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的三月,草木已經發出新芽,但空氣中依然還有着絲絲寒意。
這是熙甯十三年的三月四日的傍晚。
距離西夏己醜政變,已過去了一個月。
因為文煥與仁多保忠成功逃過梁乙逋的追殺,在十餘日後到達靜塞軍司的控制區,于是正月己醜日興慶府發生政變、夏主被幽禁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
仁多瀚立即向西夏十二監軍司派出使者通報此事,但是這位西夏國地方諸侯中的強者,卻非常的謹慎,并沒有立即站在與梁氏誓不兩立的位置上。
這一點,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僅僅在仁多瀚得知政變部分事實的兩天後,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越的公案上,就擺上了一份有關西夏政變詳情的情報,這份情報同時以金字牌遞發樞密院乃至禦前,以宋朝的驿傳體系,可以保證最多四五日之後,這份情報能夠擺在大宋皇帝的禦案之上。
因為熙甯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是己醜日,所以宋朝的這份情報稱當日西夏發生的政變為“己醜之變”。
到了二月底,京兆府的《秦報》不知道通過何種渠道得知西夏政變的消息,衛棠親筆撰文,頭版頭條冠以“己醜政變”之名,各大報紛紛轉載,襲用此名,從此無論宋遼夏,不分官民,都稱西夏之政變為“己醜政變”。
當然,怎麼樣稱呼西夏發生的事情,隻是無關緊要的小花絮。
宋朝的兩個敵國都不安穩,但是一個讓汴京的君臣們高興,一個卻讓汴京的君臣們擔憂。
在西夏,大宋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遼國,耶律浚卻勢如破竹——這位大遼的皇帝是如此得到民衆與兵士的擁戴,他大軍所到之處,百姓殺掉守吏,士兵殺掉将領,紛紛投降反戈,即使得到宋朝“民間的走私”相助,楊遵勖也毫無作為可言,隻是被吓得躲在大同府的高城之下,苟延殘喘。
耶律浚将大同圍了裡外三匝,楊遵勖的傾覆,指日可待。
遼主的勝利,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剛剛辦完曹太後喪禮的趙顼與他的臣子們的神經。
一輛簡陋的牛拉四輪車,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停在坊州宜君縣驿站之前。
“各位官人,宜君驿到了。
”一個老邁的廂兵車夫朝車廂唱了個無禮喏,大聲招呼道。
四輪車上,七八個旅人彎着腰走下驿車。
“咦?
有怪物!
”突然,驿站前有小孩子大聲叫喊起來,驿站的幾個驿丞順手抄起身邊的諸葛弩,左顧右盼,大聲問道:“在哪裡?
在哪裡?
”他們都是廂兵出身,雖然是不教閱廂軍,但是畢竟是吃過兵糧的,膽氣比旁人壯上幾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從一輛騾拉驿車後露出一雙眼睛來,指着剛剛從驿車上下來的一個人,怯生生地說道:“在那裡……長毛怪……”
衆人循他手指望去,原來是個蕃商,不由都松了口氣,頓時驿站之前笑成一團。
一個驿丞走到小孩身後,輕輕踢了他屁股一腳,啐道:“什麼長毛怪,胡人都不識得?
讓你來幫忙掙點小錢,可不是讓給我惹禍。
還不去做事?
”
那孩子見着衆人表情,已知必不是怪物,但是心中卻依然害怕,不敢去看那個蕃商,轉身一溜兒就跑了。
那個驿丞朝着小孩的背影啐了一口,走到剛剛下車的旅人跟前,躬身笑道:“鄉下人少見多怪,各位官人莫要見怪才是。
”又特意走到蕃商跟前,用半生不熟地官話問道:“不敢請問這位客倌如何稱呼?
