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集英鎮前軍大營的小路上。
劉睿影與霍望雙騎當先,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霍望并沒有将胯下的馬兒催促的很快。
至少相比于他獨自來到丁州府的時候,卻是慢了許多。
還未曾走出五十裡,天上竟突然下起了大雪。
紛紛揚揚,好不痛快。
“劉省旗生在中都,想必還未見過此等場景吧?
”
劉睿影看着天空,伸出手接了接落下的雪花,搖了搖頭。
若論雪,他卻也是見過不少。
中都城不在南方。
雖沒有定西王域,震北王域這般冰天雪地。
但每到冬日,這皚皚白雪卻也是尋常之物,不像平南王域和安東王域那般稀罕。
不過,現在已是臨近春分。
前兩天的雨,已經讓不少地面冒出了些許嫩芽。
劉睿影沒想到,這裡的天氣竟然會轉瞬間發生如此突變。
而那些嫩芽,又被隐于一片茫茫之中了。
“敢問王爺,定西王域是經常如此嗎?
”
劉睿影問道。
“也不算……這種現象我們把它叫倒春寒。
在丁州,衡州,蒙州很是常見,在齊州,越州就不是這麼頻繁了。
不過齊州和越州本來就比其餘的三州要暖和不少。
不出意外的話,再過段時日就要開始春播了。
”
霍望解釋道道。
“傳我王命:丁州,衡州,蒙州三地,要做好春播的準備工作。
保存的稻種菜苗,要注意通風幹燥,不要受潮腐爛了。
另外,讓各地州府盡快的統計此次倒春寒對農家田戶的損失。
對于受損嚴重的,州府要予以撫恤幫扶。
但切記要查證核實情況,不得讓小人鑽了空子!
”
霍望叫來一名軍士交代道。
他并不喜歡倒春寒的天氣。
因為它的出現,總會預示着今年并不是一個收成好的光景。
他也并不喜歡大雪。
因為飄柔無物的雪也能夠殺人于無形。
作為一域之王,他必須要未雨綢缪,為治下的百姓們考慮到方方面面。
但是人力有窮盡,天意不可及……就算是帝皇,也隻是自稱天子而已。
劉睿影看着霍望方才指點江山的樣子,三下五除二的就對突發的變化做了周密詳盡的安排。
他突然覺得霍望并沒有自己感覺中那麼不堪,在剛才他明明就是一位心懷百姓的好王爺。
或者說,自己的感覺還是太過于單純了。
對自己壞就是不好,對自己好就是不壞。
天下間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非黑即白的隻有童話,正反是非都是相對之間。
劉睿影記得,小時候先生講的書裡有一個叫做鑿壁偷光的故事。
當時年幼,他對此很是不解。
破壞别人的房子難道不是一件壞事嗎?
況且為何就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呢?
既然讀書如此神聖,那為了讀書而需要的光,為何又要用一“偷”字而不是借呢?
他把這一肚子疑問,在散學後都對着先生講了出來。
果不其然。
先生被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
“歪理!
歪理!
誰許你如此胡說?
誰許你如此污蔑先賢?
”
劉睿影結結實實的挨了一頓闆子,而心中的疑惑卻是絲毫沒有解開。
雖然心中的疑惑沒有解開,但是另一重道理卻是猛然通達了許多。
質疑,是要挨打的。
唯有先生講什麼,你就記什麼;先生讓幹什麼,你就做什麼。
如此老老實實,一五一十的,像驢推磨,牛拉犁一般,才能有好果子吃。
相較眼下。
霍望對自己不是一個好人,但并不代表他在定西王域不是位好王爺,在玄鴉軍中不是位好統帥。
就單單是劉睿影從中都這一路走來,進了定西王域後,都見到了不少百姓自發的為其修蓋廟堂。
五戶七家的勻出幾頓錢糧,還給霍望用檀香木雕刻了一個影像,到了逢年過節時還頂禮焚香,真可說是人人敬仰。
說起來,老百姓們的期望本就不高。
隻要有米下鍋,豆腐青菜配着能混個半飽就已經很是滿足了。
而霍望這些年,鎮守邊關,肅清狼煙。
雖癡迷武道,但也沒有耽誤勤政愛民。
所以這些年,不說次次秋收都五谷豐登。
但隻要你勤于勞作而不去動偷奸耍滑的腦筋,幹作奸犯科的事情,那起碼的衣食無憂還是足以保障的。
其實,這就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雖然霍望對劉睿影處處設絆,但此事劉睿影看向霍望的眼神裡。
已經有了些許敬佩。
霍望自從說完剛才的命令後,就陷于了沉思之中。
劉睿影本來緊繃的神經也因為如此而松懈了下來,讓他頓感有些無聊……幹脆賞起了雪。
“都說西北八月即飛雪,要是這麼算的話,那豈不是一年之中有半年都在下雪?
”
劉睿影想道。
世間造化真是奇妙。
五大王域中有一半的地方,終年不見雪而隻下雨。
另一半的地方,則一甲子中,有三十年都是冰封雪飄。
看身後的玄鴉軍,盔甲上全都覆蓋了一層細密的雪花,大塊大塊的遮住了原本的黑色。
黑與白,交相呼應着。
而高高扛起的旌旗,鮮紅的底色在雪中更顯氣魄。
天地一籠統,已經分不出界限。
遠處,似有水汽蒸騰,霧凇沆砀。
人鳥聲俱絕,隻有馬蹄踏雪的嚓嚓聲,和铠甲摩擦的咔咔聲。
劉睿影想起了先前在帳中,霍望的那座紅泥酒爐。
若是現在讓自己選飲茶還是喝酒的話,那定然是選酒。
不知道為什麼,雪總是和酒很般配。
雪随風至,不論是居于廣廈,還是存身破廟。
隻要有酒,有火,便能安然快活的過夜度日。
“要是能有杯酒就好了……”
“哈哈哈,沒曾想劉省旗卻是如此雅緻!
