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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 上

新宋 潇騰 8206 2023-08-28 22:20

  選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樁大事。

  馬基雅維裡

  ※※※

  迩英殿,顧名思義——“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傑也”,這裡曆代都是大宋的皇帝們和儒生們講道學習之所,許多重要的決策,也在這裡做出。

  九月深秋,天氣漸漸轉冷,一心想着要勵精圖治的趙顼,此時正在這裡會見群臣,并一起聽曾布講學。
年輕的皇帝身體似乎不是太好,臉面略顯蒼白。

  “……文景二帝體恤民力,藏富于民,故文景之世,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其後武帝賴以征伐四夷……”曾布一邊高聲讀着手中的新書,一邊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因為呂惠卿父親逝世,丁憂出缺,王安石希望皇帝身邊能夠有新黨的自己人,因此力薦曾布代替呂惠卿任崇政殿說書,曆史在這裡出現小小的分岔,皇帝一時興起,改授他迩英殿說書,這是他第一次開講。

  “不錯!
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
說得好。
”皇帝擊掌贊道。
王安石微微皺了皺眉毛,這個石越,這一句話似乎和新黨方針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誇贊完畢,微微一躬身,說道:“陛下,石越的确頗有見識。
而且奇在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實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可惜這等人材不能為朝廷所用。
王愛卿常常和朕說人材缺少,可有什麼辦法召他來朝廷嗎?
”皇帝把熱切的目光投入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賢若渴,隻是這個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聽說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學院,準備收徒講學,似乎真的無意功名了。

  “陛下,微臣以為,石越既然又出書,又講學,絕非隐世之人。
臣以為,必是诏書中有什麼是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所以才一再拒诏。
”老得掉牙的宰相陳升之顫顫說道。
他本和王安石相表裡,但是王安石越來越嚣張,他又說王安石不過,心裡很不爽,一直想給王安石在朝廷中多立一點競争對手,好牽制王安石。

  “哦?
曾聊,聽說你和石越私交甚笃,你以為呢?

  “陛下,這個,這個臣不知,王安禮或者知道。
”曾布和石越私交還好,但是聽王安石的口氣,不太想用石越,他也不敢舉薦了,可又不想因此對不起石越,幹脆把王安禮拉出來,怎麼樣也是你王家的人,他要薦,就怪不得我曾布了。

  “王安禮,那你說呢?
”皇帝對曾布略有幾分不滿。

  王安禮連忙出列,答道:“臣以為,石越若做隐士,是國家的損失。
微臣冒死揣測,石越定是不想赴制科。
”他可不管王安石高不高興,高興我是你弟弟,不高興我也是你弟弟。

  “不想赴制科?
為什麼?
”不僅皇帝不明白,連王安石等群臣也不明白了。

  “臣偶見石越似有管、樂、諸葛之志,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願意參加任何考試。
陛下不如诏他一見,君臣相得,臣以為石越定以國士相報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棄官而去,斷不肯在朝為官的。
”王安禮侃侃而談。

  “一紙诏書,诏他前來對答,隻怕不合體例。
”有人在那邊反對了。

  “似石越這等人材,若想事事合體例,隻怕他永遠不會為朝廷效力。
劉先主三顧諸葛,又何曾合體例?
然後世以為美談。
”王安禮毫不客氣的反駁。

  “愛卿說得不錯。
如此,草诏,便诏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見。
”年輕的皇帝對于自己能夠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感覺挺不錯的。

  “遵旨。

  “曾卿,繼續讀吧。

  “是……”曾布把書打開,繼續讀道:“自漢武之世……”

  ※※※

  “自漢武之世……”

  “子明這本《曆代政治得失》,以漢代最為精彩。
”桑充國和石越笑道。

  “哥,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誰最喜歡石大哥?
”桑梓兒調皮的問道。

  “誰啊?

  “當然是桑緻财啦。
石大哥的的出,他笑得嘴都合不攏呀,見到石大哥都是石公子前石公子後的。
”桑梓兒抿嘴笑道。

  “哈哈……”這一番話把衆人引得哄堂大笑。

  “聖旨到衣石越接旨——”正說笑間,突然長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把衆人吓了一跳。

  桑家老小連忙打開大門,布置香案,忙成一團,桑充國百忙之中還不忘記取笑石越一句:“子明,我們家現在需要常年置一香案,專為接聖旨而用。

  果然這桑家老小接聖旨接得太多,已經熟門熟路了,很快置好。
大家都以為這次不過又是例行公事,桑來福更是把錢都準備好了。

  “皇帝诏:诏布衣石越崇政殿觐見。
欽此。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石越接過了聖旨。

  “恭喜石公子。
”宣旨使總算交了差,因此笑得特别開心。
桑家免不了把喜錢送上,接過錢的中使說話更是格外和氣,“石公子,準備一下,就和咱家走吧。

  “是,公公稍候。
”石越答禮道,“不敢請問公公高姓大名?

