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銅世紀”号上可以用肉眼看到地球了,減速航行時艦尾對着地球方向,能離開崗位的人們紛紛來到艦尾廣場,透過寬闊的舷窗觀看地球。這時,地球還隻是一顆星星,隻能微微看出些藍色。最後的減速開始了,随着星際引擎的啟動,原來處于失重狀态飄浮于廣場上空的人們如落葉般緩緩向舷窗飄去,最後都貼在高大的舷窗玻璃壁上。過載緩緩加強,停在一個G,這是地球的重力,舷窗成了地面,趴在上面的人們感到這重力像是前方母親星球的擁抱,玻璃壁像回音壁般傳遞着人們的聲音:
“回家了!”
“回家了!”
“要見到孩子了。”
“我們能有孩子了[6]!”
“她說她還等着我。”
“到時候你肯定看不上她了,你是全人類的英雄,到時候追你的女孩子會像鳥群一樣。”
“多少年沒看到過鳥群了?”
“想想前面的事,真像夢。”
“現在才像夢呢。”
“太空真可怕。”
“是啊,我回去就退役,開一個小農場,永遠生活在大地上。”
……
距地球艦隊慘烈的覆滅已經十四年了,在太陽系的兩端爆發黑暗戰役後,殘存的艦隊與地球的聯系就中斷了,但在其後一年半的時間裡,“青銅世紀”号仍能監聽到地球發出的大量信息,大部分是地球表面的廣播和通信,也有清晰度更高的太空通信。但突然,在危機紀元208年11月初的兩天時間裡,地球向太空溢散的帶有信息的電磁波全部消失,所有的波段都陷入一片沉默,地球就像一盞突然關掉的燈。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恐懼症
當人類得知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态後,這個在篝火旁大喊的孩子立刻澆滅了火,在黑暗中瑟瑟發抖,連一顆火星都害怕了。
在最初的幾天裡,甚至民用移動通信都被禁止,全球大部分通信基站都被強令關閉。這在以前肯定會引發大動亂的措施,現在卻得到了民衆廣泛的理解和贊同。雖然随着理智的漸漸恢複,移動通信也恢複了,但對電磁發射的管制空前嚴格,無線通信都被限制在很低的功率,超過此功率的發射則可能被判處反人類罪。
其實,人們心裡也明白這是毫無意義的過度反應。地球電磁信息向太空溢散的高峰是在模拟信号時代,那時的電視和無線廣播都有很高的功率。但進入數字通信時代後,一方面大量的通信轉入光纖和電纜,另一方面即使無線的數字通信功率也較模拟通信小許多,地球向太空的電磁溢散急劇減少,以至于三體危機前,還有學者憂慮地球越來越難以被外星朋友發現了。
其實電磁波是宇宙間最原始、效率最低的信息傳遞方式,在太空中電磁信号的衰減和畸變都很快,絕大部分自地球溢散的電磁信息都傳不出兩光年,隻有葉文潔創造的那種恒星級功率的發射才有可能被星際監聽者接收到。
以人類的技術水平向前一步,高效的宇宙信息傳遞技術有兩種:中微子和引力波,後者後來成為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主要威懾手段。
黑暗森林理論對人類文明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那個篝火餘燼旁的孩子,由外向樂觀變得孤僻自閉了。
對于地球電磁信息突然消失的原因,“青銅世紀”号上的人們大多認為太陽系已經被占領了,“青銅世紀”号增大了加速功率,向26光年外一顆帶有類地行星的恒星進發。
但在十天後,“青銅世紀”号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太空艦隊司令部的電波信息。信息同時發向“青銅世紀”号和遠在太陽系另一端的“藍色空間”号,說明了剛剛發生在地球上的事,告訴他們人類對三體世界的威懾已經成功建立,讓兩艦立刻返航,并說明這條信息是冒險發出的,不會再重複。
對于這個信息,“青銅世紀”号不敢輕信,不排除是太陽系的占領者設下的陷阱。但為可能的返航考慮,飛船停止了加速,同時向地球連續發電詢問,不過均無答複,地球的電磁靜默在繼續着。
正當“青銅世紀”号準備再次啟動加速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來自三體世界的智子在艦上低維展開,在“青銅世紀”号和太陽系之間建立了量子通信信道。于是,一切才最終被證實。
“青銅世紀”号上的太空軍人們得知,作為末日戰役中幸存的戰艦,他們已成為人類的英雄,整個地球世界都在盼望着他們的回歸,艦隊司令部宣布對“青銅世紀”号上的全體官兵集體授予最高榮譽勳章。
“青銅世紀”号立刻返航,這時,它位于距太陽兩千三百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早已越出柯伊伯帶,但距奧爾特星雲還十分遙遠。由于已經接近最高航速,減速消耗了大量聚變燃料,最後向太陽系方向隻能達到較低的速度,回家的航行用了十一年。
前方出現一個小白點,迅速清晰起來,這是迎接“青銅世紀”号的“萬有引力”号戰艦。
“萬有引力”号是末日戰役後地球建造的第一艘恒星級戰艦。現在,星際飛船的外形越來越不規則。一般的巨型飛船都是由幾個模塊組成,可以組合成多種形狀,但“萬有引力”号則相反,呈一個白色圓柱體,這個圓柱體是如此規則,以至産生了一種不真實感,好像某種超級繪圖軟件以太空為屏幕繪出的一個基本形狀,仿佛是柏拉圖理想世界中的一個元素,而不是現實中的實體。如果“青銅世紀”号上的人們看到過地球上的引力波天線,會立刻發現這艘飛船幾乎是它的完美複制品。事實上,“萬有引力”号的整個船體就是一個引力波天線,它等同于一個能進行星際航行的引力波發射器,同地球上的那個發射器一樣,可以随時向宇宙的各個方向廣播引力波信息——這兩個巨型引力波發射裝置,共同構成了人類對三體世界的黑暗森林威懾。
編隊航行了一天後,“青銅世紀”号在“萬有引力”号的護送下進入地球同步軌道,緩緩泊入太空港。從“青銅世紀”号上可以看到,在太空港廣闊的空氣區,人山人海,世界上這麼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能想起來的隻有奧運會開幕式和麥加朝聖了。戰艦緩緩進入一片彩色的大雪中,那是人海中向他們抛出的鮮花。艦上的人都向兩側的人海中眺望,試圖找到他們的親人,他們遠遠看到每個人都熱淚盈眶,忘情地歡呼着。
“青銅世紀”号微微震動了一下,終于停泊。艦長向艦隊總部報告飛船的情況,同時說明将留下執勤人員,得到的回答是:應該讓他們盡快與親人團聚,不必留艦執勤。一名上校率領替代的執勤小組很快登艦,他們和艦上遇到的每個人擁抱,共同灑下重逢的淚水。從他們的軍裝上看不出是屬于哪支艦隊,他們告訴艦上的人,重建的太陽系艦隊将是一個整體,而包括他們在内的參加過末日戰役的精英們将成為艦隊的骨幹力量。
“我們将在有生之年征服三體世界,并為人類開辟第二個太陽系!”那位登艦迎接的上校說。
立刻有人回答說外太空太可怕了,他們願意永遠待在地球上。上校回答說那當然好,他們是全人類的英雄,有權選擇自己今後的生活,不過在休息一陣後他們會改變想法的,他渴望看到這艘偉大的戰艦再次起航。
“青銅世紀”号上的人們開始離艦,所有官兵穿過一條長長的通道進入空氣區,眼前豁然開朗。與艦上相比,這裡的空氣異常清新,像雨後初晴般香甜,在藍色地球的背景下,人海發出的歡呼聲充滿了廣闊的空間。
在上校的要求下,艦長開始點名。上校堅持要求點了兩遍,确認全艦人員都在此。
突然,一切陷入寂靜,周圍的人海依舊沸騰着,但發出的聲浪完全消失了。上校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臉上仍殘留着溫暖的微笑,但聲音在這詭異的寂靜中如利劍般鋒利:
“現在聲明:你們都已被開除軍籍,不再屬于太陽系艦隊,但你們給艦隊帶來的恥辱永遠無法抹去!你們現在也不能與親人團聚,他們并不希望見到你們。你們的父母以你們為恥,你們的配偶大部分已經離你們而去。雖然社會并沒有歧視你們的孩子,但他們這十多年也是在恥辱中長大,他們恨你們!你們已經被移交給艦隊國際的司法系統。”
上校說完,與幾位随行軍官匆匆離去。同時,人海消失了,周圍暗了下來。幾束探照燈光來回掃射,照出包圍他們的大批武裝憲兵,他們分布在周圍廣場上和遠處的台階上,所有的槍口都對準這裡。有人回頭看看,“青銅世紀”号周圍的那些花束倒是真的,在飄浮的花叢中,他們的戰艦像一口待葬的巨大棺材。
腳下的磁力鞋都同時失效,他們在失重中失去支撐飄浮起來,像一群動彈不得的靶子。一個冷漠的聲音從什麼地方向他們喊話:“所有攜帶武器的人請把武器交出來!請各位配合,否則無法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從現在起,你們所有人都因一級謀殺罪和反人類罪被逮捕了!”
【威懾紀元13年,審判】
對“青銅世紀”号案件的審理由太陽系艦隊的軍事法庭進行,法庭位于地球同步軌道的艦隊基地中。艦隊國際的主體位于火星、小行星帶和木星軌道上,但由于地球國際對此案極為關注,于是把法庭設在地球附近。為适應來自地面的旁聽者,基地旋轉産生重力,在法庭寬闊的窗外,藍色的地球、耀眼的太陽和銀河系燦爛的星海交替出現,仿佛是不同價值觀的宏大展示,“青銅世紀”号案件就在這變幻的光影中開庭。法庭審理持續了一個月,以下是部分庭審記錄。
尼爾·斯科特,男,45歲,上校軍銜,時任“青銅世紀”号艦長。
……
法官:我們還需要再次回到對“量子”号攻擊的決策過程上來。
斯科特:那我再重複一遍,攻擊是由我獨立決定并下令進行的,之前我沒有同“青銅世紀”号的任何一位軍官讨論和溝通過。
法官:你一直試圖獨攬全部責任,這對你,甚至對你試圖袒護的對象,都不利。
公訴人:已經證明,攻擊前有過一次全艦投票。
斯科特:對這次的投票我已經做過說明,艦上人員總計1775名,贊同攻擊的隻有59人,不是攻擊的原因和依據。
法官:你能給出這59人的名單嗎?
斯科特:投票是無記名的,在艦内網絡上進行,這些在航行和作戰日志上都有記錄。
公訴人:你沒有說實話。我們有充分證據證明,投票是記名的,更重要的是,結果與你所說的完全不同,你篡改了日志記錄。
法官:我們現在需要你交出真實的投票結果記錄。
斯科特:我沒有,現在那上面顯示的結果就是真實的。
法官:尼爾·斯科特,我提醒你,如果你繼續對法庭調查采取這種不合作的态度,可能會害了你的許多無辜的部下,也就是那些曾對攻擊“量子”号投反對票的人。如果沒有你提供的證據,我們隻能依據現有罪證對“青銅世紀”号所有下級軍官、所有士官和士兵統一定罪量刑。
斯科特:怎麼能這麼做?!我們面對的是法律嗎?你是法官嗎?無罪推定原則呢?
法官:對反人類罪不适用無罪推定原則,這一國際法準則在危機紀元就确立了,以确保人類的叛徒受到法律制裁。
斯科特:我們不是人類的叛徒!我們為地球而戰時,你們在哪兒?!
公訴人:你們是!兩個世紀前的地球三體組織背叛人類的利益,今天的你們背叛人類最基本的道德準則。
斯科特:(沉默)
法官:希望你知道僞造證據的後果。另外,在開庭時你曾代表本案所有被告發表過一份聲明,對“量子”号1847名死難者和他們親人表示忏悔,現在是你體現誠意的時候了。
斯科特:(長時間沉默)好吧,我交出真實結果,你們可以從“青銅世紀”号上日志數據庫中的一個加密記錄中得到,那裡有全部的投票記錄。
公訴人:在此之前,你能對大體情況做一個說明嗎?比如,贊成攻擊“量子”号的人有多少?
斯科特:1670人,占艦上總人數的94%。
法官:請肅靜!
斯科特:但即使結果不是這樣,即使贊成率低于50%,我也會發起攻擊。
公訴人:那我提醒你:“青銅世紀”号與太陽系另一側的“自然選擇”号等新艦不同,A.I.智能程度較低,沒有部下的配合,你不可能單獨發動攻擊。
……
賽巴斯蒂安·史耐德,男,31歲,少校軍銜,時任“青銅世紀”号武器系統目标甄别和攻擊模式控制軍官。
……
公訴人:你是“青銅世紀”号上除艦長外唯一擁有阻止或中止攻擊的系統權限的軍官。
史耐德:是的。
法官:你沒有這麼做。
史耐德:沒有。
法官:你當時的心理狀态是什麼?
