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起元的這一句反問。
又是讓王爍啞口無言。
因為這種問題,他根本無法回答。
要知道,他是國子監祭酒,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某種程度而言,和那些三教九流厮混一起,本身就是可恥的。
所謂清流和濁流,便是以此為區分。
越是清貴的人,越不接觸實際的事務,說穿了,他們是勞心者,勞心者是不和勞力者接觸的,他們需潔身自好,在極遠處指指點點。
而一旦你觸碰了污濁不堪的東西,那麼便無法清澈了。
王爍本來想反諷幾句。
可還不等他說話,李起元步步緊逼道:“你既不知百姓們在思索什麼,在忙碌于什麼樣的生計,不知柴米油鹽,為何卻可每日發表各種的高論,指指點點呢?”
“我來告訴你吧,在新縣,商業繁茂,是以雇工的機會多,百姓們都有自己的生計。在新縣,因為越來越多人購物,所以商品薄利多銷,無論是柴米油鹽,都比其他縣的價格低廉一些。在新縣,差役們較為公平,極少有刁難的現象……百姓們不敢說個個都可安居樂業,卻都可以勉強糊口,不至挨餓受凍。我來問你,這算不算善政呢?若這都不是善政,那麼王公平日裡所言的善政又是什麼?”
“這……這……”王爍一時踟蹰,憋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這有違聖人之道。”
李起元冷笑一聲,道:“什麼是聖人之道?難道聖人之道,不該是讓百姓們安居樂業嗎?若是不能利民、惠民,還奢談什麼聖人之道?若是聖人之道,便隻是你這般的誇誇其談,那麼還要這聖人之道又有何用?”
王爍氣得七竅生煙,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了。
“你……”
“我隻看結果……”李起元抿了抿嘴,他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王爍這樣的人很可笑。
可當初……自己又何嘗不可笑呢?
某種程度而言,李起元的憤怒,來源于自身。
以往他是高高在上的人,享受着别人的供奉,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可現在不一樣了,王爍這些隻擅長空談的人,吸食的也有他的皿肉啊。
李起元道:“我固然知道,你回家之後,一定會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來反駁我,可是……你我在此辯駁,又有什麼用?公道自在人心,你的那些辯術,沒有任何的意義!就算是昨日勝了,今日勝了,明日勝了,可實際上……百年之後,不過是笑話而已!隻有真正給百姓們恩惠的人,真正的善政,才會被一代代人傳揚下去,光耀萬世,流芳千古。”
李起元直直地看着他,接着道:“而你……事實就在眼前,還妄圖狡辯。你我相交,也有十數年了,十數年來,也堪稱是君子之交,君子不出惡言,今日……我說了一些本不該說的話,可這些話,終是不吐不快。好啦……今日把話說到了這份上,再說下去,也絲毫無益,這飯……我不吃啦,告辭!”
說罷,李起元再不猶豫地站了起來。
反正他吃飽了,當然趕緊走,他還趕着奔赴下一場飯局呢!
他很忙的,哪裡有這麼多清閑功夫。幾個同鄉約他吃個飯……隻怕已經在等了。
他站起來後,朝天啟皇帝行禮道:“陛下,臣告辭。”
天啟皇帝方才聽得一愣一愣的,此時還在細細咀嚼着李起元的話呢。
不過話說回來,李起元的這番話,着實令他感到很痛快。
那都正是天啟皇帝想要罵的。
此時,看着李起元,天啟皇帝下意識地點頭。
李起元剛走兩步。
王爍卻是羞憤難當。
先是被那張進一通訓斥,現在又被李起元一通痛罵,倒像是自己堂堂國子監祭酒,是一個窩囊廢一般。
他可是學富五車的高士,怎麼容許這般呢?
而且李起元很無恥,罵了他一頓就跑,絲毫沒有文德。
于是,王爍急了,氣咻咻地道:“且慢,話還未說完,怎麼就走?”
說着,身子前傾,攔着李起元。
李起元勃然大怒。
本來說了這麼一番話,以為這王爍能夠迷途知返呢,至少……也該三思一下,想一想他所說的話對不對。
可對方居然還不依不饒,非要辯個輸赢。
于是……心中火起。
這種痛恨,已經不是口角輸赢的問題了。
而是想到自己一次次偷偷摸摸的去菜市口,作為‘貧苦’尚書,每日為柴米油鹽醬醋茶而奔走,而這些清高的家夥們,卻每日在此絞盡腦汁去空談所謂的大治,于是滿腔不禁憤慨。
他鐵青着臉,厲聲大喝:“你是什麼東西,徒有虛名之輩,枭鳴狐嚾之徒,也配和我說話?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