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儒士退下之後,鶴氅儒士獨自一人朝後寺深處的塔林行去。
大報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為紀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曆時十九年,耗費白銀三百萬兩,十萬軍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宮标準修建,金碧輝煌,晝夜通明,共有殿閣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間、廂房一百二十間、經房三十八間,是為百寺之首。寺中琉璃塔通體用琉璃燒制,塔内外置長明燈一百四十六盞,是為天下第一高塔。近些年來,朝廷又以天寶帝的名義,在寺内修建了一座觀音像,面容幾乎與謝太後一模一樣,上下都奉承這是陛下孝心所緻。
因為這等原因,大報恩寺并非佛門寺廟,與三教中的佛門也沒什麼關系,它其實是一座皇家寺廟,反而與儒門的關系密切,這寺内的僧人也大多都是逃禅之人。
所謂“逃禅”,指逃離禅佛。亞聖有雲:“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墨是墨家,楊是十宗祖師,理學聖人解釋道,亞聖之所以如此言逃墨、逃楊與歸儒的關聯關系,乃因“楊、墨皆是邪說,無大輕重。但墨氏之說尤出于矯僞,不近人情而難行,故亞聖之言如此,非以楊氏為可取也。”所以,逃墨、逃楊之說指的是避棄墨、楊之說而歸于儒,所含的是“去邪歸正”的意思。故而,後來對于儒者涉足釋氏之教而最終棄離釋氏回歸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歸儒,變赝以求真,即逃離禅而回歸于儒。
這位理學聖人年輕時亦嘗留心于禅,讀儒書,以為與佛合,但他最後做出的是逃禅歸儒的選擇。如其詩句所謂:“逃禅公勿遽,且畢區中緣。”因而,在這類出入佛道的問學一路中,避佛而逃離禅佛的稱之為“逃禅”。
不過後來佛門為了消除逃禅帶來的影響并混淆儒門主張,又把逃禅說成學佛。
大報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種解釋,也可以用後一種解釋。按照佛門的說法,他們是從儒門逃至佛門的學佛之人,按照儒門的說法,他們隻是暫時涉足佛門,最終還會離棄佛門逃回儒門。無論是那一種說法,這些僧人都與儒門有着極深的關系。
塔林就在天下聞名的琉璃塔後面,乃是大報恩寺曆代高僧遺蛻舍利的存放之處,有幾位苦行僧人長駐此地面壁參禅,同時也有守護之意。所以此地是大報恩寺的禁地,不說尋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隻有方丈主持和幾位長老才有資格入内。正因為如此,這兒在平日裡顯得異常冷清,讓獨自走入其中的鶴氅儒士十分顯眼。
鶴氅儒士如入無人之境,未見有僧人阻攔,也未見傳聞中的苦行僧人現身,隻有一座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沉默而立。
穿過塔林之後,豁然開朗,是好大一塊開闊地,這兒山勢頗為平緩,可以眺望金陵城,誰也不知道在冷寂陰森的塔林之後,竟還有這樣一塊碧草鮮花地。
在這裡有一座茅屋,在茅屋外卧着一隻斑斓大蟲,足有尋常老虎的兩倍之大,卻無甚戾氣,懶洋洋地趴在草地上曬太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似是一隻老貓,又似入定僧人。
瞧見有客來訪,這老虎隻是略微擡了下眼皮,低低吼了一聲,不似是恐吓來客,倒像是在提醒屋内的主人。
這畜生竟是通了人性,說不定還有佛性。
聽到老虎的低吼之聲,茅屋的門被打開,一名枯瘦老僧走到屋外,這老僧身着灰色僧衣,沒有披袈裟,整個人幾乎就是皮包骨頭一般,見到鶴氅儒士之後,皺了皺白眉,緩緩開口道:“檀越,你又來了。”
鶴氅儒士在三丈外停下腳步,背負雙手,意态閑适,說道:“檀越,這可是個生疏的稱呼,當年那個與我談理學、心學的讀書人,哪裡去了?”
這位在佛門和儒門都是資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僧,開始轉動手腕上的念珠,言語中帶着幾分蕭索之意,輕聲道:“檀越,貧僧已經不是當年的貧僧了。”
“出家人不打诳語。”鶴氅儒士不急不躁道。
老僧合十道:“貧僧非是妄語,而是随世而移,當年貧僧與檀越談理學、心學時,貧僧是儒門中人,如今檀越來見貧僧時,貧僧隻是一普通佛門弟子而已,境地不可同日而語,情理自然不能一概而論。”
鶴氅儒士擺了擺手道:“儒門也好,佛門也罷,那隻是身份,人還是這個人,我不與你玩詭辯機鋒那一套,我有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