史耐德:那一瞬間,哦,不是攻擊的那一瞬間,是之前我得知“青銅世紀”号再也不可能返回、飛船就是我的全部世界的那一瞬間,我就改變了。沒有過程,一下子就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就好像——那個傳說中的什麼思想鋼印一樣。
法官:你認為有可能嗎?我是說艦上存在思想鋼印。
史耐德:當然不可能,我隻是比喻,太空本身就是一個思想鋼印……總之那一瞬間我就放棄了自我,成了集體的一部分,成了集體的一個細胞、一個零件——隻有集體生存下來,自己的存在才有意義……就是這樣,我說不清楚,我不指望你們理解。即使您,法官先生,親自乘上“青銅世紀”号,再向太陽系外沿着我們的航線航行幾萬個天文單位,甚至比那更遠,你也不可能理解,因為你知道你還會回來,你的靈魂一步都沒離開,還在地球上——除非飛船的後面突然間一無所有,太陽地球都消失,變成一片虛空,那時你才能理解我的那種變化。
我是加利福尼亞人,公元1967年,在我的家鄉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個名叫羅恩·瓊斯的高中教師(哦,請不要因為暫時跑題打斷我,謝謝),為了讓他的學生透徹地理解什麼是極權、什麼是納粹,就在班上用模拟的方式建立了一個極權社會。隻用了五天時間,瓊斯就成功了,他的班級成了一個微型的納粹德國,在那裡,每個學生都自願放棄了自我和自由,融入至高無上的集體,并對集體的目标充滿宗教般的狂熱。最後,這場以遊戲開始的教學試驗幾乎失控。後來這件事被德國人拍成了電影,當事人還寫過一本書,名叫《極權隻需五天》。同樣,“青銅世紀”号在得知了自己永遠流浪太空的命運後,也建立了這樣一個集體極權社會,知道我們用了多長時間嗎?
五分鐘。
真的隻有五分鐘,那個全體會議隻開了五分鐘,這個極權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就得到了“青銅世紀”号上絕大多數人的認可。所以,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隻需五分鐘。
……
鮑裡斯·洛文斯基,男,36歲,中校軍銜,時任“青銅世紀”号副艦長。
……
法官:是你率領首批小分隊進入被攻擊的“量子”号嗎?
洛文斯基:是的。
法官:當時裡面還有活着的人嗎?
洛文斯基:沒有。
法官:遺體情況怎麼樣?
洛文斯基:人都死于氫彈電磁脈沖作用于艦體産生的次聲波,遺體全部完好。
法官:你們是怎麼處理遺體的?
洛文斯基:像“藍色空間”号那樣,為他們建立了紀念碑。
法官:紀念碑中有遺體嗎?
洛文斯基:沒有,我懷疑太陽系另一端“藍色空間”号建立的那座紀念碑中也沒有。
法官:遺體去了哪裡?
洛文斯基:補充艦上的食品庫存。
法官:全部?
洛文斯基:全部。
法官:這件事情是怎麼決定下來的?是誰首先決定把遺體作為食物的?
洛文斯基:這個……我真的想不起來了。當時感覺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負責全艦後勤配給,指揮對遺體的貯存和分配等工作。
法官:遺體是怎樣食用的?
洛文斯基:就是那樣,大多數是同生态循環系統的蔬菜和肉類混在一起烹調。
法官:食用者都是哪些人?
洛文斯基:所有人,“青銅世紀”号上的所有人。艦上四個餐廳裡都有這種食物,肯定都吃過。
法官:他們知道吃的是什麼嗎?
洛文斯基:當然。
法官:他們的反應呢?
洛文斯基:我想,肯定有人有些不适應吧,但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哦,有一次在軍官餐廳用餐時,我還聽旁邊的一位軍官說了句:謝謝,喬伊娜。
法官:什麼意思?
洛文斯基:卡爾·喬伊娜中尉是“量子”号上的通信軍官,他吃的好像就是她的一部分。
法官:他怎麼可能知道吃的是誰呢?
洛文斯基:您知道身份标識單元吧,像一粒米那麼大,植入左臂,能耐高溫,偶爾烹調時沒把那東西取出來,食用者在盤子裡發現時可以用随身通信器什麼的把上面的信息讀出來。
法官:法庭肅靜!請把兩位暈倒的女士送出去……你們不會不知道,這種行為已經打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
洛文斯基:當時有另外的道德底線。“青銅世紀”号在末日戰役中超功率加速時,因為動力系統過載,艦上的生态循環系統斷電近兩個小時,系統因此造成嚴重損壞,恢複得很慢;冬眠系統也出現故障,隻能容納五百多人,這樣還有一千多人要吃飯,當時如果沒有額外的補給,會有一半人餓死。即使沒有這種情況,考慮到未來漫長的航程,把那麼多寶貴的蛋白質資源抛棄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底線……當然,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護,也沒有為“青銅世紀”号上的任何人辯護,當我已經恢複到地球人的思維時,講出這些來并不容易,請相信,并不容易。
尼爾·斯科特艦長在法庭的最後陳述:
我沒有太多可說的,隻有一個警告:生命從海洋登上陸地是地球生物進化的一個裡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魚再也不是魚了;同樣,真正進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們,當你們打算飛向外太空再也不回頭時,請千萬慎重,需付出的代價比你們想象的要大得多。
……
最後宣判結果:因犯反人類罪和謀殺罪,尼爾·斯科特艦長和其他六名高級軍官被判終身監禁;其餘1768人中,隻有138人被宣布無罪,餘下均被判刑,刑期從二十年至三百年不等。
由于艦隊國際的監獄位于火星和木星軌道之間荒涼的小行星帶,犯人們隻能再次飛離地球。“青銅世紀”号返航後,他們雖來到了距地球近在咫尺的同步軌道,但三千五百億千米中的這最後三萬千米卻永遠走不過去了。當押送飛船加速時,同在返航的戰艦中一樣,他們又都飄落在船尾的舷窗上,像一堆永遠無法歸根的落葉,看着無數次萦繞夢中的藍色地球漸漸遠去,再次變成一顆淡藍色的星星。
在離開基地前,包括原副艦長洛文斯基、原目标甄别軍官史耐德等十幾人在憲兵的押解下最後一次進入“青銅世紀”号,同接收該艦的新部隊進行一些細節方面的交接。在過去的十幾年中,這裡曾是他們的整個世界,他們在各處精心設置了草地、森林和海岸的全息影像,還培育了真正的花草,修建了噴泉和魚池,使這裡真正成為家的樣子。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們的痕迹被完全抹去,“青銅世紀”号又變成了一艘冷冰冰的星際戰艦。艦上遇到的每一個軍人都對他們投來冷漠的目光,或者幹脆忽略他們的存在。這些軍人在敬禮時目光特别專注,以表明這軍禮是對着押解他們的憲兵軍官的,與這些穿囚服的人無關。
史耐德被帶到一個球形艙裡,向三名軍官交代一些目标甄别系統的技術細節。那三名軍官兩男一女,那名女中尉十分美麗,但這三人面對史耐德就像面對一個電腦查詢界面一樣,聲音冷淡地輸入問題等待回答,沒有一絲禮貌的表示,更沒一句多餘的話。
需解決的問題并不太多,一個小時就完成了。這時,史耐德在半空中的操作界面上點了幾下,似乎是在離開前習慣性地關閉操作窗口,然後他突然猛踹艙壁,在失重中飛到球形艙的另一端。幾乎同時,球形艙分成了兩個,三名軍官和一名憲兵被關在其中一個艙裡,史耐德獨自在另一間裡。
史耐德在面前調出一個操作界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點擊着,那是一個通信界面,他在激活“青銅世紀”号的大功率超遠程星際通信系統。
一聲悶響,艙壁被激光槍燒出一個小洞,艙内充滿了白色的濃煙。憲兵從另一側把槍管伸過來,對準史耐德,警告他立刻停止操作并打開艙門。
“‘青銅世紀’呼叫‘藍色空間’!‘青銅世紀’呼叫‘藍色空間’!”史耐德的聲音并不高,他知道呼叫傳輸的距離與他的音高無關。
一束激光穿透史耐德的兇膛,皿液變成紅色的蒸汽噴出,被自己的皿霧所籠罩的他,用盡最後的生命嘶啞地喊出一句話:
“不要返航,這裡不是家!”
對于地球發出的返航誘餌,“藍色空間”号本來就比“青銅世紀”号多了一些猶豫和懷疑,它隻進行低功率減速,直至收到“青銅世紀”号的警報時,還保持着離開太陽系的正速度。收到警報後,它立刻由減速轉換為全功率加速,繼續逃離太陽系。
當地球通過三體的智子情報得知這個消息時,兩個文明第一次擁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
令他們欣慰的是,“藍色空間”号目前還不具備對兩個世界進行黑暗森林威脅的能力,它即使以最大功率向宇宙發送兩個恒星系的坐标,也幾乎不可能被第三方收到。要到達最近的恒星巴納德星進行恒星級功率的宇宙廣播,以“藍色空間”号的航行能力,需要三百年時間;但目前它的航向并沒有改變以指向巴納德星,而是仍然向着之前确定的目标NH558J2星飛行,需兩千多年才能到達。
“萬有引力”号立刻起航追擊“藍色空間”号,這是目前太陽系唯一一艘能夠進行恒星際航行的飛船。在此之前,三體世界曾提議由速度更快的水滴(正式稱呼是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追趕并摧毀目标,但地球世界堅決拒絕了這個提議,認為這是人類的内部事務。末日戰役是人類最大的創傷,十多年來,其疼痛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愈加劇烈。允許水滴再次攻擊人類,在政治上是絕對不可接受的,盡管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藍色空間”号已經是一艘異類的飛船了,但對其執法隻能由人類實施。也許考慮到時間充裕,三體世界沒有堅持,隻是強調“萬有引力”号具有發射引力波的能力,必須保證它的絕對安全,水滴應與其同行,以确保對“藍色空間”号的壓倒優勢。
于是,“萬有引力”号與兩個水滴編隊航行,它們之間的距離保持在幾千米。兩者大小懸殊,當看到“萬有引力”号的全景時,水滴幾乎不可見,但後者表面卻完整而清晰地映着“萬有引力”号的鏡像。
“萬有引力”号隻比“藍色空間”号晚建十年時間,除了引力波發射,并沒有更多的先進技術,其推進能力隻是略優于“藍色空間”号,能追上後者完全憑借燃料優勢。即使這樣,按照目前兩艦的速度和加速度,“萬有引力”号追上“藍色空間”号也需要五十年時間。
【威懾紀元61年,執劍人】
在一棵巨樹建築的頂端,程心仰望着她的星星,那是她被喚醒的原因。
在當年的群星計劃中,共有十五個人購買了十七顆恒星,除程心外,其他十四人都湮沒在茫茫曆史中,也找不到有合法繼承權的後人,大低谷像一隻篩子,濾掉了太多的東西。現在,隻有程心是唯一一個合法擁有恒星的人。
現在,人類還沒有飛向太陽系外的任何恒星,但技術的飛速發展,已經使300光年内的恒星不再隻有象征意義。程心擁有的DX3906被證明并不是一顆裸星,剛剛發現它帶有兩顆行星,從其中一顆行星的質量、軌道和大氣光譜推測,它極可能是一顆與地球十分相似的類地行星,于是其價值急劇飙升。人們随後驚奇地發現,這個遙遠的世界竟然是有主人的。
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想收回這顆恒星的所有權,但按照法律,這隻有在其主人同意出讓的情況下才能實現,于是,冬眠了二百六十四年的程心被喚醒了。
程心醒來後首先得知:同預料的一樣,階梯飛行器沒有任何消息,三體人艦隊沒有截獲它,也沒有觀測到它的存在,階梯計劃已經被曆史遺忘,雲天明的大腦永遠迷失在茫茫太空中。但就是這個已經沒入虛無的人,卻給他愛的人留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世界,一個由一顆恒星和兩顆行星構成的世界。
DX3906的行星是一位名叫艾AA的博士生發現的。她在做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研究時,采用了一種新的觀測方法,用一顆恒星作為引力透鏡觀測另一顆恒星,由此獲得了這個發現。
在程心眼中,艾AA是個像鳥一般輕靈的女孩子,充滿生機地圍着她飛來飛去。她自稱熟悉公元人,因為自己的導師就是一位公元世紀的物理學家。也許是這個原因,她得到了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被指定為程心與聯合國太空開發署之間的聯絡人。
聯合國和艦隊的要求讓程心很為難。她當然不能獨自占有一個世界,但也不能把深愛她的人送的禮物賣掉。她提出無償放棄對DX3906的所有權,隻保留那張證書作為紀念,但卻被告知不行。按照現有法律,政府、聯合國和艦隊都不能無償接收這樣大宗的個人資産,他們隻能從她手中買下DX3906,這是程心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經過痛苦的思考,她決定出讓兩顆行星的所有權,保留恒星,但同時與聯合國和艦隊簽署一份附加協議,确定人類可以免費使用該恒星産生的能量。經過研究,這個想法在法律上是可行的。
AA告訴程心,隻出讓行星的話,聯合國的出價就低許多,但那仍然是一筆巨額财産,她需要成立一個公司來運作。AA接着問,如果成立公司的話,程心是否願意讓她來工作,得到程心的肯定答複後,AA立刻打電話辭掉了太空開發署聯絡人的職位,并聲稱自己開始為程心工作了,開始為她的利益說話。
“你傻不傻呀?!”AA大叫道,“有許多選擇,你卻做了最糟的一個!比如你可以把恒星一起轉讓,那樣你就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了!或者,什麼都不出讓,整個星系全給自己留着,這是完全可以的!在這個時代,法律對個人财産是絕對保護的,沒人能搶走你的世界!然後,然後你再冬眠,直到能夠飛向DX3906那一天,你可以飛到自己的世界去,那麼大的地方,有海洋和大陸,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然最好帶上我……”
程心說她已經決定,“我們倆相隔快三個世紀了,我不指望能馬上互相理解。”
“是,是。”AA一聲歎息,“可你應該重新認識良心和責任這兩樣東西,責任使你出讓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恒星;責任又讓你放棄恒星的能量。你是過去那種被這兩樣東西綁架的人,像我的導師那樣。不過,在這個時代,良心和責任可不是褒義詞,這兩種東西表現得太多會被視為心理疾病,叫社會人格強迫症,要接受治療的。”
……
即使在城市的燈光中,程心也沒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了DX3906。與她的時代相比,現在的大氣層清澈了許多。她從夜空收回目光,回到令她驚歎的現實中:她和AA就像站在一棵發光聖誕樹上的兩隻小螞蟻,周圍是聖誕樹的森林,光輝燦爛的大樓像葉子般挂滿了每根樹枝。但這座巨型城市是建在地面上的,随着威懾而來的和平,人類的第二次穴居時代結束了。
她們沿着這根樹枝走去,每根樹枝都是一條大街,路面飄浮着許多信息窗口,使得街道像一條五光十色的河流。時常有幾個窗口從路中的主流中飄出來,跟着她們走一小段,發現她們對自己不感興趣後又飄回到主流中去。屬于這條街的建築都挂在下面。這是最高的樹枝,上面就是星空,如果走在下面的樹枝大街上,就會被挂在周圍和上方樹枝的建築所圍繞,自己仿佛是一隻小蟲子,飛行在樹葉和果實都發出絢麗光芒的夢幻森林中。
程心看着街上的行人,一個女孩子,兩個女孩子,一群女孩子,又是一個……都是女孩子,都很美麗,穿着閃閃發光的衣服,像是這夢幻森林中的精靈。好不容易有一個看上去年齡稍大些的,也是女人,美麗幾乎掩蓋了年齡。當她們走到這根樹枝的盡頭,面對着下面的燈海,程心問出了那個她早就想問的問題:
“男人呢?”
