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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宋 潇騰 9615 2023-04-12 01:01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牆角的一台座鐘之上,鐘的式樣是青銅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鐘擺,鐘擺上是一隻黃銅打制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的擺動着。
鐘面是瓷質的,嵌在樹枝中間,标明了十二個時辰。
在樹幹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鐘,是做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
呂惠卿自然知道,這種座鐘,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鐘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呂惠卿幾乎被唬了一跳。
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鐘每一個時辰一次的報時。
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
”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後,笑着問道。

  “這等事也等閑。
”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地答道。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
”呂惠卿心裡冷笑道,卻也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
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後,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禀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
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
呂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這樣的人物;不過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一個。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務,便見一個中使急匆匆走來。

  “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谕,召王珪、呂惠卿迩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迩英殿的時候,發現殿中還有幾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學士元绛等人。
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

  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繼續說。

  “是。
”元绛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子監直講,學者從之甚衆,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子中允、直集賢院。
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
慶曆年間,章得象、晏殊、賈昌朝、範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餘靖、王素、蔡襄并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曆聖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绛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麼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隻好垂手侍立。
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裡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绛親自講故事,心裡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
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顼聽到這裡,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複?
”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曆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
但是這些人都是久經人世的,哪裡肯說破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隻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
”又繼續說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衆數百人,保其必死。
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
石介死後,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來介紹石介的生平。
但便是趙顼也知道,這廖廖數語後面,實在有一段驚心動魄的*,實際上也是慶曆新政中“君子”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
而石介便是慶曆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份子,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
”趙顼暗暗想道。
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迹,與元绛所說,大體相合。
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讀。

  “衆卿,還有一件事,不知衆卿可有耳聞?
富弼說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禍,害怕株連,逃亡他處,不知所蹤。
”趙顼遲疑了一下,終于問出口來。

  元绛想了一會,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說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隻不甚了了。
石介妻子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
”趙顼歎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為防夏竦報複,想為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
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為一對,以為他日信物。
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
”呂惠卿笑道,“隻是如今要查訪此人,隻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顼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
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隻是石介病故于慶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
其子便是慶曆六年出生,現在也有二十*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
若由朝廷下榜,隻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绛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
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平庸,則贈以金帛。
這樣也足夠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
至于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為不必大費周章。

  趙顼想了一會,點頭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歐陽發、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
聽說那個歐陽發,也是個出了名的才子。

  午時過後。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雲滿布,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非常的濕悶。
韓維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
”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禦史蔡承禧與監察禦史裡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竅私語。
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舍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為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雲的小人。

  韓維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
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雲兒便由一個衙役領上堂來。
她低了頭,從容行禮道:“民女楚氏,拜視大人。

  “民女?
你不是歌妓嗎?
楚氏。
”安惇語帶譏刺的問道。

  楚雲兒頭也不擡,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讨了個沒趣,讪讪不言。

  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的核實了楚雲兒的身份。
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聖旨将你從杭州宣來,你可知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麼罪?
還請大人明示。
”楚雲兒的話中,柔中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
是讓你來做人證。
此事幹系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
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
你可知道?

  “回大人話,民女定當從實說來。
”楚雲兒心中冷笑不已。
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裡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
”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雲兒。

  “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雲兒接來紙來,見上面寫的便“夢繞神州路。
怅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僞裝不識,細細讀完,将紙還給班頭,迷惘的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堂上三人,不免有驚有喜。

  韓維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氣,臉上卻依然嚴肅的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雲兒裝作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确沒有見過。

  安惇冷冷的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麼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既是不敢欺瞞,為何有人在你家廳中見過這首詞的字帖,你卻說不曾見過?
”安惇沉着臉,厲聲喝問。

  楚雲兒冷笑道:“回大人話,既是在民女家中見過,想必有物證。
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櫃的抄查,想來大人已有證據,何不取來與民女一觀,也好讓人心服。
若是無憑無據,民女卻也不敢擔這罪責。

  安惇被楚雲兒斥得一怔,臉面羞得通紅,怒道:“好你個潑婦,長舌倒是利害。
你将物證毀去,誰能查出?

  兩浙路呈上來的物證,倒有幾十幅字畫,可惜其中并無一幅有那首《賀新郎》。

  楚雲兒反問道:“既無物證,大人說有人親見,想來必有人證,何不讓他來與民女對質?