  “不敢,石公子,小的李向安。
”那中使知道石越是皇帝一直記挂的人,也不敢怠慢。

  桑俞楚是個久于世故的人,他知道石越已然決意入仕,見石越對這個太監這麼客氣,就知他有籠絡之心,連忙叫人拿出一張面值一百貫的交子,悄悄塞給李向安。

  那李向安無故受此大禮,更是樂得眉開眼笑。
對于進宮的種種禮節,無不和石越講說分明。

  享受着專用馬車待遇的石越,對于車外禦街的奢華景緻視而不見,一邊和李向安應酬,一邊暗暗擔心。
如果和皇帝能夠相得,自然就一切都好,但是萬一皇帝讓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讓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想要實現起來,就千難萬難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際,突然聽李向安說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請下車,從這邊走。

  石越舉目望去,仍然在禦街之上,大内離此還遠。
隻是這一段禦街的右側便是尚書省、禦史台等等中央機構,一座座衙門莊嚴肅穆的座立于路旁,那一對對張牙舞爪的石獅,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這裡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
若在此處還坐着車,頗有點招搖之意了。
那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車。

  石越一邊随着李向安前行,一邊打量着路邊的建築。
幾乎每座衙門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員聚集,等待着官長的接見。
這些官員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閑聊攀談,打這等待的時間。
雖然已是深秋,路邊兩旁樹上的葉子都黃了,但卻沒有多少落葉,顯然是常常有人打掃。
偶爾也會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員都有點詫異的打量着李向安身後的石越,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哪家勳貴的公子……偶爾有一兩個知道,躲在旁邊竊竊私語,向石越投來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有些伶俐的,便向目光向石越示好,隻是很難讓人分清那目光裡的笑意是真誠的善意還是虛僞的谀笑。

  

  從宣德樓的一個側門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東張西望,生怕失了禮數,讓人看清。
隻是目光平視,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趨,走了四五十分鐘,方見李向安停住,原來是到了一座宮殿前面。
石越擡眼望去,一塊豎匾上寫着“崇政殿”三個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禮部的官員以為他是“當世大儒”、“經學大師”,大家都以為區區宮廷禮節他不可能不懂的,而且石越剛進禦街,皇帝便知道了,趙顼也急着想見見這個名噪京師、屢召不起的年輕人,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自己帶了一幫侍讀、侍講就向崇政殿去了。
所以禮部就把見駕之前的種種禮節解說全省了,總不能讓皇帝在崇政殿等着石越吧?
這成何體統。

  到了這裡,李向安向石越道了個歉,便自去繳旨,一個穿着綠色官服,頭戴三梁冠的年輕人走過來,他身上佩着的銀魚袋顯示着皇帝的恩寵,石越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必是個侍講、侍讀什麼的,否則綠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飾,而七品官員沒有資格佩銀魚袋。
隻聽他高聲喊道:“傳布衣石越觐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服,拾階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草民石越,拜見陛下。
”行禮完畢,方敢擡起頭來,卻見大殿正前方,一個穿着淡黃衫袍的年輕人坐在龍椅上,微笑着對他說:“石卿免禮平身。

  謝過皇帝,石越又小心的偷眼打量着年輕的皇帝,卻見二十多歲的趙顼臉色略顯蒼白,雙目深陷,整個人略顯清瘦,隻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頗有點英氣勃勃的感覺。

  隻聽趙顼笑道:“石卿何來之遲也?

  “山野之人,實無益于陛下,故不敢應博學鴻儒之征。
”石越朗聲答道。

  “果然王安禮所料不差。
”皇帝心情甚好,“朕在宮中,亦久聞你的大名。

  “不敢,隻恐盛名之下,難副其實,讓陛下失望。

  “《論語正義》和《曆史政治得失》豈是憑空能寫出來的?
石卿不必過謙。
朕觀石卿頗有經緯之才,朕正欲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石卿可有所教朕?
”皇帝的眼光有幾分熱切,也還有幾分懷疑。

  “臣何人,豈敢為帝師?
臣聞賢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為明主,勵精圖治,振興大宋,親賢人,遠小人,臣以為陛下當以此為第一急務。

  “這也不過是些平常的話語。
”皇帝心道,口中卻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難,親賢臣遠小人,曆代君主無論賢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賢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難。
”石越侃侃而談,“今日陛下方圖變法,欲除弊政,立萬世之基。
當此之時,用人之成敗,實系變法之成敗,亦關系大宋之成敗。
此雖‘大有為之時’,然若無賢臣,臣恐畫虎不成反類犬。

  趙顼聽到此處,心裡暗暗點了點頭。
不料卻有人不答應了,出列質問道:“以石公子之意,則現今朝中誰是奸臣誰是賢人?