她蘇醒已有四天,從沒見過男人。
“到處都是啊。”AA指指附近,“看那個背靠着欄杆的,還有那邊三個,還有那兩個正在走過來的,都是男人。”
程心看看那幾個人,她(他)們面容白嫩姣好,長發披肩,身材苗條柔軟,仿佛骨頭都是香蕉做的,舉止是那麼優雅輕柔,說話聲音随着微風傳過來,細軟而甜美……在她的時代,這些人在女人中也都屬于女人味最濃的那一類。
程心很快想明白了:其實這種進程早已開始。公元20世紀80年代可能是最後一個崇尚男性氣質的年代,那以後,雖然男人還在,但社會和時尚所喜歡的男人越來越女性化。她想起了21世紀初的某些日韓男明星,第一眼看上去也是美麗女孩的樣子,那時人們稱之為男色時代來臨。大低谷打斷了人類的女性化進程,但随着威懾時代而來的半個多世紀的舒适的和平,使這一進程加速了。
AA說:“你們公元人最初确實很難分辨他們,不過這對你來說可能容易些,從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這樣的古典美人是很吸引他們的。”
程心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AA。
“你想什麼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女人耶!哼,你們那時的男人有什麼好?粗魯野蠻肮髒,像是沒有充分進化的物種,你會适應這個美好時代的。”
程心在三個世紀前即将進入冬眠時,對自己在未來會面臨的困境做過各種假設,但現在這個是她不可能想象到的。想想在這個女性化世界的長遠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程心的心中一陣惆怅,不由得又擡頭去夜空中尋找自己的星星。
“又在想他呀!”AA扳着程心的雙肩說,“就算那個男人當時沒有飛向太空,和你在一起,你們孫子的孫子現在也進墳墓了。這是全新的時代,全新的生活,與過去全無關系的!”
程心努力使自己這樣想,并努力使思緒返回現實。來到這個時代隻有幾天,她對以往近三個世紀的曆史隻有大概的了解,最令她震驚的就是人類與三體世界因黑暗森林威懾而建立起來的戰略平衡,這時,一個問題突然冒上腦際。
這樣一個柔軟的女性世界,威懾?!
程心和AA往回走去,路面上,又有幾個信息窗口圍着她們飄移,其中一個引起了程心的注意:首先是因為畫面上有一個男人,顯然是過去時代的男人,面色憔悴,頭發蓬亂,站在一座黑色的墓碑旁。他和墓碑處于陰冷的暗影中,但他的雙眼似乎映射着遙遠天邊的晨曦,顯得很亮。下面有一行字幕:
……在他那個時代,殺人是要判死刑的。
程心覺得這個男人很面熟,細看時畫面又消失了,代之以一個正在演講的中年女人(程心隻能認為是女性)。她的衣服不發光,很正式,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政治家,剛才的字幕就是她說出的話。這個窗口覺察到了程心的注意,放大了許多,同時發出了剛好能讓她聽到的聲音,演講者的聲音很甜美,每個字像用長長的糖絲連起來,但說的内容很可怕:
“為什麼要判死刑?答案是因為殺了人,但這隻是正确答案之一,還有一個答案是:因為殺的人太少了。殺一個人是要被判死刑的,殺幾個幾十個更是如此,如果殺了幾千幾萬人,那就罪該萬死;但如果再多些,殺了幾十萬人呢?當然也該判死刑,但對于有些曆史知識的人,這個回答就不是太确定了;再進一步,如果殺了幾百萬人呢?那可以肯定這人不會被判死刑,甚至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不信看看曆史就知道了,那些殺人超過百萬的人,好像都被稱為偉人和英雄;更進一步,如果這人毀滅了一個世界,殺死了其中的所有生命,那他就成了救世主!”
“她(他?)在說羅輯,他們想審判他。”AA說。
“為什麼?”
“很複雜,直接原因是:那個恒星系,就是他向宇宙廣播了坐标導緻其被摧毀的那個,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生命,但肯定存在有的可能,所以他被指控有世界滅絕罪的嫌疑。這是現代法律中最重的罪了。”
“你就是程心吧?!”這聲音讓程心吃了一驚,因為它竟來自路面的那個窗口,裡面的演講者驚喜地看着程心并指着她說,像見到一個老朋友。“你是擁有那個遙遠世界的人。啊,你真的很好,把那個時代的美都帶給我們,你是唯一擁有一個世界的人,也能拯救這個世界,大衆對你寄予厚望!哦,我是……”
AA一腳把那個畫面關掉了。程心被這個時代的信息技術深深震撼,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像如何傳到演講者那裡,更不知道她(他?)是如何從億萬觀衆中把自己檢索出來的。
AA趕到程心前面,轉身退着走面對她問道:“你會毀滅一個世界以建立這種威懾嗎?特别是:如果敵人沒有被你的威懾吓住,那你會按動按鈕毀滅兩個世界嗎?”
“這問題沒意義,我怎麼可能把自己置于那種位置?”
AA停下腳步,抓住程心的雙肩,直視她的雙眼,“真的不會嗎?”
“當然,就我能想到的,那是對一個人來說最可怕的境地了,比死可怕多了。”程心說,AA的認真使她有些吃驚。
AA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明天再細談,早點休息吧,你現在很虛弱,要一個星期才能完全恢複。”
第二天一早,程心就接到AA的電話,AA在屏幕上眉飛色舞地說今天上午要帶她去一個好地方,給她一個驚喜,并說接她的車就在樓頂上。程心來到樓頂,果真看到了那輛開着車門的飛行車,她進入車内時發現AA并不在裡面。車門無聲地滑上,程心身下的座椅像手掌般把她握住,飛行車輕盈地飛起,彙入城市森林間飛車的洪流中。這時天還早,朝陽射入城市森林的無數道光束幾乎與地面平行,飛行車就在一道道陽光間穿越城市。巨樹建築漸漸稀疏,最後完全消失了,藍天下的大地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一片令程心陶醉的綠色撲面而來。
威懾紀元開始後,地球重工業幾乎全部移到了太空軌道,生态環境迅速恢複,現在已經接近工業革命前的水平。由于人口減少和糧食生産工業化,耕地也在消失,地球正在變成一個大公園。
這突然到來的美好世界使程心有一種不真實感,自從冬眠蘇醒後,她一直恍若夢中。
半個小時後飛行車降落了,車門滑開,程心一下車,它立刻升空飛走了。螺旋槳攪起的大風平息後,寂靜籠罩着一切,隻有鳥鳴從遠方傳來。程心打量着周圍,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廢棄的建築中。這些建築像是公元世紀的,好像是一個居住區,每座樓房的下半部分都長滿了密密的藤蔓植物。看着這被新紀元的綠色所覆蓋的過去,程心多少找回了一些現實感。
她叫着AA的名字,回答她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
這聲音來自程心身後二樓的一個陽台,她轉身看到了站在纏滿藤蔓的陽台上那個男人,不是現在女性化的男性,而是過去真正的男人。程心仿佛又回到夢中,但這次是她的公元世紀噩夢的延續:這個男人是托馬斯·維德,穿的衣服也是與過去一樣的黑皮夾克,隻是他看上去老了些,可能他是在程心之後許多年冬眠的,或者比程心更早蘇醒,也許兩者都有。但程心的目光立刻集中在維德的右手上,那隻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握着一把手槍,公元世紀的手槍,槍口對着程心。
“這槍裡的子彈是為水下射擊特制的,據說能保存很長時間,但已經二百七十多年了,不知還能不能用。”維德說,臉上露出程心熟悉的冰水般的微笑,那種笑容是他在欣賞别人絕望時特有的。
子彈能用。一聲爆響中,程心看到槍口的火光,自己左肩像被猛擊一拳,沖擊力把她推靠到後面的一堵殘壁上。槍聲被密集的藤蔓植物吸收,傳不了多遠,外面的鳥鳴聲還在繼續。
“不能用現在的槍,它們每次射擊都會自動在公共安全數據庫中登記。”維德說,語氣與三個世紀前同程心談日常工作時一樣平淡。
“為什麼?!”程心說出了三個世紀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沒感到疼,左肩隻有一種綿軟的麻痹感。
“為了執劍人。我想成為執劍人,你會同我競争,而你會成功。我對你本人沒有一點兒惡意,不管你信不信,我此時很難過。”
“瓦季姆是你殺的?”程心問,皿從她的嘴角流出。
“是,階梯計劃需要他。而現在,我的新計劃卻不需要你。你們都很出色,但擋道的棋子都應清除。我隻能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維德說完又開了一槍,子彈穿透程心的左腹部,仍然沒有痛感,但全身在麻痹中失去支撐,她靠着牆慢慢滑下,在身後的藤蔓葉子上留下鮮紅的皿迹。維德再次扣動扳機,這次,近三個世紀的歲月終于顯出了作用,槍沒響。維德拉動槍栓退出臭彈,再次把槍口對準程心。就在這時,他握槍的右臂好像自己爆炸了,一團白煙升起後,維德的右小臂消失了,被燒焦的骨肉碎片飛濺到周圍的綠葉中,手槍卻完好無損地掉到樓下。維德沒動,仿佛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已經消失的右小臂,然後擡頭仰望,在他看的方向,一輛飛行警車正俯沖下來,還沒有接觸地面,就有幾名帶槍的警察跳到下面在氣流中翻騰的深草裡,他們看上去也是身材苗條的女孩,但動作敏捷。
最後下來的是AA,她的淚眼在程心已經模糊的視線中晃動着,也能聽到她的哭訴聲,大意是有人僞造她的電話等等。
劇痛開始出現,且來勢兇猛,程心休克了過去。很快她又醒來了,發現自己已經在車裡,身體被不知名膜狀物全部包裹起來,疼痛消失了,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意識再次模糊。她最後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問:
“什麼是執劍人?”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面壁者的幽靈——執劍人
羅輯對三體世界建立的黑暗森林威懾無疑是偉大的功績,但最終産生這個功績的面壁計劃卻被認為是一個極其幼稚的荒唐舉動。人類當時像個第一次走向社會的孩子,對險惡的外部世界充滿了恐懼和迷茫,面壁計劃就是這種精神沖擊的産物。随着羅輯把威懾控制權移交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人們認為面壁計劃這一曆史的傳奇永遠結束了。
人們開始對威懾本身進行深入思考,由此誕生了一門學科:威懾博弈學。
構成威懾的主要元素有: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在黑暗森林威懾中分别是人類和三體世界;威懾操作,發射三體世界坐标導緻兩個世界毀滅;威懾控制者,掌握發射開關的人或組織;威懾目标,三體世界放棄侵略并向人類世界傳遞技術。
以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同歸于盡為後果進行的威懾,被稱為終極威懾。
與其他類型的威懾相比,終極威懾的特點是:一旦威懾失敗,那麼再進行威懾操作對于威懾者來說便毫無意義。
終極威懾成功的關鍵在于,必須使被威懾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威懾目标,就有極大的可能觸發威懾操作。描述這一因素的是威懾博弈學中的一個重要指标:威懾度。隻有威懾度高于80%,終極威懾才有可能成功。
人們很快發現一個極其沮喪的事實:如果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掌握在人類的大群體手中,威懾度幾乎為零。
讓人類集體做出毀滅兩個世界的決定本來就極其艱難,這個決定遠遠超出了人類社會的道德和價值觀底線,而黑暗森林威懾本身的情形使這種決定的可能性進一步降低:如果威懾失敗,人類還有至少一代人的時間可以存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對活着的人就是全部了;如果因威懾失敗而進行威懾操作,向宇宙廣播兩個世界的坐标,那毀滅随時都可能到來,這個結果遠糟于放棄威懾操作。所以,當威懾失敗時,人類的群體反應是完全可以預測的。
但個體的反應無法預測。
黑暗森林威懾的成功,正是建立在羅輯個體的不可預測上。當威懾失敗時,決定他行為的更多是他的人格特征和心理因素,即使是基于理智,他個人的利益與人類整體利益未必契合。威懾紀元初,兩個世界對羅輯的全部人格特征進行了極其詳細的研究,并建立了相應的數學模型,人類和三體的威懾博弈學者們得出了幾乎相同的結果:依威懾失敗時的精神狀态不同,羅輯的威懾度在91.9%至98.4%之間浮動,三體世界絕對不敢冒這個險。
在威懾建立後很短的時間裡,雖然還沒來得及進行上述的深入研究,但人們很快覺察到了這個事實,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立刻把威懾控制權交還給羅輯,就像扔出一塊滾燙的鐵。從收回到交還控制權,前後隻有十八個小時的時間,但這段時間已足夠水滴摧毀環繞太陽的核彈鍊以阻止人類進行坐标廣播,而敵人沒有行動,這被認為是三體世界在這場戰争中的最大失誤,而人類則冷汗淋漓地長出了一口氣。
