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後不久,帝京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這場雪很大。
飄灑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大街小巷的地面上、青黑色的屋頂瓦檐上、枯敗的樹枝上、一段連着一段的牆頭上,使整個帝京城都鋪挂了一層素白,如孀婦披孝衣喪服,白茫茫一片。
帝京城外的驿路上,積雪已經掃淨,整條驿路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有些發黑,直直通向大運河的碼頭。每年僅朝廷和官府在這裡靠岸啟航的漕船就有兩萬條。年近歲末,大雪早至,碼頭上前來接貨的車擔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不過這個碼頭還不是大運河的終點,還有一段運河連通了帝京的護城河,過閘門之後,可直接進入位于城内的太極湖,不過這是隻有皇家貢品才有的待遇。
所謂大運河,是在祖龍還未一統天下時,吳國為北伐齊國争霸中原,在金陵府附近開鑿了一條引大江之水的運河,史稱邗溝,以後曆朝曆代在此基礎上不斷向北向南發展、延長,尤其經大晉二次大規模的擴展和整治,到本朝時,基本連通江南和帝京,稱大運河。
大運河橫穿四州、十一府、二十三縣,長約三千六百餘裡,江南産糧占天下的三分之二,全仰仗此河才能将糧食運往帝京,所以此河堪稱是整個王朝的命脈。
天寶五年的帝京,一個冬天沒下雪,當時欽天監的好些官員都被問罪,第二年的時候,果然齊州便出現了饑荒,災民背井離鄉,流離失所,青陽教又趁機起事,裹挾流民在齊州境内不斷攻城掠地,雖說青陽教打着“起義”和“不納糧”的幌子,但他們所到之地,讓原本還勉強過得下去的百姓也活不下去了,又被裹挾入這隻流民大軍中,故而流民大軍的人數越來越多,就像是蝗災時的蝗蟲,所過之處,寸草不生,而每當青陽教攻城的時候,自己的精銳人馬不動,先以刀槍逼迫流民上前消耗守城兵士的箭矢和滾木,朝廷官軍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事後還要給朝廷扣上一頂官兵大肆屠戮百姓的帽子,使得齊州總督焦頭爛額。
天寶六年恰恰相反,如今剛剛立冬便下了一場雪,都說瑞雪兆豐年,看來明年會是個好兆頭,于是這場雪便成了天大的祥瑞,不但欽天監的官員們松了口氣,内閣、戶部、兵部的主事堂官們也有了些笑臉。
唯有一個衙門笑不出來,就是漕運衙門,不但笑不出來,而且還有些慌了神,帝京城中人口百萬,全部依仗這條大運河供應,當年運往帝京的最後幾批漕糧漕銀,以及供應宮裡開支的各種貢物都得抓緊趕在冬至之前搶運完畢,否則河道落雪結冰,便是誤了天大的差使。
因此這幾天進入直隸境内的河道上,滿滿都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擁塞的現象。
雪越下越大,漫天彌江。
船與船之間的距離稍稍一遠,便瞧不清對面的情形,此時運河上的船又多,難免磕磕碰碰,可這時候還趕着行船的,多半都是給衙門當差的官差,欺壓百姓慣了,一旦碰上,哪裡肯輕易罷休。
正所謂當官就要有當官的威風。譜是拿來擺的,不擺譜猶如衣錦夜行,沒意思。有些人還沒做官隻是個小吏,就已經練就一身好大的官威,眼空四海,神遊八極,撩天鼻孔噴蔑然之氣,小忿不可稍忍,雷霆之怒必須常發。
此時就有兩條船的人互相争路之下撞在了一起,有兩名領頭的這會兒就站在各自船上大聲喝罵。
“瞎了你的狗眼,我們可是漕運衙門的糧船!耽誤了我們運糧,讓帝京城斷了炊,你吃罪得起嗎?”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少拿這些吓唬老子,老子這是江南織造局的船,裝的都是今年要送戶部入庫的官銀,然後就要給各位京官老爺們補發年底的欠奉,一個總督漕運部院也敢跟我們織造局争?”
“織造局了不起?我們總督大人的幹爹就是司禮監的楊公公,就算是你們織造局的監正大人,那也得喊我們總督大人一聲師兄,你們織造局憑什麼瞧不起我們漕運衙門?”
“誰跟你論師兄?我們監正大人的幹爹是司禮監的柳公公,與你們根本不是一路。”
“楊公公他老人家可是司禮監的掌印!”
“柳公公他老人家還是督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