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簡:繁體
首頁 男頻 曆史軍事 新宋

第九節 汴京新聞 中

新宋 潇騰 7690 2023-08-28 22:20

  後來被稱為“軍器監奇案”的事件,是熙甯年間一件值得關注的重大曆史事件,其影響相當的深遠。
但在當時而言,最讓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鬥争一直占據着主動,并且從未有過真正的大挫折的石越,這一次卻遭遇了真正的慘敗。

  因為石越曾任提舉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創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軍器監幾乎完全是置于石越影響之下的,除軍器監之外,欽天監和白水潭學院有牽扯不斷的關系,欽天監的幾乎所有官員,都曾在白水潭學院兼過課,而且絕大部分和石越關系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數被視為“石黨”的人物。
而這一次沈括被徹底整跨,聖意要讓呂惠卿出任判軍器監事,顯而易見,以呂惠卿的能力,石越對軍器監的影響力會被減至最低。
而欽天監雖然不至于如軍器監那麼慘,但是沈括的罷官,也足以構成一大打擊。
隻不過欽天監在注重“事功”的時代,不如軍器監那麼引人注目罷了。

  石越和李丁文詳細說過事情的經過之後,李丁文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斷然說道:“公子,這件事必是陰謀無疑。

  石越有點沮喪的點了點頭,沉着臉說道:“是陰謀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是誰在設下這個陰謀,差點把我也給算計進去了。
當時若是一念之差,我現在就得回白水潭教書了。

  李丁文問道:“公子可找沈括談過?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皇上處分即下,我就去白水潭,讓人把他請了過去。
整件事情,沈括全然不知情,賬目略有不清是有的,但是塗改得這麼厲害,而且還有幾筆大款項的卷宗不翼而飛,各種賬目混亂堆放,隻怕這件事,無論是他還是孫固都不會服氣。
兩人都會寫謝表自辯。

  李丁文點了點頭,冷笑道:“這是題中應有之義。
其實賬目不清,是個引子。
目的是為了引起注意,找個借口去檢查震天雷火藥檔案。

  石越一怔,這一節他沒有想到。

  李丁文繼續說道:“公子可以想想,賬目不清,無論沈括和孫固,都肯定會不服氣,上表自辯,隻需讓陛下查一下軍器監這兩個月從國庫支取了多少錢,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錢,這些事有司各有檔案,必有痕迹可尋。
沈括和孫固便是貪渎,也不至于膽子太大,兩個月能成什麼事?
這一查事情就清楚了。
所以這個陰謀的殺手锏,還是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失蹤。
這件東西一丢,無論沈括與孫固找什麼借口,都難辭其咎。
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會聽他們的自辯,二人在這件事上,也無法辯解。
丢了就是丢了,無論是怎麼丢的,身為主官,就脫不了幹系。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誰設的陰謀?
查出此人,哼哼!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現的這種霸氣,正是他期待的。
當下悠悠的說道:“當今朝廷,想與公子為敵,而且有能力與公子為敵,設下這麼大圈套的,又有幾人?

  石越聽了這話,“啊”的一聲,驚道:“王安石?

  然後又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

  李丁文卻淡淡的說道:“的确不一定是王安石。
但是從公子所說的情況來看,軍器監肯定有不少人參預了這個陰謀,至少那個曹守一,就絕對沒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藥配方。
而且要算計到公子,那麼禦史中丞蔡确逃不了關系。
能做出這樣的大手筆,既能收軍器監的人為已用,又能影響位高權重的禦史中丞,這樣的人,當朝除了王安石,隻有兩個人。

  石越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還有誰,而王安石斷做不出這種事來。
他作僞要作得這麼好,可真是天下第一奸了。

  李丁文笑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還有個公子,王安石還有個護法。

  石越聞言吃了一驚,“你是說王雱和呂惠卿?

  李丁文點了點頭,又說道:“呂惠卿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則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劃這件事的人。

  石越想了一想,曆史上王雱喜歡玩鬧陰謀與權術的印象又無比清晰的浮上腦海,隻是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這次王雱下這麼大的圈套來對付自己,似乎要置自己為死地。
自己對于新法,就算是絆腳石,也比不上那些舊黨那麼頑固吧?
難道僅僅為呂惠卿?
可是呂惠卿和王雱的關系,并不是很好。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李丁文歎了氣,說道:“這個計的确是好計,但是以王雱的聰明,如果存心想對付公子的話,我怕還有後着。
軍器監的事情,越是查不出來真相來,就越是對他有利,這樣沈括和孫固就有洗不脫的罪名。
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落了後手,也隻能以靜待動了。
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設的陰謀,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斷不至于流傳出去的了。

  到這時節,石越反而看得開了,他淡淡一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君胡不知焉?