于是,羅輯一直掌握着黑暗森林威懾的控制權。他的手中,先是握着太陽核彈鍊的起爆開關,後來握着引力波的發射開關——兩個世界的戰略平衡,像一個倒放的金字塔,令人心悸地支撐在他這樣一個針尖般的原點上。
黑暗森林威懾是懸在兩個世界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羅輯就是懸劍的發絲,他被稱為執劍人。
面壁計劃并沒有成為曆史,人類無法擺脫面壁者的幽靈。
如果說面壁計劃是人類曆史上首次出現的怪物,那黑暗森林威懾和執劍人在曆史上卻有過先例。公元20世紀華約和北約兩大軍事集團的冷戰就是一個準終極威懾。冷戰中的1974年,蘇聯啟動Perimeter計劃,建立了一個後來被稱為末日系統的預警系統,其目的是在北約核突襲中,當政府決策層和軍隊高級指揮層均被消滅、國家已失去大腦的情況下,仍具備啟動核反擊的能力。它利用核爆監測系統監控蘇聯境内的核爆迹象,所有的數據會彙整到中央計算機,經過邏輯判讀決定是否要啟動核反擊。這個系統的核心是一個絕密的位于地層深處的控制室,當系統做出反擊的判斷時,将由控制室内的一名值班人員啟動核反擊。公元2009年,一位曾參加過Perimeter戰略值班的軍官對記者披露,他當時竟然隻是一名剛從伏龍芝軍事學院畢業的二十五歲的少尉!當系統做出反擊判斷時,他是毀滅的最後一道屏障。這時,蘇聯全境和東歐已在火海之中,他在地面的親人和朋友都已經死亡,如果他按下啟動反擊的按鈕,北美大陸在半個小時後也将同樣成為生命的地獄,随之而來的覆蓋全球的輻射塵和核冬天将是整個人類的末日。那一時刻,人類文明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中。後來,人們問他最多的話就是:如果那一時刻真的到來,你會按下按鈕嗎?
這位曆史上最早的執劍人說:我不知道。
人們現在的希望就是:黑暗森林威懾能夠出現像20世紀的核威懾那樣美好的結局。
歲月在詭異的平衡中流逝,威懾已經建立了六十年,已過百歲的羅輯仍執掌着威懾控制權。他在人們眼中的形象也在慢慢變化。
主張對三體世界采取強硬政策的鷹派不喜歡他。早在威懾剛建立時,強硬派就主張向三體世界提出更加苛刻的條件,企圖徹底解除三體世界的武裝。有些方案已經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裸移民”計劃,提出讓三體人全體脫水,然後由貨運飛船送至奧爾特星雲,再由人類飛船接運到太陽系,存儲于建造在月球或火星上的幹庫中,依據某種條件分小批逐步解凍。
溫和的鴿派同樣不喜歡羅輯。他們關注的焦點集中在被羅輯洩露坐标的187J3X1恒星系中是否有生命和文明上。對這一點,兩個世界的天文學家們都無法做出肯定的回答,無法證明有,也無法證明沒有。但羅輯肯定有世界毀滅罪的嫌疑。他們認為,人類和三體兩個文明要想建立一個和平共處的世界,必須以泛宇宙的人權體系為基礎,即承認宇宙間所有文明生物都擁有完全平等的人權。而要使這樣一個泛宇宙人權體系成為現實,就必須對羅輯進行審判。
羅輯對兩者都沒有理會。他隻是握着引力波發射的開關,沉默地堅守着執劍人的崗位,堅守了半個世紀。
人們發現,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繞過執劍人,沒有執劍人的承認,人類的政策在三體世界沒有任何效力。這樣,執劍人就成為像面壁者一樣擁有巨大權力的獨裁者。
随着時間的流逝,羅輯的形象由救世主一天一天地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和毀滅世界的暴君。
人們發現威懾紀元是一個很奇怪的時代,一方面,人類社會達到空前的文明程度,民主和人權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另一方面,整個社會卻籠罩在一個獨裁者的陰影下。有學者認為,科學技術一度是消滅極權的力量之一,但當威脅文明生存的危機出現時,科技卻可能成為催生新極權的土壤。在傳統的極權中,獨裁者隻能通過其他人來實現統治,這就面臨着低效率和無數的不确定因素,所以,在人類曆史上,百分之百的獨裁體制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技術卻為這種超級獨裁的實現提供了可能,面壁者和持劍者都是令人憂慮的例子。超級技術和超級危機結合,有可能使人類社會退回黑暗時代。
但大多數人也承認,目前還不到停止威懾的時候。随着智子封鎖的解除和三體世界的知識輸入,人類科學飛速發展,但與三體世界比,還相差兩到三個技術時代;隻有當兩個世界科技實力相當時,才能考慮停止威懾。
還有一個選擇:把威懾控制權交給人工智能。這一選擇曾被認真考慮,并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試驗,它的最大優勢是威懾度極高,但最終被否決了。把兩個世界的命運交付給機器,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試驗發現,A.I.對威懾所面臨的複雜情況做出正确判斷的幾率比人要低許多,因為這種判斷本身所要求的不僅僅是邏輯推理能力。另外,在政治上這也不會使人們感覺更好,這不過是把人的獨裁轉化成機器獨裁,從政治角度看更糟糕。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智子對A.I.的幹擾。雖然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但僅僅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就使這個選擇成為不可能。
折中的選擇是更換執劍人。即使不考慮以上的因素,羅輯已是百歲老人,思維和心理随時可能出現異常波動,把兩個世界的命運放到他手中很難讓人放心。
程心恢複得很快。醫生們聲稱,即使那把手槍中的十顆7毫米子彈全部擊中她,即使她的心髒被擊碎,現代醫學也能把她救活并恢複到與正常人基本無異的健康狀态,但如果大腦被擊中就沒救了。
據警方透露,維德幾乎成功。世界上最近的一起謀殺案發生在二十八年前,而這個城市已經近四十年沒有謀殺犯罪了,警方對預防和偵破謀殺案已經生疏。是另一名執劍者候選人,維德的一個競争對手,向警方提出警告,但他也沒有任何證據,隻是以這個時代所沒有的敏銳覺察到了維德的意圖。半信半疑的警方耽誤了很多時間,直到發現了維德僞造AA的電話時才采取行動。
許多人到醫院來看望程心,有政府、聯合國和艦隊的官員,社會各界的人士,當然也有AA和她的朋友們。程心現在已經能夠很容易地分辨現代人的性别,同時也漸漸适應了外表完全女性化的現代男人,感覺他們有一種她的時代的男人們所沒有的優雅,但他們還遠不可能對她産生異性吸引力。
随着陌生感的消失,程心渴望進一步了解這個時代,可目前她還隻能待在病房裡。
這天,AA在病房中為她放了一部全息電影,說是本屆奧斯卡獎的最佳影片,名叫《長江童話》,取材于李之儀的《蔔算子》“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影片描寫一個沒有具體年份的上古田園時代,分别居住在長江入海口和源頭的一對情侶的愛情。整部影片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距離不可跨越,他們從未見面,連想象中的相會畫面都沒出現過,但他們的思念之情卻被表現得無比凄婉動人。影片的攝影也十分唯美,長江入海處江南的清麗婉約和源頭青藏高原的雄渾壯闊相互映襯,令程心陶醉。影片絲毫不見她的時代那類商業化的張揚,故事像長江一樣從容流淌,使她融入其中。
程心想到,她現在就在時間大河的江之尾,而江之頭卻空蕩蕩的……
這部電影激起了程心對新紀元文化的興趣,當她能走動時,AA又帶她去了畫展和音樂會。程心清晰地記得公元世紀在798廠和上海現代藝術雙年展中見到的那些變态怪異的東西,很難想象那時的藝術延伸到現在是什麼樣子。但她看到的畫都很溫和寫實,而柔美的色彩中又躍動着生機和情感,她感覺那一幅幅畫就像一顆顆心,在為自然和人性之美輕輕跳動。至于音樂,她感覺聽到的都像是古典交響曲,讓她又想到了那部電影中的長江,厚重雄渾又從容舒緩,她像是在目不轉睛地看着江面的流水,不知不覺中感到不是水在流,而是人在向上遊走,她就這樣被帶了很遠很遠……
這個時代的文化藝術與程心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但也不是簡單地回歸古典,更像是自後現代以後的螺旋升華,完全建立在一個新的美學基礎上,比如《長江童話》中就包含着對宇宙時空的深刻隐喻。但使程心最為激動的是,21世紀後現代文化藝術中所充斥的那種晦暗絕望變異喧鬧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的甯靜和樂觀。
“我愛這個時代,但想想也挺讓人吃驚的。”程心說。
“要是知道這些電影、畫和音樂的作者,你就更吃驚了,他們都是四光年外的三體人。”AA說,看着程心目瞪口呆的樣子,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文化反射
威懾建立之後,為了接收和消化三體世界向地球傳送的科學技術信息,成立了世界科學院,這是一個與聯合國同級别的國際組織。人們最初預測,人類隻能接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擠牙膏似的零星信息,且這些信息充滿刻意的謬誤和誤導,地球科學家們隻能從中猜謎般地獲得真正的新知識。但三體世界在這方面的态度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們在短時間内系統地傳送了海量的知識信息,主要是基礎科學信息,包括數學、物理學、宇宙學、分子生物學(以三體世界生命為基礎)等等,每一類都是一個完整的學科體系。這巨量的信息令地球科學界一時手足無措。三體世界還對地球人進行了不間斷的指導,一時間地球世界幾乎成了一所大學。智子對加速器的封鎖解除後,三體物理學的核心内容一步步得到實驗證實,使人類對這些知識的真實性有了初步的确認。三體世界甚至多次抱怨世界科學院消化知識的速度太慢,他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使人類達到自己世界的科學水平,至少在基礎科學方面是這樣。
對這一令人困惑的現象,人們提出了多種解釋,較為可信的一種是:三體世界看到了人類科學加速發展的優勢,想通過人類科學的發展獲得新的知識,地球被作為一個知識電池來使用,試圖在為其充電後獲得更高的能量。
三體世界對此的解釋是:如此慷慨的知識傳送是出于對地球文明的敬意,三體世界從地球文明那裡得到了更多的東西。人類文化使三體世界睜開了一雙新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和文明更深層的意義,體驗到了以前從未覺察到的自然和人性之美。人類文化在三體世界廣為傳播和滲透,正迅速和深刻地改變着三體世界的社會形态,并在半個世紀中引發了多次革命,使得三體世界的社會結構和政治體制與地球越來越相似,人類的價值觀正在那個遙遠的社會得到認同和推崇,人類文化正被所有三體人所迷戀。
開始,人們對此将信将疑,但随之而來的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化反射浪潮證實了這一切。
威懾紀元十年後,由三體世界傳送而來的,除了海量的知識信息,還有越來越多的模仿人類的文化藝術作品,包括電影、小說、詩歌、音樂、繪畫等。令人吃驚的是,三體世界對人類文化的模仿似乎沒有經曆邯鄲學步的過程,一開始就達到了很高的水準。這種現象被學者們稱為文化反射。人類文明在宇宙中有了一面鏡子,使人類從以前不可能的角度重新認識自己。在以後的十年間,反射文化在人類世界流行開來,取代正在日益頹廢和失去活力的地球本土文化,成為文化主流,在大衆中引領時尚,在學者中成為尋找新的文化思想和美學理念的源泉。
現在,一部電影或小說,如果不預先說明,一般無法看出它的來源,很難确定其作者是人類還是三體人。因為在來自三體世界的作品中,人物全部是地球人類,自然環境也都是地球類型的,完全看不出異世界的影子,這是三體世界接受人類文化的最有力證明。同時,三體世界本身仍然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中,幾乎沒有任何關于那個世界的細節被傳送過來。三體人認為,自己粗陋的本土文化現在還不值得展示給人類,特别是雙方生物學和自然環境的巨大差異,一旦展現,可能會給已經建立起來的寶貴的交流帶來意想不到的障礙。
人們欣慰地看到,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一束陽光真的照進了黑暗森林的這個角落。
程心出院的這一天,AA說智子想見她。
