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豔陽高照,雙慶府卻迎來了一場夏雨。
雨是留人意,李玄都和秦素便在四谛寺中留了下來,沒有去石無月那邊吃素齋,而是在法難師太這邊吃了兩碗素面。
說是一人一份,李玄都吃得津津有味,秦素隻是吃了一口之後,便放下筷子,眼巴巴地望着李玄都。
如今兩人已是心有靈犀,李玄都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後,便把她的那碗也一并解決掉。
吃完素面之後不久,李玄都微感困意,此時外面雷聲大作,雨聲嘈雜,都說聽着雨聲入眠是一大樂事,李玄都幹脆在客房中小憩了片刻。
然後他又做了一個夢。
這一次的開始,不是帝京之變,而是在許多年後,此時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有真龍天子出世,李家、秦家相繼敗落,此時李玄都和秦素已經成婚,在連番厮殺之中,受了重傷,失去了一身修為,丢了所有的身外物,體魄遭受了嚴重傷勢,變得脆弱不堪、虛弱乏力,僥幸保住性命之後,李玄都帶着已有身孕的秦素逃到一處偏遠小城,在此隐姓埋名。
兩人居住在一個不大的房子裡,沒有什麼裡外之分,隻能勉強放下一張桌子和兩張床,甚至連做飯的竈台都要砌在外面的牆根下,然後再搭一個棚子,每逢大雨的時候,總會漏水。
不久之後,秦素為李玄都生下一個兒子,本就不寬裕的日子愈發清苦。
李玄都在失去所有的身份人脈和境界修為之後,幾乎是一無所長,隻能做些苦力,偶爾能幫人寫下狀子、家書,補貼家用,因為是小城,所以沒人會學音律,也沒人買書,秦素沒了用武之地,平日裡除了各種瑣碎家務之外,就是照顧兒子。
大概因為兩人逃亡時受了太多驚吓的緣故,這個孩子自出世以來便體弱多病,幾乎是個藥罐子,兩人攢下的錢多半都用來抓藥,為此秦素還要替人做許多針線活,幾乎一天到晚沒有半分停歇。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數年之久,兩人才攢錢加上舉債買了一架十分簡的陋織機,因為沒有養蠶的條件,隻能花錢買棉花,然後把棉花紡線,再用織機織成棉布,秦素一個人從早忙到晚不停,織成一匹布大概要用一個半月的光景,再到布店賣掉之後,除去買棉花的錢,大概能賺一吊錢,平均下來,一天能賺二十文錢左右。
雖然十分清苦,但是能保住性命,再加上有了兒子,兩人也别無所求。
隻是偶爾會發愁兒子長大以後的婚事,這樣一個病秧子多半幹不了重活,家裡又是一貧如洗,哪裡會有女子跟他。
兩人隻好多攢一些銀錢,隻要彩禮重些,還是能娶到的。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李玄都因為常年勞累的緣故,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而秦素身上則是多了許多病痛。
不知從何時起,秦素總覺得兇口發悶,有些喘不過氣,隻是家裡沒錢,便不曾去看大夫。
這一天,太陽落山,最後一抹餘晖消失之後,秦素便不再織布了,因為蠟燭和燈油太貴,此時兩人的兒子又在發熱,小臉通紅,說着胡話,秦素為兒子絞了一塊毛巾覆蓋在頭上,忽然覺得一陣頭暈,喘息非常困難,身上也是說不出的勞累,于是她讓剛剛收工回來的李玄都幫忙照看兒子,她去床上休息一會兒。
李玄都沒有多想,等他安撫兒子睡着之後,再去看秦素的時候,發現她的嘴唇紫黑,已然沒了聲息。
因為已經經曆過一次夢境的緣故,李玄都現在隐約知道自己正在夢中,可當他看到秦素那張窒息而顯得發黑的消瘦面龐時,一股巨大的痛苦和難以抑制的悲傷還是湧上心頭,讓他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因為在夢中的種種實在太過真實,兩人一起逃難,生活的瑣事,共同的兒子,這些年來的辛勞,都真真切切地印在李玄都的腦海中,雖然生活艱難,但是兩個人扶持前行,卻也能苦中作樂,現在另外一個人走了,剩下的那個人該怎麼活呢?
于是在房梁上出現了一個繩套。
隻要把頭伸進去,再踢翻腳下的凳子,便可一了百了,也能去見早走一步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