  李丁文聞言一怔,也哈哈大笑。

  就在李丁文擔心着“後着”的時候,《汴京新聞》編撰部裡,來了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王子韶,字聖美,太原人氏,是熙甯年間有名的“十鑽”之一,外号“衙内鑽”,專門結交達官貴人子弟以求進,在太學讀過書,的學問極好,因此桑充國等人,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見他自報名字,桑充國心裡就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嘴裡卻說道:“王大人來鄙報,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歐陽因聽到父親歐陽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見王子韶進來,不由一怔,這個人他卻是認識的,做過監察禦史裡行,和程颢原是同僚,後來貶知上元縣,又做到湖南轉運判官,這時候怎麼來京師了?
他卻不知道,王子韶這次來京師公幹,拜會王雱,順便就讨到一件好差使,隻需此事辦妥,司農寺就調他去做提舉兩浙常平,給他一個大大的優差,順便給蘇轼安根刺進來——不過對于王子韶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到時候有機會再次面聖,隻在皇帝面前表現表現,不愁撈不到一個館職。

  此時卻聽王子韶笑道:“久聞桑長卿大名。
在下在湖南時,就聽說《汴京新聞》的名字,這次來京師,拜讀過貴報,對于貴報的風骨,很是景仰。

  桑充國客套道:“哪裡,王大人過獎了。

  王子韶滿臉堆笑,說道:“桑公子不必過謙。
我這次來,一來是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桑公子,二來,卻時手庠,寫了份報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這話說得桑充國與歐陽都是一怔,《汴京新聞》創刊之今,寫文章的人是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寫報道的,依靠的都是自己的那十幾個記者,除此之外,隻有白水潭學院和國子監的學生,偶爾會有幾人寫一寫。
象王子韶這樣主動寫了報道送過來的人,還是第一個。

  桑充國連忙說道:“豈敢,王大人進士出身,文采斐揚,文章必是好的。
”他還疑心王子韶送來的不過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卷書稿,交到桑充國手中。

  桑充國接過來,打開一看,當場就怔住了!

  

  漂亮的楷書毛筆寫着幾個大字标題:《軍監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标題——“震天雷火藥配方失竊,天子震怒;石子明大人薦人不當,罰俸一年”;署名則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在一旁,淡淡的笑道:“《汴京新聞》的風骨,素所景仰,不過這篇報道,隻怕牽涉太多,貴報表也罷,不表也罷,在下亦不敢勉強。

  歐陽早就看見了那稿紙上的标題,見桑充國一時失神,他處世經驗豐富許多,當即便回道:“王大人,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條例》,新聞報道不可虛妄,本報一向要求新聞報道作者文責自負。
王大人必須先在稿子上簽名,證明此稿是王大人所寫,文責自負,我們才會考慮。
另外本報編輯還要審查文章是否洩露國家機要,其中否與《皇宋出版條例》沖突等等,因此這篇報道表不表,不能立即決定。
王大人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讓我們編輯讨論一下,如果表,我們會奉上稿酬,如果不能表,象這樣重大的題材,我們也會把稿子奉還王大人。
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子韶聽了歐陽這番話,倒是怔了一怔,他倒并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規矩,當下笑道:“這位是歐陽公的長公子吧?
果然是氣度不凡。
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師的住址寫在稿子之後,回去靜候佳音。

  王子韶送來的這篇報道,在《汴京新聞》内部,無異于在平靜的湖面丢下一顆大石頭。
按規矩,桑充國召來了全部編輯開會決定。

  會議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表這篇報道——這些學生都是白水潭學院的,都是景仰石越的,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學生,而沈括,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格物院院長,現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學院教書。
這份香火之情,讓這些還是學生的編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表這樣一份看似“中立”的報道。

  個編輯站起來,激動的說道:“這全是不實之辭。
官府都沒有定案,如果我們表,會讓很多市民誤以為沈院長的确貪污了。

  贊和的聲音響起一片。

  桑充國皺了皺眉毛,這時候他冷靜許多,當下平靜的問道:“你說是不實之辭,這篇報道中的語氣表達得相當的巧妙,他也沒有說官府定案了。
你能指出報道中哪幾句話不實嗎?

  那個人頓時語塞。
衆人無言地傳閱着這份報道,現的确是寫得無懈可擊。
隻怕連他們都寫不出這樣“完美”的報道。

  程颢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道:“這報道不會是王聖美寫的,他沒有這本事。

  桑充國和歐陽都是一怔,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明白程颢的言外之意了。

  桑充國腦子忽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在白水潭對石越說過的話:“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
”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對石越有過的承諾!