程心已經知道,現在,智子這個詞并不是指那些來自三體世界的強大詭異的智能化微觀粒子,而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女人是個機器人,由人類最先進的A.I.和仿生技術制造,卻由以前被稱為智子的智能粒子控制。這個名叫智子的女人是三體世界在地球的大使,與以前智子的低維展開相比,她的出現使得兩個世界的交流變得更加自然和順暢。
智子住在位于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上,從飛行車上遠遠看去,那巨樹的葉子很稀疏,仿佛正處于深秋的凋零之中。智子的住所位于最頂端的樹枝上,那根樹枝隻有一片葉子,那是一幢雅緻的竹木結構的小别墅,在一團白雲中時隐時現。現在是無雲的晴天,那團白雲顯然是别墅所生成的。
程心和AA沿長長的樹枝走到盡頭,路面都是由圓潤的石子鋪成,兩旁是翠綠的草坪。沿一道旋梯可以下到懸空的别墅,智子在别墅門口迎接她們。她身材纖小,穿着華美的日本和服,整個人像是被一團花簇擁着。當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時,花叢黯然失色,程心很難想象有這樣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讓這美麗具有生機的,是控制她的靈魂。她淺淺一笑,如微風吹皺一汪春水,水中的陽光細碎輕柔地蕩漾開來。智子對她們緩緩鞠躬,程心感覺她整個人就是一個漢字:柔——外形和内涵都像。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再次鞠躬說,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輕細柔軟,剛剛能聽清,但似乎有一種魔力,仿佛她說話時别的聲音都停下來,為她的細語讓路。
兩人跟着智子走進庭院,她的圓發髻上插着的一朵小白花在她們前面微微顫動着,她也不時回頭對她們微笑。這時,程心已經忘記眼前是一個外星侵略者,忘記在四光年外控制着她的那個強大的異世界,眼前隻是一個美麗柔順的女人。特别之處隻是她的女人味太濃了,像一滴濃縮的顔料,如果把她扔到一個大湖中溶化開來,那整個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兩側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霧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層,懸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過一座下面有淙淙清泉的小木橋,智子退到一邊鞠躬把兩人讓進客廳。客廳是純東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塊的镂空,使這裡像一個大亭子。外面隻有藍天白雲,雲都是從近處湧出,飄得很快。牆上挂着一幅不大的浮世繪和一個繪着國畫風景的扇面,裝飾簡約典雅,恰到好處。
智子請程心和AA在柔軟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後自己也以優雅的姿勢坐下來,有條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擺開。
“可得有耐心,這茶可能兩小時後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邊低聲說。
智子從和服中拿出一塊潔白的帕巾,開始輕輕擦拭已經極其潔淨的茶具,先是細細地擦一個精緻的有着長長細柄的竹制水杓,然後依次輕擦那些白瓷和黃銅小碗,用竹杓把一隻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緻的銅爐上燒着,然後從一隻小白瓷罐中把細細的綠色茶末倒進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這一切都做得極慢,有些程序還反複做,僅擦茶具一項就用了近二十分鐘,對智子來說,這些動作的功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的儀式感。
但程心并沒有感到厭倦,智子那輕柔飄逸的動作有一種催眠作用,令她着迷。不時有清涼的微風從外面的空中吹來,智子的玉臂仿佛不是自己在動,而是被微風吹拂着飄蕩,她的纖纖玉手所撫弄的也仿佛不是茶具,而是某種更為柔軟的東西,像輕紗,像白雲,像……時間,是的,她在輕撫時間,時間在她的手中變得柔軟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層薄霧般緩慢。這是另一個時間,在這個時間中,皿與火的曆史消失了,塵世也退到不存在的遠方,隻有白雲、竹林和茶香,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茶終于煮好了,又經過一系列紛繁的儀式後,終于遞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嘗了一口那碧綠的茶汁,一陣苦香沁入心脾,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清澈透明了。
“我們女人在一起,世界就很美好,可我們的世界也很脆弱,我們女人可要愛護這一切啊。”智子輕言慢語地說,然後深深鞠躬,語氣變得激動起來,“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對于這話中的深意,以及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來的一次聚會,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現實。
與智子見面後的第二天,有六個公元人來見程心,他們都是第二任執劍者的候選人,均為男性,年齡在三十四至六十八歲之間。與威懾紀元之初相比,這個年代從冬眠中蘇醒的公元人數量已經大大減少,但仍形成一個特定的社會階層。對于他們來說,融入現代社會要比在危機紀元後期蘇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難。公元人階層中的男性都自覺或不自覺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漸漸女性化,以适應這個女性化社會,但程心眼前的這六個男人都沒有這麼做,他們都頑固地堅守着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見到這些人,一定會有一種舒适感,但現在她卻感到壓抑。
這些男人的眼中沒有陽光,很深的城府使他們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對着一堵由六塊冰冷的岩石構築的城牆,城牆顯露着歲月磨砺的堅硬和粗糙,沉重中透着寒氣,後面暗藏殺機。
程心首先對那位向警方報警的候選人表示感謝。她是真誠的,不管怎樣,他救了她的命。那個面容冷峻的四十八歲男人叫畢雲峰,曾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設計師之一。同程心一樣,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來的聯絡員,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鎖解除後加速器能夠重新啟用,但那個時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沒能保留到威懾紀元。
“但願我沒有犯錯誤。”畢雲峰說,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無論程心還是其他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我們是來勸你不要競選執劍人的。”另一個男人直截了當地說。他叫曹彬,三十四歲,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危機開始時他曾是丁儀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學家。智子封鎖加速器的真相公布後,他痛感理論物理學已成為沒有實驗基礎的空對空的數學遊戲,就進入冬眠等待封鎖解除。
“如果我競選,你們認為有可能成功?”程心問。從智子那裡回來後,這個問題一直萦繞在她的腦際,幾乎使她徹夜未眠。
“如果你那麼做,幾乎肯定能成功。”伊萬·安東諾夫說,這個英俊的俄羅斯人是候選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輕的,四十三歲,卻資曆非凡。他曾是俄羅斯最年輕的海軍中将,官至波羅的海艦隊副司令,因絕症而冬眠。
“我有威懾力嗎?”程心笑着問。
“不是一點沒有。你曾是PIA的成員,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裡,PIA曾對三體世界采取過大批的主動偵察行動,末日戰役前夕甚至向太陽系艦隊發出過關于水滴攻擊的警告,可惜沒受重視。它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傳奇般的機構,這點會使你在威懾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這個世界,不管這是否合乎邏輯,現在的公衆就是這麼聯想的……”
“關鍵不在于此,聽我解釋。”一個秃頂的老男人打斷了安東諾夫的話,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說他自稱叫這個名字,因為他蘇醒時身份資料都丢失了,而他又拒絕提供任何身份信息,連随便編一份都拒絕,這使他獲得公民身份頗費周折。但他神秘的身世卻也為競選加了不少分,他與安東諾夫一起,被認為是候選人中最具威懾力的兩位。“在公衆眼中,最理想的執劍人是這樣的:他們讓三體世界害怕,同時卻要讓人類,也就是現在這些娘兒們和假娘兒們不害怕。這樣的人當然不存在,所以他們就傾向于讓自己不害怕的。你讓他們不害怕,因為你是女人,更因為你是一個在她們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這些娘娘腔比我們那時的孩子還天真,看事情隻會看表面……現在她們都認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宇宙大同就要到來了,所以威懾越來越不重要,執劍的手應該穩當一些。”
“難道不是嗎?”程心問,霍普金斯的輕佻語氣讓她很反感。
六個男人沒有回答她,隻是默默地幾乎不為她所覺察地交換着目光,同時他們的目光也更加陰沉了。身處他們中間,程心仿佛置身于陰冷的井底,她在心裡打了個寒戰。
“孩子,你不适合成為執劍人。”那位最年長者說話了,他六十八歲,是冬眠時職位最高的人,時任韓國外交部副部長。“你沒有政治經驗,又年輕,經曆有限,還沒有正确判斷形勢的能力,更不具備執劍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質,你除了善良和責任感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過執劍人的生活,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犧牲的。”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說,他曾是一位資深律師。
最後這句話讓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剛剛才知道了現任執劍者羅輯在威懾紀元的經曆。
六位執劍者候選人走後,AA對程心說:“我覺得,執劍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獄裡都找不到那麼糟的位置,這些公元男人幹嗎追逐那個?”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着魔。”
“該不會讓你也着魔吧?”
程心沒有回答,現在,事情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個男人,真難想象有那麼陰暗那麼瘋狂那麼變态!”AA顯然是在指維德。
“他不是最危險的。”程心說。
維德确實不是最危險的,他的險惡隐藏得并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複雜,是AA和其他現代人很難想象的。這剩下的六個男人,在他們那冰冷的面具後面隐藏着什麼?誰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葉文潔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幾個?