”
“我叫阿卡爾多。
”阿卡爾多現在已能說得出一口地道的汴京話。
他這是第一次到大宋内地遊玩,因為絲路斷了很久,内地宋人極少見到泰西人種,進入陝西境内後,他就經常被人誤認為怪物,這等尴尬,他早就習以為常,倒也并不介意。
“原來是阿……阿官人,”驿丞終于沒有弄明白阿卡爾多的名字,打了個含糊過去了,他笑着向阿卡爾多道了個歉:“小孩子無知,方才多有得罪,還請不要怪罪。
”
“不知者無罪。
”
蕃商口中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話,驿丞反而吓了一跳。
不過,在宜君縣,他這樣的驿丞也算是見多識廣之輩,當下又寒喧幾句,便熱情地招呼着這些客人進驿站休息。
從驿車上下來的旅人,大多半各自散了,隻有三四人,随着驿丞走進驿站。
宜君縣的驿站從外觀上看,如同一座大院子,空間寬闊,内裡陳設十分精緻。
宜君縣原本隻是一個中等規模的縣,最初隸屬于坊州,熙甯間司馬光主持合并州縣之後,坊州撤罷并于鄜州,從此宜君縣成為鄜延地區最南的縣城,處在連接延州與京兆府長安之間的官道之上,也是陝西路驿政網中重要的一個城市。
它距南面的同官縣九十裡,距北面的中部縣(原坊州城)六十裡。
水運上遠遠不如中部縣發達,甚至也不如同官縣,但是依靠通過宜君縣的官道,宜君縣的驿站與同官、中部兩縣的驿站每天拂曉時分,都有一趟驿車分别駛往對方的城市,到傍晚時就可以返程回到各自的城市。
此外宜君縣還有一趟驿車連接縣内有着礬礦場的升平鎮。
宜君縣因為交通上的便利,使得商旅漸漸增多,連帶着商業也繁榮了許多。
随着軍制改革的順利推進,在石越的力主之下,借着軍事上的大勝帶來的邊境壓力減輕,宋朝徹底改變了以往分兵防守處處虛弱的痼疾,進一步完善了邊防體系。
以前的“軍事路”雖然被廢除,但是卻在陝西與西夏的邊境,又設置了延綏、環慶、秦鳳、熙河四個“行營”(“行營”比“軍事路”更加完善,它完全與民政等方面脫離了關系,隻是一個純粹的軍區機構),由長安為四大行營的總後方——這樣的設置,實際上是石越與樞密院博弈的結果,四大行營依然歸安撫使司節制,但是行營總管與行營監軍都虞侯分别由樞府、衛尉寺指派,這樣既保證石越在陝西的權威,又減少了宋朝對于藩鎮割據的擔心。
而與此同時,一支支整編完畢的禁軍開始進駐各大行營。
至熙甯十三年西夏國己醜政變之時,節制延州、綏德、鄜州、保安軍的延綏行營,除了姚兕的振武軍第三軍、種古的雲翼軍以外,又有新完成整編的振武軍第二軍、神銳軍第三軍進駐,于是在延綏行營,禁軍步軍達到四萬二千衆,騎軍達到一萬零八百騎。
此外還有兩個神衛營,以及屯田的沿邊弓箭手、部分教閱廂軍、蕃兵。
因為對橫山的攻略,許多橫山部落内附,種古與劉舜卿上書奏請依嵬名山之舊例,将這些部落中的一部分,遷到綏州境内沿河的空曠地區居住,半耕半牧,朝廷再加以恩信撫之,使之成為大宋之助力——宋軍可以随時從中征召超過一萬人的蕃兵,這些蕃兵,平時不需要朝廷花一分錢,打仗之時,隻要付給他們廂兵的薪俸就足夠,雖然不足為以萬世法,做為一時之權宜,卻是非常劃算的。
于是在綏德城附近,大理河、無定河、淮甯河,與嵬名山部落相參,新遷移的部落布滿河岸,新開墾的農田阡陌相連,舊日放牧的牛羊漫山遍野,石越下令在大理河與無定河、準甯河畔,又興建了三座沒有城牆的小城,小城裡除了橫山蕃人信仰的佛寺之外,還有專門設立的學校,派駐的醫生,以及用于蕃漢貿易的集市。
超過五萬的正規軍、數以萬計的蕃人部落新附,哪怕是冒着極将打仗的危險,這中間的商機,也足以吸引遠在杭州、成都、泉州的商人前來貿易。
而對于宜君縣而言,因為是延綏地區的南大門,來來往往的客商許多都會在此歇腳,順便也購買大量的明礬賣到汴京甚至是杭州——宋朝的士大夫們在暑月宴客之時,喜歡将明礬堆在盤中,放在席間,看起來好似冰雪一般,稱之為“礬山”。
而軍器監與各兵器作坊對宜君縣也非常有興趣,用明礬水來書寫不隻是職方館的專利,很多部門都對此感興趣;而宜君縣還出産一些制造弓弦的材料,也被來官方與民間的作坊大量收購。
這個原本不起眼的縣,甚至因為沒有通暢的水利運輸而人們相信沒什麼前途的内陸縣,因緣際會,在短短的時間,竟然變得繁榮起來。
雖然驿車依然是略顯老舊的牛拉四輪車——因為驿政改革之時,為了節省成本所緻,但是,驿館裡面的布置,卻早就越來越精緻用心。
