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座八景别院并無守衛,就連那些天魁堂的守衛都被李道虛暫時遣退,但李玄都并無趁機逃跑的意思。不是因為李道虛修為通神,也不是因為蓬萊島周圍都是清微宗的勢力範圍,而是因為師父相信他,不做約束,給他留了足夠的面子,那他自然也要以誠待師。若是李玄都在這個時候逃跑,李如師等人必然會全力追補,到那時候才是給臉不要臉,也正應了“面子是别人給的,可臉卻是自己丢的”這句話。
也許會有人覺得李玄都迂腐,不知道靈活變通,可有些事情,就隻有一條路可走,若是世上人人都是聰明人,人人都不去走,那會怎樣?就像當年的金帳汗國大舉南下,神州陸沉,若是世上盡是些聰明人,看到金帳大軍所向無敵,便紛紛投降苟全性命,怕是整個神州都已淪為金帳的奴隸,世世代代,永世不得翻身。
有些事情,總得有人來做。人心之惡在于,自己不做,有人做了,還要跳出來質疑那些做事之人,以自己的陰暗心思去揣度他們,覺得他們是為了博取名聲,覺得他們是大僞似真,實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前朝大晉末年時,有一位督師堪稱朝廷的擎天之柱,在抵禦金帳大軍時兵敗被俘,後投降于金帳汗國,随即被金帳王庭起用,赴江南任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都督。待到後來大魏太祖皇帝起兵,金帳大軍經過中原花花世界的洗禮之後,已是不複當年之勇,兵敗如山倒,王庭内部人心浮動,唯有這位督師大人一力抵抗,最是堅決,更甚于金帳汗王。
李玄都幼時讀史,看到這裡不甚其解,直到後來與張白圭在無意中談起此事,張白圭一語道破天機,并非是什麼“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要忘了,他本是大晉重臣,若真是忠君之人,他在兵敗後就該甯死不降,可他偏偏降了,可見他不是什麼忠君之人。
惜身畏死是人之天性,他不願死,也不算什麼,無可指摘。可他不該為虎作伥,反過頭來去幫着金帳汗國為禍中原。
此人尚不肯為自己同宗同種的朝廷盡忠,又豈會為了異族盡忠?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私利罷了。若是所有的中原人都成為金帳汗國的奴隸,那麼便沒有人再去指責這位督師的叛國投敵之舉,畢竟大哥不笑二哥,而且金帳汗國得了天下之後,他便是金帳王庭的功臣。可若是金帳汗國丢了天下,那他必然被釘在史書的恥辱柱上,遺臭萬年,所以這位督師大人為了金帳汗國的江山最是盡心盡力,堪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非是為了金帳汗國,而是為了自己,為了一己之名聲,不惜拉着整個神州中原下水,實是第一等險惡用心。
如今清微宗的局勢也是如此,人人都不說話,那就是站在同一條線上,誰也不比誰更高一頭,可李玄都站出來說話來了,就顯得李玄都高出一頭去,在李玄都的映襯下,愈發顯得其他人不堪。打個不甚恰當的比方,一張桌子的桌面布滿
灰塵,不會覺得任何,可如果把其中一塊地方的灰塵抹去,就會顯得周圍的灰塵有些刺眼了,要麼把所有的灰塵都擦拭幹淨,要麼在這一塊幹淨的地方上重新落滿灰塵,相對而言,自然是後者更為簡單一些,這也就是:行高于人,衆必非之。
如果李道虛把李玄都交給李如師處置,那就是讓李玄都非死不可,如今他把李玄都交給張海石處置,還是給李玄都留了一條生路。
事已至此,李玄都再去憂慮焦灼,已是無用。他也是心大之人,索性不再去煩惱這些,幸在有美人相伴,使得在等待明天到來的今天一天時間裡,不至于是煎熬。
當年李玄都還小的時候,這座八景别院也算不上禁地,就像子女小的時候,與父母住在一起,長大之後才會搬出去自己成家,故而李玄都小時候也曾住在這座八景别院中,這座小院便是他的住處。除了院子之外,共是四間房,分别是居室、靜室、客廳和書房,那時候的八景别院中還有衆多仆役,負責做飯、清掃之事。隻是待到後來,所有的仆役也都被趕了出去,就隻剩下李道虛一人。
秦素還是第一次來到李玄都小時候住的時候,不由大感好奇,李玄都也是好些年沒來這裡,此時故地重遊,物是人非,多有感慨,也樂得陪着秦素逛一逛此地。
兩人從客廳來到居室,卻見隻有一張床榻、一張圓桌和兩個繡墩,已經滿是灰塵,顯然是多年未有人來,沒什麼出奇的,從居室出來,沿着一條雨檐長廊來到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