  石越擡頭打量這質問自己的人,見他五十多歲,頭微白,從帽子下看來略顯淩亂,身着紫袍玉帶,腰佩金魚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強幹,而細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塊不太顯眼的油漬。
石越立時想起一個人來,便笑道:“這位大人,朝中賢愚不肖,可問宰相;宰相賢愚不肖,可問禦史。
奈何問我一山野閑人?

  那個出來質問石越的,就是王安石,他聽石越話中似乎暗有譏刺,便忍不住出來駁斥,不料被石越不冷不淡的頂了回來。

  年輕的皇帝見王安石老臉通紅,想是正準備和石越辯論一番,心知自己這位重臣脾氣執拗,萬一被石越說得下不了台,就麻煩了。
便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
”他這樣一說,王安石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石越朝王安石謝了罪,又說道:“陛下雖有愛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賴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賢者,方可行其志。
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當深戒者。

  “好一個石子明!
”皇帝笑道。

  “臣不敢當陛下之贊。
”石越微笑答道,“陛下若以切切以人為本,則富強可得,太平可緻。
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為本?
”皇帝無意識的重複着這一句話。

  “不錯,正是以人為本。
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縱不能所有官吏皆為良吏,亦須讓所有官吏不敢為奸邪,否則,便有良法,反為小人興事取利之機。
陛下有愛民之意,而民自困楚,雖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
”石越含沙射影。
不過王安石對此卻不以為意,他并沒有認為自己的屬下是什麼奸小,隻是覺得他過份強調吏治,未免見識較自己差了一層。

  “那麼,如何才可讓天下官吏不得為奸邪?
”年輕的皇帝有幾分急切的問道。

  石越微笑不答。

  趙顼迷惑的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三代之治》所說諸法,石卿以為可以行之當世?

  “暫時不可以。
”石越爽聲答道。

  “噢,那麼?
”皇帝倒沒有想石越會公然否定自己的觀點。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雖善,亦不可盡行于世。
若強行之,反亂朝政。
”石越解釋道,他不會幼稚到第一次見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變法還要理想主義得多的主張。

  “那麼又有什麼方法呢?
”皇帝不解的問道。

  “關鍵便在宰相與禦史,若宰相與禦史皆賢,何憂小人?
”這些自然是空話,但是空話無比正确卻又不得罪人,石越也不得不說。

  ……

  如此崇政殿對答進行了兩三個時辰,皇帝不停的問,石越對答如流,大臣們偶爾有駁斥,石越也毫不客氣的駁回。
太監幾次來請皇帝用膳,都被皇帝給狠狠的趕跑了。
一直到王安石站出來勸他先吃飯,趙顼才不好駁王安石的面子,準備結束這場對答。

  “朕以為布衣石越才學見識,皆非凡品,拟賜石越同進士及第,翰林侍讀學士,朝請郎,賜金魚袋,王卿以為如何?
”趙顼随口說出一大串官名來,雖然翰林侍讀學士和朝請郎都隻是正七品,但是賜同進士及第和金魚袋就是少有的恩寵了。

  不過衆大臣見這光景,早知道這個石越要得寵了,誰願意來掃皇帝的興頭,兼當面得罪這個未來的寵臣呀?
不料卻聽石越說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願為官。

  雖然說皇帝賜個官,然後虛僞的推辭一番,本是題中應有之義。
但是石越這個人卻又不相同,衆人知道他拒赴博學鴻儒許多次,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應當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剛才君臣談論也很相得,怎麼突然又要拒絕呢?
除非是嫌官小,否則絕無是理。
可這官品秩雖然低,但是恩寵已經很過份了,就他這身份,佩着金魚袋出去,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也不敢怠慢了,二府三司以下,誰敢不給他面子?

  所以衆人也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麼主意。
連皇帝也有點奇怪了,因說道:“石卿為何不願意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方帶着幾分憂郁的說道:“臣是不祥之人,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為朝廷效力。
若是廟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譏。

  “此話怎講?
”趙顼有點奇怪了。

  “臣來曆身份,皆屬不明,陛下雖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時臣雖想退處江湖,恐怕亦不可得。
”石越說着說着,嗓子便有點嘶啞了,倒似強忍着悲痛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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