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很高興。
他厭倦了那些侃侃而談,覺得張靜一這席話很對他的胃口,與他心意相通。
所以他方才激動得站起來,随後又落座,正色道:“當今朝廷,錢糧是問題,各衛松懈也是問題,屢屢的民變更是問題。
可真正令朕頭痛的,是吵鬧。
”
他恨不得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事如倒豆子一般,統統抖出來,想來是憋屈得太久了。
“吵鬧的根本又是什麼呢?
争權奪利而已。
”天啟皇帝咬牙地繼續道:“所以百官們每日侃侃而談,這個說仁義,那個說道德,終究不就是為了權柄嗎?
朕派人去守遼東,還是吵鬧不休,每一個都在抒發己見,邊将如此,巡撫也如此,還是在争。
倒仿佛被治理的萬民不重要,建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覺得自己的法子最聰明,巴不得将這征讨大權統統攬在自己的手上!
”
“朕一再下旨,休要吵、休要吵,幹好自己的應分的事,你是巡撫,你便做巡撫的事,你是總兵,你便做總兵的事。
可不成啊,這個說要築城,鞏固廣甯防線。
那個說要出擊,倘使對方吃了敗仗,他們才不會為難。
不會想到,賊勢又大了幾分,反而心中竊喜,趕忙着上書,恨不得借同僚的錯誤來證明自己的正确。
”
“哎……他日倘使神器更易,隻怕壞就壞在這滿朝的諸葛亮上頭。
”天啟皇帝顯得很沮喪。
他有些力不從心,這是實在話,有些個人,他們吵起來,你下旨申饬他别吵,煩死了。
可他們依舊還吵,于是你罰俸,他們吵得更厲害。
你惱了,直接下了殺手锏,廠衛出手,可死到臨頭,照舊如此。
“你有這般的想法,便算是真正曉得做事的難處了,知易行難,便是這個道理。
”天啟皇帝鼓勵張靜一道:“所以以後不要随便在外頭聽了什麼大道理,便覺得自己醐醍灌頂,辦成事才要緊。
你這百戶所,就辦的很好,遠遠超出了朕的預料……魏伴伴……這一次演習,你怎麼看?
”
魏忠賢一直保持着微笑,而心在淌皿。
咱怎麼看,咱看他娘的。
可這時候,魏忠賢卻也隻能違心地道:“張百戶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樣的人才,能為陛下所用,奴婢很欣慰。
”
天啟皇帝顯得很滿意,笑道:“要不,下次再來一次演習?
”
“不……不必啦。
”魏忠賢忙搖頭:“演習不能頻繁,頻繁的話,就太過了,凡事都不可太過。
”
天啟皇帝又笑了笑道:“你有這樣的心思很好,朕希望廠衛和睦,也希望你們能和睦,都是自己人,不可傷了義氣。
”
張靜一和魏忠賢都道:“我們是朋友。
”
天啟皇帝眼底掠過了一絲什麼,卻臉上誠懇地道:“如此甚好,張靜一啊,朕來了這,你也不好好的招呼一下……”
張靜一道:“卑下這裡隻有粗茶淡飯。
”
說着便站了起來,他是不敢讓張素華來招呼的,便将那小丫頭召來,手忙腳亂地讓她去重新燒一壺茶。
等這小丫頭送了茶來。
天啟皇帝便擡眼看着這幹瘦的丫頭,丫頭頭上還是黃發,枯黃枯黃的,面容凹陷下去,生的不甚好看。
不過張靜一記得,當初第一次見這女娃兒,可比現在可怖多了。
天啟皇帝便端了茶,喝了一口,歎道:“還是魏公公斟的茶香。
”
丫頭舉足無措。
天啟皇帝倒是笑吟吟地問她:“你是哪裡人?
”
丫頭迷茫的搖頭。
“你是怎麼來張家的?
”
“俺娘将俺賣來的。
”
天啟皇帝便道:“作價幾何?
”
“五鬥米。
”丫頭想了想回答。
天啟皇帝便歎了口氣:“這倒便宜了張家,五鬥米……你爹娘便賣了你?
”
“我爹已餓死了,弟弟也餓死了,我娘帶我來投奔京城裡的親戚……後來親戚也不理,我娘說要将自己賣去……賣去什麼地方,她舍不得我去,想讓我在好人家裡做個奴婢也好……便先賣我。
”
天啟皇帝聽到此處,臉色便陰沉得可怕:“張卿,她是哪裡人?
”
“這……”張靜一張了張口,卻也是一時答不出來。
素來家裡的事,都是他爹和張素華料理的,這些事,他怎麼知道?
魏忠賢卻是笑吟吟地道:“陛下,聽她口音,像是關中那邊的。
”
“關中?
”天啟皇帝便道:“關中這些日子,可有遭什麼災嗎?
”
魏忠賢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啟皇帝一眼,才沉吟道:“今歲才剛開春,不過這女子……能一路到京師來,理應是去年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