  安惇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韓維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卻假裝沒有看見,他平時附風彈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這種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做出頭鳥。
鄧绾前車之鑒,他蔡承禧心裡還盯着禦史中丞這個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維護石越之心,他身為禦史,怎敢逆聖意行事?
禦史禦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對于這一點,蔡承禧比誰都清楚。
“你安惇恃着有呂惠卿這座靠山,你就去鬧吧。
”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見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猶豫。
腦海中一瞬間又想起呂和卿的暗示,一瞬間又是石越的權勢……他權衡一陣,終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為本官沒有人證和你對質嗎?

  楚雲兒微微擡起頭,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無欺瞞,亦不怕對質。
大人若有人證,便帶他上堂,當面對質;若沒有人證,亦不必虛言恐吓。
民女也想知道是誰在污蔑我!

  韓維見楚雲兒神色堅毅,眼中頗有決絕之色,心中一動。
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擔心楚雲兒不知輕重,進一步激怒安惇,連忙接過話來,說道:“既是如此——”他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說道:“請彭大人上堂。

  楚雲兒不料彭簡竟然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到京,心中真是吃驚不淺。
她轉過頭去,見彭簡一步三搖走進大堂,望見她跪在堂中,“哼”了一聲,擡着頭從她身邊走過,向韓維等人揖禮參拜:“下官見過韓大人、蔡察院、安大人。
”他接到降罪責問、召他入京的聖旨後,一路晝夜兼行,趕到汴京,一方面是為了提前打點,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徹底翻盤。

  韓維與蔡、安二人抱拳還禮,道:“給彭大人看坐。

  待彭簡在堂中坐了,韓維方轉過頭來,向楚雲兒問道:“楚氏,你可識得彭大人?

  “民女認得。

  “如何認得?

  “數月之前,彭大人來過民女府上,說是與民女商議一件事情。
”楚雲兒語帶諷刺的說道。

  彭簡見韓維問到此事,臉上早就一陣紅一陣白,尴尬萬分。

  韓維卻裝作沒看見,繼續問道:“商議的是什麼事情?

  楚雲兒冷笑道:“彭大人是來為民女作伐!
想将民女嫁給石子明學士為妾。

  韓維臉上不由泛出一絲冷笑,望了彭簡一眼,彭簡早已忸怩不安了。
蔡承禧淡淡的問道:“彭大人,她說的可是真的?

  “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彈劾你吧。
”替一個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來就很失大臣體面了;而且還是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
蔡承禧若是知道了還不彈劾,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來彈劾他了。

  安惇也有幾分地不屑望了彭簡一眼,輕輕咳了一聲,道:“還請韓大人繼續問案。

  韓維點點頭,轉向楚雲兒,問道:“那麼,彭大人是來過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說,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見過這一首《賀新郎》!
”韓維厲聲質問道。
又轉頭問彭簡道:“彭大人,是這樣吧?

  彭簡連忙應道:“正是如此。

  楚雲兒冷笑道:“回大人,隻怕是彭大人記錯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詞,不過民女記得清楚,是一首《菩薩蠻》。
民女從來沒有見過這首《賀新郎》,我一個女子,亦不能挂這種懷故國之思的詞于廳中。

  “胡說八道。
明明便是《賀新郎》,當時我看得一眼,你便讓你的丫環收起。
”彭簡高聲斥道,“韓大人,可宣她的丫頭來對質便知。

  韓維點點頭,拍了一下驚堂木,發下一支簽來,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環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環下人,引入堂中,一齊跪下。

  韓維這才向楚雲兒問道:“那天有哪個丫環在場?

  “是阿沅。
”楚雲兒答道。

  “哪個阿沅,可上前來聽問。

  阿沅應了一聲,走上前來,韓維打量她一眼,問彭簡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簡對她印象本深,立時點頭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認得這位彭大人?

  “認得。
他那日來過我們府上。
”阿沅卻不那麼通禮數,徑直回道。

  “這便對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讓你收過一幅字?

  “讓收過。

  “你可識得那上面寫的是什麼?

  “我不認得草書!

  韓維點點頭,問彭簡道:“那字可是草書?

  “正是。

  韓維沉下臉來,“啪”的一聲,喝道:“楚氏,你又怎麼說?

  “回大人,民女并未說謊,民女當日讓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薩蠻》!
”楚雲兒從容答道。

  安惇在旁邊冷笑道:“是什麼《菩薩蠻》,這般見不得人?

  楚雲兒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隴西公的‘花明月暗飛輕霧’,似乎不太方便讓男子看。

  韓維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詞,是描寫一個女孩與情人幽會的情事,若說不便讓彭簡看到,倒也講得通。
而且楚雲兒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這樣的豔詞,倒似乎不足為怪。
在韓維等人心中,這種詞隻怕更符合楚雲兒“應有的”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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