阿卡爾多對這一切卻所知有限,自從進陝西路境内後,一路所見所聞,都大異于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每每都讓他驚歎不已。
恪于他的見聞,他此時的印象,竟是以為陝西路是大宋朝内陸的富庶中心之地。
他随驿丞到櫃台付了押金,挑了一間房間,整理了一下行禮,清洗一番,便出來找那兩位與他有同車之誼的年輕人。
阿卡爾多對那兩位年輕人有着非常好的印象。
從路上的交談中,他已經知道,這兩個年輕人,一個是朱仙鎮講武學堂的高材生,阿卡爾多猜測,他是奉命前往延綏行營報到。
這位年青的大宋武官,有着讓阿卡爾多着迷的軍人氣質,雖然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但是舉止沉穩,行事機敏而果斷,寡言少語卻言必有中,聽說這個叫“種師道”的年輕人出自大宋帝國一個姓“種”的武将世家,是這個世家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
另一個年輕人,比之種師道,其出身則更加尊貴。
那個叫“柴遠”的年輕人,其祖上曾經是中國的皇帝,至此今日,他的遠房堂兄還被尊為“國賓”,享受尊榮。
雖然依中華的習慣,他是旁支庶出,在許多代以前,便已無半點爵位與特權,但在阿卡爾多看來,他皿統中的尊貴與榮耀,絕不會因此而減弱多少。
況且,柴遠同時還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商人,這無疑讓阿卡爾多更加喜愛他。
阿卡爾多走近驿站的前廳之時,天色已經開始泛黑。
廳中點了幾盞油燈——比起侈華的汴京人來說,陝西人更加樸素與節儉,所以,明亮的蠟燭除了在京兆府外,很少有地方能看到。
就着昏暗的燈光,住在驿站的客人們,或單獨或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吃着晚飯,一面還互相交談着。
阿卡爾多睜大眼睛,努力地尋找種師道與柴遠,在人群中找了一圈後,終于發現種師道與柴遠同坐在一張桌子邊,正邊說着話邊交談着什麼。
他連忙快步走過去,笑道:“種公子、柴公子,讓我好找。
”
“原來是阿兄!
請坐!
”柴遠熱情地應道,和大部分宋人一樣,他對于阿卡爾多的姓名分不太清楚。
種師道卻隻是淡淡向阿卡爾多友好的笑了笑。
阿卡爾多道着謝坐下了,向驿丞加了酒菜,這才準備與種師道、柴遠閑聊。
正在他欲張口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大聲罵道:“你這厮是睜眼瞎?
還是反了天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朝廷的驿券!
我家老爺,是新任的甘泉縣主薄,你們不來服侍,連着這驿券,也敢不認?
”
這一番叫罵,将衆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原來是有衣着體面的主仆二人,嫌驿丞怠慢,又不肯付錢,而驿丞卻不肯收驿券,那仆人便出言不遜。
阿卡爾多與柴遠倒也罷了,種師道卻是劍眉緊鎖,鄙夷之情現于言表。
那驿丞聽說是個真正的官人,心中便怯了幾分,但是陝西一路是明頒诏旨,驿政不同他處,他亦不能自己吃虧,替人墊錢,當下便想着要措辭解釋。
不料他沒有說話,有人先替他說了。
“甘泉縣主薄便了不得麼?
你這個刁仆,在陝西路放肆,當心連累你家老爺将前程給丢了。
十年寒窗,苦讀不易。
”一個儒生打扮,衣着光鮮的年輕人,語帶譏諷地打抱起這個不平來。
“你是何人?
便敢口出狂言?
”那主仆都拿眼打量眼前之人,一時摸不着對方底細。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何人不打緊。
朝廷明頒诏書,陝西路行新驿政法,凡過往陝西官員,依官品裡程計算花費,至陝西路轉運使司支取。
不能親至者,可請在薪俸中補發。
一切驿券,陝西一路廢止使用。
除非事涉軍情,有金、銀諸字牌者,可以先開銷後報賬,便是朝廷的天使,到了陝西路,亦須得掏錢住驿館。
區區一個甘泉主薄,又算什麼?
同州、耀州、陝州,都有知縣因擾亂驿政被參革職,難道你不曾聽過麼?