來人呐!
上酒!
”
劉睿影不料自己過于出神,竟是不自覺間将腦中的所思所想脫口而出,頓時覺得尴尬至極……然而霍望卻不以為意,看樣子他似乎剛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一般,整個人周身的氣場都變得輕松而随意起來。
一名玄鴉軍軍士催馬上前,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置着兩個狼尾兜鍪。
“這是……”
劉睿影很是不解。
明明是要就酒,怎的卻拿兩隻頭盔上來?
霍望看着劉睿影束手無策的樣子,當下也不做解釋。
自顧自的拿起一個戰盔,拔掉狼尾,像玄鴉軍出征時那樣豪飲了數口。
劉睿影有樣學樣,也拿起戰盔,将狼尾拔下。
一股沖天而起的皿腥,混着酒精,從劉睿影的鼻子裡鑽進去,徑直的往腦門上蹿。
隻是聞了聞,他就覺得自己已是醉了三分。
但是劉睿影看到身旁的霍望提着頭盔,有意無意的瞥了自己幾眼,當下心裡一股犟勁兒又是頂了上來。
“都兩個肩膀扛一張嘴的,你能喝我自然也能!
”
劉睿影閉着眼,屏住氣,隻管往肚子裡咽。
還好,這個兜鍪内剩酒本就不多。
否則劉睿影非醉的從馬上跌下來不可……
“這狼皿酒是用草原王庭的戰狼之皿加入酒曲釀造而成,所以要比一般的烈酒多了重皿腥味,入口也更加粘稠。
玄鴉軍狼皿酒從不傳與外人飲,隻有手刃過草原狼騎的勇士才有資格享用。
”
霍望眼看劉睿影喝完,才出言說道。
劉睿影很是吃驚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頭盔,突然覺得自己方才真是幹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雪愈下愈大。
“我們得加快速度了。
照這勢頭,不久之後最底層的雪就會轉而成冰。
那這條小道近路,則會比大路難走一百倍。
”
霍望說完,便夾馬疾行。
“前日下雨,地溫升高,所以剛下的雪全都化成了水。
然而舊雪未銷新雪又至,最底下的那層雪水就會漸漸結冰。
等一入夜,便就會凍的結結實實的了。
”
秦樓長在此地多年,早已熟知丁州的地理水文。
好在,等衆人趕到集英鎮時,天色才剛剛入。
集英鎮,前線大營内。
賀友建正在中軍營帳中用飯。
二葷一素。
吃的倒也簡單。
天氣寒冷,戰事消磨,隻能靠此來補充。
霍望領着玄鴉軍,如入無人之境,烏壓壓的一片直接闖進營中。
賀友建聽到帳外的慌亂以及軍士們的喊叫,以為是狼騎趁着雪夜前來劫營,趕忙停箸提刀沖了出去。
定睛一看,發現對方并沒有展開厮殺,而且坐下皆是戰馬,不由得略微寬心。
“算日子湯州統該是收到了信才對……您可是盡快把東西送來吧……不然這狼騎指不定哪天就真翻臉了……”
賀友建心裡很是焦急。
在一開始他就不主張與草原王庭如此交易。
畢竟與虎謀皮者,全身而退的能有幾人?
早些年在平南王域,有一位奇人。
他非常挑食,還無比的喜愛異獸下颌處的毛發。
東海療魚味極美,他便端着鍋跑到海邊大喊着讓療魚幫幫忙,跳進鍋裡讓自己吃一頓嘗嘗。
列山狐族下颌處的毛發最是柔順瑰麗,他便到列山腳下大喊着讓狐族異獸行行好,把自己下颌處的毛發揪下來送他。
結果他這一輩子,前三十年求魚,後三十年求狐狸……卻是到死也沒吃上療魚,握住毛發。
賀友建覺得湯銘正在走這個人的老路,而且比他更加兇險萬分。
“王……王爺!
”
賀友建順着戰馬向上看,卻是才從風雪中認出那兩展旗幟。
吓得他連滾帶爬的走上前去,也不過地下泥濕雪冷,開始不停地磕頭請罪。
“湯銘到了嗎?
”
霍望問道。
他根本不理會賀友建的那套官腔說辭。
什麼罪該萬死,寬恕則個雲雲……
如若想你死,那一死便足以。
誰有一萬顆腦袋能夠抵得上萬死?
說萬死的人其實最不想死,最怕死。
“回王爺,湯州統還未到。
”
賀友建嘴上回答道,心裡卻是疑惑不已。
“怎的王爺以來就先問湯州統?
照例二人不該一起前來才對嗎?
”
賀友建一擡頭看到了劉睿影,更覺此事怪異。
“讓你的軍士平整出一塊空地給玄鴉軍紮營。
另外,趕緊搭建些新軍帳,供查緝司的各位居住。
”
霍望安排道。
随後頭也不回的,招呼着劉睿影走進了他剛才還在其中用飯的那座營帳中。
賀友建把王爺對自己和劉睿影的态度一對比,暗暗道了一聲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