在程心面前,這個世界顯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個飄飛在荊棘叢中的美麗肥皂泡,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使一切在瞬間破滅。
一周以後,程心來到聯合國總部,參加DX3906恒星系中兩顆行星的轉讓儀式。
儀式結束後,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與她談話,代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正式提出希望她競選執劍人。他說已有的六位候選人都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他們中的任何人當選,都會被相當一部分公衆視為一個巨大的危險和威脅,将引發大面積恐慌,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預料。另一個危險因素是:這六位候選人都對三體世界有着強烈的不信任和攻擊傾向,出自他們中的第二任執劍人可能與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的鷹派合作,推行強硬政策,借助黑暗森林威懾向三體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挾,可能使目前兩個世界間發展良好的和平進程和科學文化交流突然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她當選則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穴居時代結束後,聯合國總部又遷回了舊址。程心對這裡并不陌生,大廈的外貌與三個世紀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廣場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複如初。站在這裡,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個動蕩的夜晚,面壁計劃公布,羅輯遭到槍擊,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混亂的人群,直升機旋翼攪起的氣流吹動她的長發,救護車閃着紅燈嗚咽着遠去……那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背對着紐約燈海的維德雙眸閃着冷光,說出了那句改變了她一生的話:“隻送大腦。”
如果沒有那句話,現在的一切都将與她無關,她隻是一個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經在時間的江之源頭消逝得無影無蹤。如果足夠幸運,她的第十代子孫此時可能正等待着第二任執劍者的誕生。
但現在,她活着,面對着廣場上的人海,顯示她肖像的全息标語影像在人群上方飄蕩,像絢麗的彩雲。一個抱着嬰兒的年輕母親走上來,把懷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遞給她,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對着她甜甜地笑着。她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肉團,把寶寶濕軟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覺自己抱着整個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如同懷中的嬰兒般可愛而脆弱。
“看,她是聖母瑪麗亞,她真的是!”年輕母親對人群喊道,然後轉向程心,熱淚盈眶地雙手合十,“美麗善良的聖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皿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
人群發出應和的歡呼聲,程心懷中的寶寶被吓哭了,她趕緊抱緊他。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還有别的選擇嗎?現在有了最後的答案:沒有。因為三個原因:
第一,一個人被推崇為救世主與被推上斷頭台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她)都沒有選擇,先是羅輯,後是程心。
第二,年輕母親的話和懷中溫暖柔軟的嬰兒讓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對這個新世界的感情的實質:母性。是她在公元世紀從未體會過的母性,在她的潛意識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着他們受到傷害。以前,她把這誤認為是責任,但母性和責任不一樣,前者是本能,無法擺脫。
第三,還有一個事實,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一樣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兩項都不成立,這堵牆仍然立在那裡,這就是雲天明。
同樣是地獄,同樣是深淵,雲天明先走進去了,是為她走進去的,現在她不可能退卻,隻能接受這個報應。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愛的陽光中,但隻有母愛。她也曾問過媽媽:爸爸在哪兒?與其他的單身母親不同,媽媽對這個問題反應從容,先是平靜地說不知道,然後又輕輕歎息說,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問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媽媽說是撿來的。與一般母親的謊言不同,媽媽說的是實情,程心确實是她撿來的。媽媽從未結過婚,在一個傍晚與男友約會時,看到被遺棄在公園長椅上的剛三個月大的程心,襁褓中還有一瓶奶、一千塊錢和一張寫着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紙條。本來媽媽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給派出所的,那樣派出所會把孩子轉交給民政局,然後,叫另一個名字的程心,将在一家保育院中開始她的孤兒生涯。不過,媽媽後來又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為了提前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還是别的什麼原因。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已經很難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這個小生命要離開母親去漂泊,她的心就劇痛起來,于是她決定做程心的母親。那個男友後來因此離開了她。在以後的十年中,媽媽又交了四五個男友,都因為這個孩子沒有談成。程心後來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沒有明确反對媽媽收養自己,但隻要對方表現出一點不理解或不耐煩,她就與他分手了,她不想給孩子帶來一點傷害。
程心小時候并沒感到家庭有什麼殘缺,相反,她覺得家就應該是這樣,就是媽媽和女兒的小世界,所有的愛和快樂這個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懷疑再多一個爸爸會不會有些多餘。長大一些後,程心終于還是感覺到父愛的缺失。開始這感覺隻是一絲一縷的,後來漸漸強烈起來。也就在這時,媽媽給她找到了一個爸爸,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有愛心有責任感,他愛上媽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媽媽對程心的愛。于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個太陽。這時,程心感到這個小世界很完整了,再來一個人真的多餘了,于是爸爸媽媽再也沒有要孩子。
後來程心上大學,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再往後,生活就像一匹脫缰的野馬,馱着她越走越遠。終于,她不但要在空間上遠離他們,還要在時間上遠行了,她要去未來。
永别的那一夜銘心刻骨,她告訴爸爸媽媽明天還回來,不過她知道回不來了,她無法面對那分離的時刻,隻能不辭而别,但他們好像看出了什麼。
媽媽拉着她的手說:“咱們仨是因為愛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們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覺中,夜風的吹拂,星星的閃爍,都是在重複媽媽最後的話。
三個世紀後,她終于有機會為愛做些事了。
“我将競選執劍人。”程心對嬰兒的母親說。
【威懾紀元62年,奧爾特星雲外,“萬有引力”号】
“萬有引力”号對“藍色空間”号的追擊已經持續了半個世紀,現在它已接近目标,距“藍色空間”号隻有三個天文單位了。與兩艦飛過的1.5光年的漫長航程相比,現在可以說是近在咫尺。
十年前,“萬有引力”号穿過了奧爾特星雲,這片距太陽1光年的彗星出沒的冷寂空間被認為是太陽系最後的邊界,“萬有引力”号和“藍色空間”号是首次越過這個邊界的人類飛船。當時絲毫沒有穿越星雲的感覺,偶爾有一顆冰凍的沒有彗尾的彗星近距離掠過,也在幾萬幾十萬千米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到。
越過奧爾特星雲後,“萬有引力”号便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外太空。這時,太陽已經變成了一顆艦尾方向的普通星星,與其他的星星一樣,失去了真實的存在感,仿佛是遙遠虛空中的幻覺。所有的方向都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唯一能被感官确定的實體存在就是與“萬有引力”号編隊飛行的水滴了。兩個水滴分别位于飛船兩側五千米處,肉眼剛剛能夠看到。“萬有引力”号上的人們喜歡用望遠鏡透過舷窗看水滴,它畢竟是這無際虛空中的一個安慰。其實看水滴就是看自己,它像一面鏡子,表面映出“萬有引力”号的鏡像,雖然有些變形,但由于水滴表面的絕對光滑,鏡像十分清晰,隻要放大到足夠的倍數,觀察者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飛船舷窗裡的自己。
但“萬有引力”号上一百多名官兵中的大部分人感覺不到這種寂寥,他們在冬眠中度過了這五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飛船日常航行時的值班人員隻有五至十人,在輪換值勤中,每人的值勤時間隻有三至五年。
整個追擊過程,就是“萬有引力”号和“藍色空間”号兩艦間複雜的加速博弈過程。首先,“藍色空間”号不可能進行無限制加速,那樣會耗盡燃料,失去機動能力,即使擺脫追擊,面對前方茫茫的太空荒漠也等于自殺。而“萬有引力”号的加速也受到限制,它的燃料貯備雖然遠多于“藍色空間”号,但要考慮返航,這樣,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燃料應分成四等份使用,分别是:向太陽系外加速,返航前的減速,返航向太陽系加速,到達地球前的減速。所以,能夠用于追擊加速的燃料隻占總貯備量的四分之一。好在通過對之前航行記錄的計算和智子情報,“萬有引力”号能夠精确掌握“藍色空間”号的燃料貯備量,而後者對前者的燃料情況則一無所知,所以在這場博弈中,“萬有引力”号能看到“藍色空間”号手中的牌,反之則不行。在雙方交替的加速中,“萬有引力”号一直保持着高于“藍色空間”号的速度,但兩艦的最終速度與它們能達到的最高速度都相差甚遠。在追擊開始後的第二十五年,也許是已經達到了燃料消耗的底線,“藍色空間”号停止了加速。
在半個世紀的航程中,“萬有引力”号一直在呼叫“藍色空間”号,告訴他們逃跑沒有意義,即使甩脫地球的追擊戰艦,水滴也肯定能追上并消滅他們;而回到地球,他們将得到公正的審判,命令他們立刻減速返航。這如果實現将大大縮短追擊時間,但“藍色空間”号一直沒有理會。
就在一年前,當“萬有引力”号與“藍色空間”号的距離縮短至三十個天文單位時,發生了一件并不是太意外的事:“萬有引力”号和兩個同行的水滴進入智子盲區,與地球的實時通信中斷了,隻能采用電磁波和中微子通信,“萬有引力”号發出的信息到達地球需要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還要等待同樣長的時間才能得到回複。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的另一個間接證據——智子盲區
危機紀元之初,在使用智子系統探測地球的同時,三體世界也向銀河系的其他方向發射了接近光速的智子,首批發射了六個。但這些智子不久均進入盲區,最遠的一個隻飛行了7光年。後來發射的智子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最近的盲區是跟随“萬有引力”号的智子遇到的,與地球的距離隻有1.3光年。
智子間的量子聯結是一次性的,一旦中斷不可能恢複,那些進入盲區的智子都永遠迷失在了太空中。
對于智子遇到了什麼樣的幹擾,三體世界一無所知,這種幹擾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是“人”為的;三體和地球科學家都傾向于後者。
飛向銀河系的智子在進入盲區前,隻來得及探測兩個鄰近的帶有行星的恒星系,其中都沒有生命和文明。但三體和地球的學者們都認為,那些星系的荒涼正是智子能夠接近它們的原因。
所以,直到威懾紀元後期,宇宙對兩個世界仍保持着神秘的面紗,但智子盲區的存在很可能是黑暗森林狀态的一個間接證據,這個狀态不允許宇宙變得透明。
智子進入盲區對“萬有引力”号的使命并沒有緻命的影響,但卻使任務複雜了許多。之前,潛入“藍色空間”号内部的智子,使“萬有引力”号一直能夠掌握目标飛船内部的情況,現在“藍色空間”号開始對“萬有引力”号呈現黑箱狀态。其次,水滴失去了三體世界的實時控制,其行為完全由内置的A.I.所控制,可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
以上情況促使“萬有引力”号的值勤艦長決定加快任務的進程,“萬有引力”号再次提速,加快接近目标。
随着“萬有引力”号的迅速逼近,“藍色空間”号第一次與追擊艦聯系,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把包括主要嫌疑犯在内的艦上三分之二的人員送上太空穿梭機,離開“藍色空間”号,由“萬有引力”号接收,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駕駛“藍色空間”号繼續飛向太空深處的目标。這樣,人類在星際就保留了一個前哨和種子,保留了一個探索的機會。
這個要求被堅決拒絕。“萬有引力”号聲明:“藍色空間”号上的所有人都有謀殺嫌疑,必須全部接受審判,他們是被太空異化的人,已經不被人類社會認為是自己的一部分,更不可能代表人類探索宇宙。
“藍色空間”号顯然終于意識到逃跑和抵抗都沒有意義,如果追擊者隻有太陽系戰艦,那還可以背水一戰,但同行的兩個水滴已經使雙方的實力變得不成比例。在水滴面前,“藍色空間”号隻是一個紙糊的靶子,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在雙方相距十五個天文單位時,“藍色空間”号向“萬有引力”号投降,放棄逃跑,同時開始全功率減速,這使兩艦的距離急劇縮短,漫長的追捕就要結束了。
“萬有引力”号全艦從冬眠中蘇醒,戰艦進入戰鬥狀态,曾經冷清寂靜了半個世紀的飛船再次充滿了人氣。
醒來的人們所面對的,除了近在眼前的追捕目标,還有與地球失去實時通信的事實。後者并未在精神上拉近他們與“藍色空間”号的距離,恰恰相反,就像一個與父母暫時走失的孩子,對所遇到的根本沒有父母的野孩子更加恐懼和不信任,所有人都希望盡快把“藍色空間”号繩之以法,然後返航。雖然兩艦同處廣漠冷寂的外太空,以相差不多的速度朝着同一方向航行,但在精神上,“萬有引力”号與“藍色空間”号所進行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遠航,前者是有源的,後者無源。
在全體蘇醒後第九十八小時,“萬有引力”号上的心理醫生韋斯特接待了第一位咨詢者。來人是戴文中校,這令韋斯特有些吃驚,在醫生的記錄中,他是艦上心理穩定系數最高的人。戴文是随艦的憲兵指揮官,負責“萬有引力”号追上目标後,解除“藍色空間”号的武裝并逮捕所有嫌疑犯。“萬有引力”号起航時,地球上的男人是最後一代像男人的男人,而戴文又是他們中間最男性化的,他外形剽悍,常被誤認為是公元人。他經常發表一些強硬言論,認為對于黑暗戰役一案,法律應該恢複死刑。
“醫生,我知道你會對聽到的一切保守秘密,我也知道這很可笑。”戴文小心翼翼地說,一反他往日鋒芒畢露的作風。
“中校,對于我的專業來說,沒什麼是可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昨天,星際時間大約是436950,我從四号會議艙出來,沿十七号艦廊回我的艙。就在艦廊中間,靠近情報中心那裡,迎面走來一個人,是一名中尉,或者說穿着太空軍中尉的軍便裝。這時除了值勤的,大部分人都睡了,不過在那裡遇到一個人也沒什麼奇怪的,隻是……”中校搖搖頭,眼神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夢境。
“有什麼不對嗎?”
“我與那人擦肩而過,他向我敬禮,我随意掃了他一眼……”
上校又停了下來,醫生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人是——是‘藍色空間’号上的陸戰隊指揮官樸義君少校。”
“你是說‘藍色空間’号嗎?”韋斯特平靜地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奇感。
戴文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醫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停地通過智子發來的實時圖像監視着‘藍色空間’号内部,可以這麼說:我對那裡的所有人比對這裡的人更熟悉,我當然認識樸義君,那個朝鮮人。”
“也許隻是艦上一個相貌相近的人。”
“本艦的人我也熟悉,沒有這樣的人。而且……他敬禮後從我身邊走過,面無表情,我站在那裡呆了幾秒鐘,回頭看時,艦廊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上校,你是什麼時候蘇醒的?”