但凡進了陝西,我勸你主仆便将作威作福之心收拾了,你們一路而來,這宜君驿又不是第一家,為何一路都安份了,此時偏忍耐不得?
”
有宋一代,驿政之**,是“三冗”當中“冗費”一項中數得着的弊政。
石越的驿政改革,建立驿政網絡,隻是其一,改良役法,隻是其二,而要革除這個驿政之弊,才是他極用心之處。
宋朝的官員出差,本來各有驿券,至驿站可以憑驿券消費,但是那些官員作威作福慣了,到了驿站,便驅使驿丞無所不用其極,因為帶着大量随從,他們在驿站的花費,也遠遠超過規定允許的。
一旦供給不如意,驿丞往往還被這些官員虐打。
而他們多花的錢,官府不肯認賬,往往隻能驿丞自己貼補,實在貼補不了,地方官員不敢得罪當官的同僚,就從附近百姓身上強行攤派,因此驿政一樣,實是宋朝之大弊政。
朝廷花費巨大開銷維持這個網絡,而百姓同時還要受塗毒。
但是因為驿政一樣,同時還與軍事有關,一直以來都投鼠忌器,縱有改良,也隻是治标不治本,很快就故态複萌,甚至變本加厲。
但是石越的新驿政法,卻很好的解決了這些問題。
皇帝趙顼與政事堂、樞密院在權衡之後,也同意了他的新驿政,并明頒诏令,在陝西一路先行實施。
在石越的新驿政法中,将陝西一路的驿政網分為幹線與支線,連接軍事重鎮與主要城市直至汴京的網絡,稱為幹線,幹線全部是官營。
而其餘的州縣城之間的網絡,則是支線,這些或官營,或民營,不一而足。
而無論是幹線還是支線,如同那人所說,整個陝西的驿政網中,都廢止了驿券,官員們可以根握品階與裡程領取一筆固定的差費,想多花自己出錢,少花了錢便是自己節省的。
而且,為了減少情弊,這筆錢直接到陝西路轉運司去結算,與地方驿站、地方官府都不發生關系。
而另有一套方法,由轉運司與各驿站來進行結算。
從此,官員們進驿站,便與住客棧一樣,現錢交易。
驿站再也不是各級官員作威作福的地方。
當然,以宋朝的條件,不可能花巨資另建一套軍方的驿傳系統,因此,驿政網的幹線,同時也軍方的驿傳系統,并且要優先保證戰争的需要。
所以樞密院另外頒布了通報軍情的方法,即所謂的金字牌遞發、銀字牌遞發等,各驿站必須優先保證軍方的用馬與信使的一切用度。
但是,除此之外,如普通武官的出差,也與文官一樣,并無特權可言。
石越的新驿政法可以說是觸動了一大批人的利益。
在汴京,找出種種借口來反對石越的新驿政的官員,可以說是頭一次比的官員還多。
有些人隻看到一點可能的不足,便死死咬住,完全不去顧它的巨大好處,不遺餘力的攻擊。
因為這件事情,一旦陝西成功,肯定要推行全國,注定是要損害到那些官員的利益的。
須知自從陝西推行新驿政法後,官員上任帶一大堆人的事情,立馬就消失了——如果是自己出錢,既便是宋朝官員薪水優默路人傷帖吧厚,許多人出行,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
而且,更讓這些人無法接受的是,在新驿政法推行後,地方上專門用來招待過往官員及使者的“公使錢”,也自然而然地被大幅壓縮了——新驿政法規定,三品以下官員過往,不得動用公使錢;三品以上官員過境,可以動用的公使錢也有限額,不再是随地方官員想怎麼用就怎麼樣。
在新驿政法的限制下,根本就不存在官員們迎來送往的空間。
這讓許多人認為缺少人情味,實則不過是減少了官員用公費進行逢迎上司、建立良好關系網的機會,自然使人覺得深惡痛絕。
于是,石越與劉庠将陝西路的公使錢“挪用”去興修水利,竟然也成為這些官員攻擊的借口。
石越這是頭一次向天下展示他“猙獰”的一面。
以往,盡管石越不動聲色的做過許多實事,但他的形象始終是溫和的,似乎是一個善長調和與妥協的官員。
但是現在,天下開始看到石越勇于任事的一面。
自從石越撫陝之後,這種形象便越來越鮮明,到新驿政法推行之後,更是達到了一個頂點。
石越的強硬之處,一點也不遜于他溫和、妥協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