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風斓笑道:“方才殿下那樣激動,想來是有人誤傳,說是我斷了胳膊吧?害殿下這般挂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能聽得出來,甯王在門外徘徊的腳步,是多麼猶豫。
也看得出來,他見到自己完好無損的時候,又多麼歡喜。
甯王不禁苦笑了一聲。
他先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原以為沈風斓見了他,必定會惡語相向,怒斥他謀朝篡位。
沒想到她如此平靜,如此溫和。
“是我害得,受這番煎熬,也是活該。”
沈風斓不禁好笑。
“是蘭公主活該。我已經懲治了她,裝作真的斷了胳膊的樣子,到她面前晃了一次。她信以為真,連包子都不吃了。聽獄卒說,她在牢中成日愁眉苦臉,想必内心倍受煎熬。”
蘭公主不僅是他的表妹,更是他皿緣上的親生妹妹。
沈風斓私心想着,他大約是願意知道蘭公主境況的。
沒想到甯王的态度,反而很是冷淡。
“你懲治了她,沒有殺她麼?”
連甯王都有一度,恨不得殺了她和元魁,讓他們替沈風斓償命。
沈風斓竟隻是把她關在牢中,未免太過姑息了。
“殿下難道看不出來麼?她做的這些,也都是為了殿下好。何況她千裡迢迢孤身去了嶺南,想來也是為了殿下而去查看我的安危吧?一個心中真正有情之人,值得被原諒。”
哪怕她的的确确對軒轅玦夫婦,下了緻命的殺手,畢竟他們夫婦二人如今還是完好的。
沈風斓這一生,唯一下決心殺過的人,隻有汪若霏。
那是一個真正無情無義的人。
不論是對甯王,還是對賢妃,或者對她那個表姐,她都在利用。
這樣的人,不配得到原諒。
甯王聽着她的話,不僅是在說她不殺蘭公主的原因,似乎隐約還有勸他的意思。
勸他别再怪罪蘭公主。
畢竟這世界上,誰都可以怪蘭公主,唯有他不能。
若不是為他,蘭公主也不會走到這般田地。
甯王道:“你怎知她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鏟除晉王,好讓她自己登上大周皇後之位?”
畢竟蘭公主初到京城的時候,就赤裸裸地把這個意圖,全然告訴了甯王。
沈風斓無奈地搖了搖頭。
“難道果真如人所說,得不到的才是白月光,紅朱砂。而能輕易得到的,便隻是米飯粒,和蚊子皿麼?我雖不才,也看得懂一個女子是為情,還是為權。”
蘭公主若真的隻是為了皇後之位,根本犯不着親自涉險去嶺南。
甯王他如此聰明,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不過是不願知道罷了。
這本來是一樁極好的事,甯王孤苦了十來年,總算有個真心實意對他的女子。
還是蘭公主這般,聰慧又果敢的女子。
可惜,他們卻是兄妹。
旁人若說這樣的話,甯王是不會聽進去的。
也隻有沈風斓這樣說,他才聽入耳。
想到蘭公主畢竟是他的妹妹,心中一時軟了三分。
“那她,如今怎麼樣了?”
沈風斓狡黠地一笑,一雙幽深的眸子靈動。
“她被我關在船艙裡頭,整日見不到太陽,已經快憋瘋了。今兒早晨,我才放她出來透了透氣。殿下可别指望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對她客氣。”
這是蘭公主應該受的。
見着她這副神情,甯王如釋重負,反而笑了笑。
“理應如此。她傷了你們,你再如何回報在她身上,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慶幸,慶幸沈風斓四肢健全,也慶幸軒轅玦沒有死。
倘若軒轅玦真的死了,那沈風斓如今,是絕不可能坐在他面前,這樣好好說話的。
他心裡不禁咯噔了一聲。
趁夜出城刺殺軒轅玦的命令,已經下了……
眼下,或許是他與沈風斓,最後好好說話的時刻了。
兩人靜默了下來,彼此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盞茶。
掌櫃的不在,沈風斓便接過手去,想給他二人斟茶。
不想甯王也是這樣想的,這一手一伸出去,反倒碰在了一處。
很快各自收回,未免又尴尬了起來。
甯王低聲道:“你此番入城,想必是有事要說。你放心,太師府安好,國公大人雖在監牢,可大理寺少卿是晉王的人,想來不會虧待他。”
原來他知道,餘傑是軒轅玦的人。
沈風斓輕抿了一口茶,正色道:“我知道殿下不會傷了舅舅,并非為此。而是不希望殿下弄得京城生靈塗炭,想來勸你放手。”
沈風斓果真還是說了這話。
也難怪,她那樣一個善惡分明的人,眼見一場自己或許能阻止的浩劫,卻不去阻止。
這不是她的作風。
甯王沉默不語,沈風斓不禁一笑。
“這話或許有些自不量力,畢竟我與殿下隻是朋友,沒有什麼立場能說這話。可我既然敢入城,便有幾分把握,殿下會聽這勸告。畢竟,殿下本不是喜好殺戮之人。”
她款款從座中站起,走到了窗邊,看着底下街道的風光。
不僅是街道,就連此處可以望見的宮城,也十分寂靜。
她指着空蕩蕩的長街道:“倘或殿下真的不在意百姓的性命,又何須命他們閉門不出,以免遭到誤殺?旁人或許會道,這是殿下的武斷霸道。可我明白,殿下是愛惜百姓,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即便射殺了一個京城百姓,那也是為了讓餘下之人,能夠乖乖地待在家中避禍。
帝王之術,禦民之道。
他一向學得不比軒轅玦差。
甯王的手微微蜷縮,放在桌子上頭,不知何時已經僵硬。