“三年前,為了監視目标内部情況,我以前也是艦上蘇醒時間最長的人。”
“那麼你肯定經曆了進入智子盲區的事件。”
“當然。”
“那之前你一直看着目标飛船上的實時圖像,我想在你的感覺中,自己更像是身處‘藍色空間’号而不是‘萬有引力’号。”
“是的,醫生,很多時間确實有這種感覺。”
“然後,圖像突然消失了,那裡你什麼都看不到了,同時你也很累了……上校,就這麼簡單,相信我,不必擔心,很正常。建議你多休息,現在畢竟人手很充裕了。”
“醫生,我是末日戰役的幸存者,當時被爆炸抛出來,蜷縮在一個不比你這張桌子大多少的救生艙中,在海王星軌道上飄了一個月。獲救時我都快死了,但心理仍沒有出現問題,更沒有幻覺……我相信我看到的。”戴文說着起身離開,走到艙門時他又轉過身來,“再遇到那個雜種,不管在什麼地方,我會殺了他。”
三号生态區發生了一起小事故,一根培養液管道破裂了,這是一根很堅固的碳纖維管,且不承壓,發生破裂的可能性很小。維護工程師伊萬穿過生态區熱帶雨林般的無土栽培植物,看到破裂的管道已經關閉液流,有幾個人正在清理洩出的黃色培養液。見到管子上的破口時伊萬愣住了,像見了鬼一般——
“這……這是微隕石擊破的!”
有人笑出聲來。伊萬在工作上是個老成持重的人,正因為如此,他現在才顯得更可笑。幾個生态區都位于艦體中部,具體到三号區,距最近的艦體外壁也有幾十米遠。
“我做過十多年的艙外維護,這種事閉上眼睛都不會弄錯!你們看,外爆型破口,邊緣有明顯的高溫燒蝕,典型的微隕石擊創!”
伊萬把眼睛湊近破口,仔細察看破口對面的管道内壁,然後讓一名技師用切割工具把管壁切下圓圓的一片,拿去顯微放大。當放大一千倍的圖像傳來時,所有人都在震驚中沉默了。管壁上鑲嵌着幾個黑色的小顆粒,大小約幾微米,放大後的圖像中,顆粒的晶面閃閃發光,像是幾隻不懷好意的眸子盯着他們。這些宇航員當然都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這顆微隕石的直徑約一百微米,擊穿第一道管壁時自己也破碎了,已失去大部分動能的碎片鑲嵌在破口對面的管壁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擡頭仰望破口上方。
上方的艙壁光潔無損。事實上,在這道艙壁上方,與外面的太空還隔着幾十道、也可能是上百道各種厚度的艙壁,這些艙壁中任何一道受到這樣的撞擊都會引發高級别報警。
但這顆微隕石隻可能來自太空,因為從創口的狀态推斷,微隕石與管道的相對速度高達每秒三萬米,不可能在艦内把它加速到如此高的速度,更不可能在生态區裡做到這點。
“見鬼了。”一位叫艾克的中尉咕哝一聲,轉身走開了。他這話别有含義,因為就在十幾個小時前,他還見過一次更大的鬼。
那時,艾克正躺在自己艙室的床上昏昏欲睡,突然看到對面的艙壁上開了一個圓形的口子,直徑有一米左右,挂在牆上的那幅夏威夷風景畫與圓口重合的部分消失了。本來,飛船内部的許多艙壁是可變形的,可以在任何位置自動出現艙門,但并不會出現這種圓形的洞,況且中層軍官宿舍的艙壁都是不可變形的金屬壁。艾克細看,發現那個圓洞的邊緣像鏡面一般光潔。這件事雖然詭異,但也是艾克求之不得的,因為隔壁住着薇拉中尉。
薇拉是艦上的A.I.系統維護工程師,那個俄羅斯美人是艾克狂熱追求的對象,但薇拉對他似乎沒什麼興趣。艾克還記得兩天前的事,當時他和薇拉都剛結束值勤,一起回到軍官艙,艾克想到薇拉的艙室裡坐坐,但她同每次一樣,隻是堵在門口和他說話。
“我隻是進去坐坐。你看親愛的,我們是鄰居,我連你的門都沒串過一次,你總得照顧一下男人的尊嚴。”艾克說。
“這個艦上有尊嚴的男人都是憂郁的,沒有心情串女人的門。”薇拉斜眼瞟着艾克說。
“有什麼可憂郁的?我們追上那幫殺人犯以後,世界上一切威脅都消失了,快樂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他們不是殺人犯!如果沒有威懾,‘藍色空間’号現在就是人類延續的唯一希望。可我們現在正和人類的敵人聯手追擊他們,你一點兒都不覺得恥辱?”
“哦,親愛的,”艾克手指薇拉豐滿的兇部說,“你這樣的思想,是怎麼……”
“是怎麼參加這次航行的,對嗎?你去心理軍官和艦長那裡告發我好了,我會馬上被強制冬眠,回去後就被踢出軍隊,我求之不得呢!”薇拉說完,在艾克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現在,艾克可以從這個洞順理成章地進入薇拉的艙室了。他解開失重束縛帶,從床上坐起來,但立刻停住。他看到圓洞的下方,床頭櫃的三分之一也消失了,那是位于圓洞前的部分,斷面和圓洞的邊緣一樣,也是光潔晶亮的鏡面,像被一把無形的利刀削掉了一樣。被切斷的不僅是床頭櫃,還有裝在裡面的東西,他看到一摞衣服被齊齊地切開,斷茬也是亮晶晶的。整個斷面與圓洞邊緣吻合在一起,能看出是一個球面。艾克輕推床面,在失重中升起一點,透過圓洞向隔壁看去,立刻吓得魂飛天外,幾乎肯定自己是在噩夢中。洞的另一側,薇拉緊靠艙壁的單人床少了一部分,躺在床上的薇拉的小腿和那部分床也一起消失了!床和腿的斷面仍然是鏡面,腿的斷面雖然光潔無比,像塗上水銀一般,但也能清晰地看到被齊齊切斷的肌肉和骨骼。不過,薇拉剩下的部分好像安然無恙,她躺在那裡睡得很香,豐滿的兇部在均勻的呼吸中緩緩起伏。放在平時,艾克一定會陶醉其中,但現在他隻感到一種超自然的恐怖。他稍微定神細看,發現床和腿的斷面也是與圓洞邊緣吻合的球面形狀。
看起來這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泡狀空間,在泡内的東西全消失了。
艾克從床頭拿起一把提琴弓,顫抖着把弓向那個無形的空間泡伸去。果然,弓伸進泡内的部分消失了,但弓弦仍然緊繃着。他把弓抽回來,發現它完好無損。不過他仍然慶幸自己沒有鑽這個洞,誰知自己能不能完好無損地從另一側出去?
艾克強迫自己鎮靜,想了想出現目前這種超自然現象的最可能的原因,然後做出了一個他自認為明智的決定:戴上催眠帽重新躺回床上。他紮緊束縛帶後啟動了催眠帽,把睡眠時間設定成半小時。
半小時後艾克準時醒來,看到圓洞依舊。
于是他又把催眠時間設定為一個小時,醒來後再看,圓洞消失了,艙壁依舊,那幅風景畫完好無損地挂在那裡,一切都與原來一樣。
但艾克還是很擔心薇拉。他沖出門去,來到薇拉的門前,沒按門鈴,使勁砸門,腦子裡浮現的都是薇拉斷了半截腿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怕畫面。門好半天才開,薇拉在門前睡眼蒙眬地問他怎麼回事。
“我來看看,你……還好嗎?”艾克說着向下看看,薇拉的睡裙中兩條修長的美腿完好無損。
“白癡!”薇拉把門猛地關上。
回到自己的艙室後,艾克又戴上催眠帽,這一次他把睡眠時間定為八個小時。對于剛才的事,唯一明智的選擇就是讓它爛在自己肚子裡。由于“萬有引力”号的特殊性質,對艦上人員,特别是各級軍官的心理監視十分嚴格,艦上部署了一支心理監視部隊。在一百多名定員中,就有十幾名心理軍官,以至于起航時有人質問,這是星際飛船還是精神病院。再加上那個非軍職的心理學家韋斯特,此人特别讨厭,把什麼都歸結為心理障礙和精神疾病,讓人覺得馬桶不通了他都能用心理學理論加以分析。艦上的心理甄别标準十分苛刻,隻要被認定有輕度心理障礙,就要強制冬眠。那對艾克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将導緻他錯過兩艦會合的曆史性時刻,如果那樣,半個世紀後回到地球時,他在未來女孩們的眼中将不再是英雄。
但現在艾克對韋斯特和其他心理軍官的厭惡感減輕了一些,以前總認為他們小題大做故弄玄虛,沒想到人真的能有這樣逼真的幻覺。
與艾克的幻覺相比,劉曉明中士見到的超自然景象可以稱得上壯觀了。
當時,中士執行了一次艦外巡查任務,就是駕駛一艘小型太空艇,在距飛船一定距離處對它的外部進行常規檢查,以期發現船體表面的異常,如隕石撞擊等。這是一項古老而過時的操作,不是必須的,也很少進行,因為靈敏的傳感監測系統可以随時發現艦體異常,同時這項操作隻能在飛船勻速航行時進行,加速航段要做十分困難。最近,随着向“藍色空間”号的靠近,“萬有引力”号頻繁地做加速和減速調整,現在終于停止加速,處于勻速航行狀态,中士接到命令,借這一機會進行一次艦外巡查。
中士駕駛太空艇從艦體中部平滑地駛出“萬有引力”号,在太空中滑行到能夠看到飛船整體的距離。巨大的艦體沐浴在銀河系的星光中,與冬眠航行時不同,所有的舷窗和外側艦廊都透出燈光,在艦體表面形成一片燦爛的亮點,使“萬有引力”号看上去更加氣勢磅礴。
但中士很快發現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萬有引力”号是一個标準的圓柱體,而現在,它的尾部竟然是一個斜面!同時,中士發現艦體的長度短了許多,約有五分之一的樣子,就像艦尾被一把無形的巨刀削掉了一段!
中士把眼睛閉上幾秒鐘,再次睜開後,看到的仍然在是尾部被削掉的“萬有引力”号!頓時一股寒氣穿透脊髓。這恐懼不僅是由于眼前景象的詭異,還有更實際的内容:這艘巨型星際飛船是一個有機整體,如果艦尾突然消失,能量循環系統将被完全破壞,随之而來的将是整艦的大爆炸。但現在什麼都沒有發生,飛船仍在平穩地航行中,看上去像絕對靜止地懸在太空中一樣。耳機中和眼前的系統屏幕上連最輕微的異常報警都沒有。
中士打開通話開關,想要向上級報告,但旋即又把通話頻道關上了。他想起一位參加過末日戰役的老宇航員的話:“太空中的直覺是不可靠的,如果必須依靠直覺行事,就先從一數到一百,沒有時間的話,也至少要數到十。”
他閉上眼睛開始數,數到十時睜開眼,“萬有引力”号的艦尾仍然不見蹤影;他閉上眼睛繼續數,呼吸急促起來,但仍努力回憶着經受過的訓練,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數到三十時睜眼,終于看到了完整無缺的“萬有引力”号。中士又閉上眼長出一口氣,使自己劇烈的心跳穩定下來,然後操縱太空艇向艦尾駛去,繞到圓柱體的頂端,看到了聚變發動機三個巨大的噴口。發動機沒有啟動,聚變堆維持着最低功率運行,噴口隻透出黯淡的紅光,讓他想起地球上的晚霞。
中士慶幸自己沒有報告,軍官還可能接受心理治療,像他這樣級别的士官則隻能因精神問題而被強制冬眠,同艾克一樣,劉曉明也不想作為一個廢品回到地球。
韋斯特醫生到艦尾去找關一帆,他是一名随艦航行的學者,在設于艦尾的宇宙學觀測站工作。中部生活區有分配給關一帆的生活艙,但他很少到那裡住,而是長期待在觀測站中,連吃飯都讓服務機器人送去,人們稱他為“艦尾隐士”。
觀測站隻是一個窄小的球形艙,關一帆就在裡面工作和生活,這人不修邊幅,頭發胡子老長,但看上去還是很年輕。韋斯特見到關一帆時,他正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一副躁動不安的樣子,額頭汗濕,眼神緊張,一隻手不時拉扯一下已經大開的領口,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
“我在工作,沒時間接待你,我在電話裡告訴過你的。”關一帆說,顯然對醫生的到來感到很厭煩。
“正是在電話裡,我發現你有精神障礙的症狀,所以來看看。”
“我不是軍人,隻要沒有威脅到飛船和他人的安全,你管不着我。”
“不錯,按規定我可以不管,我來是為了你好。”韋斯特轉身離去,“我不相信一個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能在這種地方正常工作。”
韋斯特聽到關一帆說讓他等等,他沒有理會繼續離去,正如預料的那樣,關一帆從後面追上來,拉住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我确實有你說的那個……幽閉恐懼,我感到很幽閉,像被塞到一根細管子裡,有時又覺得被兩片無限大的鐵片壓在中間,壓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醫生指指觀測站,它像是卡在縱橫交錯的管道和線纜中的一隻小雞蛋,“你的研究對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你上次蘇醒後已經四年沒冬眠了吧?”