  石越現在的困境,桑充國并非全然不知,這個時候再刊一份報道,不管出于什麼原因,如何措辭,總之難免嚴重打擊石越在士林與民間的聲譽,而且沈括和孫固,身上的冤曲隻怕更加洗不清了。

  “這篇報道不能。
”在桑充國的心中和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

  “這篇報道不能。
”程颢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汴京新聞》不應當淪為官場互相傾軋的工具!
哪怕有再大的壓力,我們也應當有這個原則。

  歐陽皺了一下眉頭,他随着父親宦海沉浮,什麼樣的黑暗都見過,所以身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宗師的長子,他卻不願意參加科舉,博取功名,而是去學習天各方面的知識,隻想着做學問來終老自己的一身。
自從白水潭學院創辦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學問,就到了白水潭學院,一面是學生,一面是助講。
現在又被桑充國的理想所感動,毅然幫助他來創辦《汴京新聞》。
以他的嗅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件事背後存在危險,所以才暫緩回家,留下來幫助桑充國做完這個決斷。

  “程先生,長卿,諸位,我以為無論我們找什麼理由,這篇報道,我們都不能不!
”歐陽知道這是自己擔當責任的時候,見衆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繼續朗聲說道,“我主張刊這篇報道的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為了信念;我們創辦《汴京新聞》的初衷,是為了公正的報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長在《三代之治》中描繪的那樣的,用報紙來使貪官污吏懼,來使亂臣賊子懼,我們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們站在民間來制衡政府,來影響政府,正義是我們惟一的依靠,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原因,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原則,否則終有一天,《汴京新聞》就會變質,與它初創的理念最終背道而馳……”

  “第二,石山長曾經說過,報紙都是有立場的。
我們《汴京新聞》也是有立場的,但是我們的立場并不是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我們不會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們的立場,是我們堅持的理念,這個理念,是報道真相。
如果因為對石山長或者與我們關系密切的人不利的新聞,我們就不報道了,那麼我們就背叛了這個理念。
《汴京新聞》現在面臨着真正的考驗,我們選擇公還是私,選擇堅持理想還是袒護私人,都在今天決定。
我認為的是,如果我們《汴京新聞》有立場,我們的立場是中立!

  到這裡,歐陽停了一下,他看到許多的編輯都已經動搖了,甚至連桑充國的眼神中,都有了猶疑。
于是繼續說道:“還有第三點原因,這一個原因,讓我們别無選擇。
這是現實的原因。
王子韶為什麼把這篇報道交給我們?
為什麼還特意強調可不可?
很簡單,我們不幸卷入了一起政治傾軋當中,而有人,把我們《汴京新聞》也算計進去了。
如果我們表這篇報道,他們就此挑起了石山長和沈院長與我們的矛盾;而如果我們不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會流傳着我們拒絕報道對石山長不利的消息的謠言,而禦史台肯定會攻擊我們與石山長結黨偏私,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到時候取締《汴京新聞》的聲浪必然一浪高過一浪,而那些支持我們的人,也會懷疑我們,一旦普通的民衆不能同情我們,士林的清議不支持我們,我們就失了我們最可靠的支持者,到時候進退失據,百口莫辯。
而且還會害了石山長,結黨的罪名一旦坐實,石山長也承擔不起。

  歐陽的話立即引起所有人的震動,便是桑充國,也沒有想過這麼深的陰謀。
所有的人都在低聲私語,讨論着歐陽這番話。
桑充國卻處于極度的矛盾中,他立即就明白歐陽說的有理,無論出于堅定的維護《汴京新聞》的信念,還是出于讓《汴京新聞》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須刊登這篇報道。
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
”在白水潭說過的話,再一次在桑充國的心中響起。
石越可以說既是自己的老師,又是自己的摯友,這樣做,是不是背叛?

  也許不止桑充國一個人有這樣的矛盾,有人就站起來說道:“雖然歐陽先生說得對,但是我仍然反對刊登。
在最困難的時候,屈從于壓力,對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對。

  但是這次他的話沒有得到響應,能夠進入《汴京新聞》編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獨立判斷能力的精英學子,他們懂得如果冷靜的取舍。

  歐陽看了這個人一眼,說道:“你說錯了,這不是背叛!
石山長教給我們理念,我們尊敬他最正确的方法,是堅持他教給我們的理念,而不是效忠于他個人。
石山長對我們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這句話在辯論堂中刻在石牆之上,是石山長親自叫人刻上去的,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以石山長的兇襟,一定會理解我們這樣做,是因為出于對大道的堅持。
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
我說了三點原因,最重要的,是前面的兩點,而不是第三點。
第三點不過是幫助我們下判斷罷了。
要在政治鬥争中潔身自愛,最要的因素是,永遠保持中立。
何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長。
這一點大家都應當明白。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