骨節發白。
他便知道,這世上若還有一人能理解他,便是沈風斓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喪心病狂,為了皇位不擇手段。
隻有在沈風斓面前,他還保有初衷。
“既然殿下心懷百姓,那殿下可知道,一旦兩方打了起來,傷亡的百姓和士兵,會有多少?不僅是城内,城郊也有百姓。不僅是虎騎營,也是龍騎營,也是禦林軍……”
京城之中,無論百姓還是兵力,都太過密集。
不戰則矣,若戰,傷亡在所難免。
甯王的聲線有些顫抖。
“那個時候聽說你斷了一條胳膊,我幾天幾夜沒有吃飯,睡覺。一直以來,我做的對不起你的事,實在是太多了。一開始是我把你推開的,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沈風斓沉默不語。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當初你和晉王的事,我的确是不知情的。是賢妃一手策劃,事情發生之後她才告訴了我,我無可挽回,隻能順勢而為。”
他順勢裝醉,将此事告訴了當時還是太子的福王。
便有了禦前對質那一幕。
甯王苦笑道:“當然,賢妃已死,我說這些,你未必相信。”
“我相信。”
沈風斓聽了這話,反倒并不吃驚。
她一直有此懷疑,她也給過甯王機會讓他解釋。
可他不肯解釋,不肯說那件事并非他的策劃,才讓沈風斓對他心灰意冷。
倘若他早說這話,她是必然會相信的。
畢竟,除了此事之外,甯王并沒有欺騙過她什麼。
她的坦蕩,反而讓甯王錯愕。
原來不是她不信他,一直以來,是他自誤了。
“我可畢竟脫不了幹系,我是賢妃的幫兇。我以為就算我說出真相,你也不會原諒。”
沈風斓不禁歎了一口氣。
“原來在殿下心中,我竟是這麼不分是非的一個人。明知道賢妃雖和殿下同一陣營,卻自小苛待殿下,傷害殿下。我又怎麼會因為賢妃的過錯,而遷怒于殿下?”
她沈風斓一向愛恨分明,從不牽連無辜之人。
如今賢妃已死,她反而覺得,要感謝當初這一場設計。
若沒有這一場設計,她這輩子,或許都無緣和晉王走到一起。
想着想着,她不禁笑出聲來。
“真是好笑,我當初最恨的,便是這一場設計,毀了我原本的人生。沒想到如今,我反而覺得要感謝賢妃。沒有她,何來的雲旗和龍婉,這樣可愛的兩個孩子呢?”
便是那稀裡糊塗的一夜,她有了雲旗和龍婉。
甯王啞然失笑。
“是啊,雲旗生得太像你了。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叫我不敢直視。”
他用的是不敢直視四個字,是因為,他心中有愧于沈風斓。
沈風斓趁勢道:“隻要殿下願意懸崖勒馬,我們就當這樁謀逆之事不存在,好不好?我會說服他,說服他不計較此事。你知道的,我有這個能力,你信我嗎?”
隻要他肯放棄謀逆之舉,她一定會讓軒轅玦放棄要甯王性命。
她知道,隻要她想,軒轅玦一定會同意的。
“我信。”
甯王答得很坦誠,沈風斓不禁松了一口氣。
可他的面色仍然凝重着,讓沈風斓意識到,并沒有這麼簡單。
他信,可他不願意這麼做。
甯王道:“的确是在誤以為你斷臂之時,我才生出了謀逆的念頭。我原本以為,倘若你完好無損,我便不會再做這等事。”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我好像高估了自己。或許旁人說得對,我根本就是喪心病狂,就是為了皇位不擇手段。”
“不,你不是。”
沈風斓眉頭微蹙,朝他搖了搖頭。
她不相信甯王是這樣的人,她更不願意,京城真的陷入生靈塗炭之中。
“我是啊……”
甯王幽幽道:“有些事從小就種在我的心底,生根發芽,到今日長成了參天大樹。我似乎已經控制不住這棵樹了。它太大了,也太根深蒂固了,它控制了我。”
他看着自己的雙手,那上頭,沾着忠臣的鮮皿。
不僅是老學士,更有那個孤身遠赴大周,隻為了保護甯才人周全的阿裡木巴。
他是個忠心耿耿的人,這點甯王絲毫不懷疑。
可他容不得一個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人,像一顆定時炸彈,随時會破壞自己的計劃。
這一雙手上的皿,已經怎麼洗都洗不幹淨了。
他還能回頭麼?
沈風斓道:“那顆樹……是你對晉王殿下的敵意嗎?你……你恨他?”
“是啊,我恨他。準确地說,我嫉妒他。”
甯王起身走到她跟前,兩人在窗前面對面,将彼此眼中的情緒看得分明。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找上沈風翎麼?其實她跟我很像。隻不過她把對你的嫉妒,赤裸裸地表現了出來。而我不敢,我連表現出來的資格都沒有。”
“或許我和他之間,注定不能共存。父皇的寵愛,朝中的地位,這些我統統可以不計較。唯有你,我不能不計較。”
沈風斓是他們兄弟之間,橫亘的一道坎。
無論如何也消不去。
他們之間,必有一戰。
“我已經命令元魁,趁夜刺殺軒轅玦。他若不死,那或許,就是我死吧……”
沈風斓驚恐地睜大了眼,下意識朝樓下奔去,想去告訴軒轅玦此事。
甯王早有防備,一掌敲在了她的腦後。
她身子軟倒在地,被甯王及時扶住,抱在了懷中。
“來人!送她回甯王府好生安置。沒有本王的命令,不可出府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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