隻能附和。
李自成揉揉脹痛的膝蓋骨,說道:“額現在沒别的想法,就想回老家看看,弄些良田種麥子。官府不來欺負額最好,讓額做鄉下的富家翁便成。那甚漠北蒙古鞑子,留給趙皇帝慢慢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