“我沒抱怨,‘萬有引力’号的使命是執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這個站就不錯了……關鍵是,我的幽閉恐懼與這個無關。”
“我們到一号廣場去散散心吧,肯定對你有幫助。”
醫生沒再多說什麼,拉着關一帆向艦首飄去。如果在加速狀态下,從艦尾到艦首相當于從一千多米深的井裡爬上來,但在目前勻速航行的失重狀态下,去那裡就很容易了。一号廣場位于圓柱形艦體的頭部,籠罩在一個半球形透明罩下,站在這裡,幾乎感覺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身于太空中。與球形艙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這裡更能體會到外太空航行的“去物質效應”。
“去物質效應”是宇航心理學中的一個概念。當人們身處地球世界時,周圍被物質實體所圍繞,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是物質的和實體的;但在遠離太陽系的外太空中,星星隻是遙遠的光點,銀河系也隻是一片發光的薄霧,從感官和心理上,世界已經失去了質量和實體感,空間主宰了一切,于是,航行者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由物質的變成了虛空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學的基本坐标。這時,在心理層面上,飛船成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個物質實體。在亞光速下,飛船的運動是不可察覺的,宇宙變成了一間沒有邊際的空曠展廳,群星都像幻覺,飛船是唯一的展品。這種心理模型可能帶來巨大的孤獨感,并且很容易在潛意識中産生對“展品”的超級觀察者的幻想,進而又帶來因完全暴露而産生的被動感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負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環境的超開放性為基礎的,而在這種環境下,關一帆竟然産生了幽閉恐懼,這在韋斯特豐富的專業經曆中十分罕見。但眼前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韋斯特明顯看出,關一帆進入廣場後,暴露于廣闊太空并沒有使他産生舒适的解脫感,他身上那種因幽閉産生的躁動不安似乎一點都沒有減輕。這也許證明了他說過的話,他的幽閉恐懼可能真的與那狹窄的觀測站無關,這使得韋斯特對他産生了更大的興趣。
“你沒感覺好些嗎?”醫生問。
“沒有,一點沒有,還是很幽閉,這裡,這一切,都很幽閉。”
關一帆隻是對星空掃了一眼,就望着“萬有引力”号的航行方向,醫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藍色空間”号。現在,兩艦相距隻有十萬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處于勻速航行狀态,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說是在編隊航行了。兩艦指揮層正在就交接細節進行最後的談判。但在這個距離上,肉眼還是不能看到對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個世紀前起航時與三體世界的協議,它們現在處于距兩艦均為三十萬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構成了一個細長的等腰三角形。
關一帆收回目光,看着韋斯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寬敞的地方,寬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來後感覺現實很狹窄,就感到幽閉恐懼了。就好像,從一出生就一直把你關在一個小箱子裡,也無所謂,可一旦把你放出來一次再關回去,就不一樣了。”
“說說你在夢中去的那個地方。”
關一帆對醫生神秘地一笑,“我會對艦上的科學家說,甚至還想對‘藍色空間’号上的科學家說,但不會對你說。醫生,我對你本人沒有成見,但實在看不慣你們這個行業所共有的那副德性:隻要你們認定誰有精神障礙,那此人說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态幻覺。”
“可你剛說過是在做夢。”
關一帆搖搖頭,努力回憶着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也不知道那時是不是醒着。有時候,你會在夢中覺得醒來了,卻發現仍在夢中;有時候,你本來醒着,卻好像在夢中。”
“後一種情況很少見,如果在你身上發生了,就可以判定為精神障礙的症狀。哦,我這麼說又讓你不滿了。”
“不不,其實想想我們倆也有共同之處:我們都有自己的觀察對象,你觀察精神病人,我觀察宇宙;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套判定觀察對象是否健全的标準,這個标準就是數學意義上的和諧與美。”
“那你的觀察對象顯然是健全的。”
“你錯了,醫生。”關一帆手指燦爛的銀河,眼睛卻盯着韋斯特,像在指給他看一個突然出現的巨大怪物,“它是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為什麼?”
關一帆抱着雙膝把自己縮成一團,這動作也同時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轉起來,他看到壯麗的銀河系圍繞着自己運行,自己成了宇宙中心。
“因為光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億光年,還在膨脹中,可光速卻隻有每秒三十萬千米,慢得要命。這意味着,光永遠不可能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由于沒有東西能超過光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遠不能傳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個人,就意味着他沒有一個神經信号能夠傳遍全身,他的大腦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腦的存在,同時每個肢體也不知道其他肢體的存在,這不是截癱病人是什麼?其實我有一個比這更糟的印象,宇宙隻不過是一具膨脹中的死屍[7]。”
“有意思,關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萬千米的光速,還有另一個‘三’的症狀。”
“什麼?”
“三維,在弦理論中,不算時間維,宇宙有十個維度,可隻有三個維度釋放到宏觀,形成我們的世界,其餘的都卷曲在微觀中。”
“弦論好像對此有所解釋。”
“有人認為是兩類弦相遇并相互抵消了什麼東西才把維度釋放到宏觀,而在三維以上的維度就沒有這種相遇的機會了……這解釋很牽強,總之在數學上不是美的。與前面所說的,可以統稱為宇宙三與三十萬的綜合征。”
“那麼病因呢?”
關一帆哈哈大笑着摟住了醫生的肩膀,“偉大的問題!不瞞你說,還真沒人想這麼遠!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學所能揭露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個。但……醫生,你以為我是誰啊,我不過是龜縮在一艘飛船尾巴上的小小觀測者,起航時隻是個年紀輕輕的助理研究員。”他放開醫生,對着銀河長歎一聲,“我是艦上冬眠時間最長的人,起航的時候我才二十六歲,現在也隻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裡,已經由所有美和信仰的寄托物變成了一具膨脹的屍體……我感覺已經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隻想回家。”
與關一帆不同,韋斯特醫生的蘇醒時間很長。他一直認為,要保持别人的心理穩定,自己首先要成為有能力控制情緒的人,但現在,有什麼東西沖擊了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帶着感情回望半個世紀的漫長航程,雙眼有些濕潤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們的話,戰鬥警報忽然凄厲地鳴響,仿佛整個星空都在尖叫。大幅的警報信息窗口也在廣場上空彈出,那些窗口層層疊疊地湧現,像彩色的烏雲般很快覆蓋了銀河。
“水滴攻擊!”韋斯特對一臉茫然的關一帆說,“它們都在急劇加速,一個對準‘藍色空間’号,一個對準我們。”
關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麼東西以防飛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無一物,最後隻能抓住醫生。
韋斯特握住他的手說:“戰艦不會機動飛行的,來不及了,我們隻剩十幾秒鐘了。”
短暫的驚慌後,兩個人都有一種奇異的慶幸感,慶幸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根本沒有時間恐懼。也許,剛才對宇宙的讨論是對死亡最好的準備。他們都想到同一句話,關一帆先說了出來:
“看來,我們都不用為自己的病人操心了。”
【威懾紀元62年11月28日16:00至16:17,威懾控制中心】
高速電梯向下沉去,上方越來越厚的地層似乎全壓在程心的心上。
半年前,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聯合會議上,程心當選為第二任引力波威懾系統控制者,即執劍人,她得到的票數将近第二名的兩倍。現在她正前往威懾控制中心,在那裡将舉行威懾控制權的移交。
威懾控制中心是人類所建造的最深的建築,位于地下四十五千米,已經穿過了地殼,深入到莫霍不連續面下的地幔中。這裡的壓力和溫度都比地殼高許多,地層的主要成分是堅固的橄榄岩。
電梯運行了近二十分鐘才到達,程心走出電梯,迎面看到一扇黑色的鋼門,門上用白色的大字寫着黑暗森林威懾控制中心的正式名稱: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号控制站,并鑲嵌着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徽标。
這座超深建築是很複雜的,有獨立封閉的空氣循環系統,而不是直接與地面大氣相通,否則,四十五千米深度産生的高氣壓将使人感到嚴重不适;還有一套強大的冷卻系統,以抵禦地幔近500℃的高溫。但程心看到的隻有空曠。門廳的白牆顯然都具有顯示功能,但現在全是空空蕩蕩的白色,其他一無所有,仿佛這裡剛建完還沒有正式使用。半個世紀前在設計控制中心時曾征求過羅輯的意見,他當時隻是簡單地說了一句:
像墳墓一樣簡潔。
威懾控制權移交儀式是很隆重的,不過都是在四十五千米高的地面上進行,那裡聚集了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所有首腦,程心就是在他們那代表着全人類的注視下走進電梯的。但這裡主持最後交接的隻有兩個人: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他們代表了直接領導和運行威懾系統的兩個機構。
PDC主席指着空曠的門廳對程心說,控制中心将按照她的想法重新布置,這裡可以有草坪、植物和噴泉等等,如果她願意,這裡也可以用全息影像完全模拟地面的景觀。
“我們不希望你過他那樣的生活,真的。”艦隊參謀長說。也許是他身着軍裝的緣故,程心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過去的男人的影子,他的話也讓她感到一絲溫暖,但這些除不去她心上的沉重,這沉重像上方的地層,已經累積了四十五千米厚。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執劍人的抉擇——生存與毀滅的十分鐘
建立黑暗森林威懾的第一個系統,是圍繞着太陽的三千多枚包裹着油膜物質的核彈,核彈爆炸後産生的塵埃将使太陽發生閃爍,向宇宙廣播三體世界的坐标信息。這個系統雖然龐大,但極不穩定,可靠性也很差。在水滴解除對太陽的電磁波全頻段封鎖後,向太陽發射超大功率電波的發射系統立刻投入運行,與核彈鍊威懾系統互相補充。
以上兩個系統都是以包括可見光在内的電磁波作為廣播媒介。現在知道,這是星際通信中最原始的手段,被稱為“太空狼煙”。由于電磁波在太空的高衰減性和高畸變性,廣播的範圍十分有限。
在威懾建立時,人類已經初步掌握了引力波和中微子的接收技術,隻缺少發射和調制技術。人類要求三體世界傳送的第一批技術信息就是關于這方面的,這使地球世界迅速掌握了中微子和引力波通信技術。雖然與量子通信相比,這兩項技術仍然落後,引力波和中微子的傳輸速度都限制在光速,但與電磁波通信相比已經高了一個層次。
這兩種傳遞媒介都具有極低的衰減,因而具有極遠的傳送距離。特别是中微子,幾乎不與其他物質發生作用,理論上一束經過調制的中微子,可以把信息傳到已知的宇宙盡頭,所産生的衰減和畸變也不影響信息的閱讀。但中微子束隻能定向發射,引力波卻可以向宇宙的所有方向進行廣播,于是,引力波成為黑暗森林威懾的主要手段。
引力波發射的基本原理是具有極高質量密度的長弦的振動,最理想的發射天線是黑洞,可用大量微型黑洞連成一條長鍊,在振動中發射引力波。但這個技術即使三體文明也做不到,隻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簡并态[8]物質構成振動弦。這種超密度弦的直徑僅有幾納米,隻占天線整體的極小一部分,體積巨大的天線大部分隻是用來支撐和包裹這種超密弦的材料,所以天線總質量并不太大。
構成振動弦的簡并态物質原本在白矮星和中子星内部存在,放在常規環境中會發生衰變,變成普通元素。目前人類能夠制造的振動弦半衰期是五十年左右,半衰期一到,天線就完全失效,所以引力波天線的壽命是半個世紀,到時需要更換。
引力波威懾第一階段的主要戰略思想是确保威懾,計劃建造一百個引力波發射台,部署在各大洲的不同位置。但引力波通信有一個缺陷:發射裝置無法小型化。引力波天線體積巨大結構複雜,建設成本高昂,最終隻建造了二十三台引力波發射器。但使得“确保威懾”思想被否定的還是另一個事件。
威懾建立後,地球三體組織逐漸消失,但另一類與之相反的極端組織——信奉人類中心論,主張徹底消滅三體世界——卻發展起來。“地球之子”就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個。威懾紀元6年,“地球之子”對設在南極大陸的一個引力波發射台發動襲擊,企圖奪取發射器,進而掌握威懾控制權。“地球之子”出動三百多名武裝人員,使用了包括小型次聲核彈在内的先進武器,加上該組織在發射台内部潛伏的内應,襲擊險些得手。如果不是守衛部隊及時炸毀了發射天線,後果不堪設想。
“地球之子”事件在兩個世界都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人們意識到引力波發射器是一個何等危險的東西。三體世界也施加了巨大的壓力,使得地球在對引力波技術傳播嚴加控制的同時,很快把已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台縮減為四個,其中三個分别位于亞洲、北美和歐洲,剩下的一個就是太空中的“萬有引力”号飛船。
所有發射器的啟動均采用正觸發,環太陽核彈鍊采用的負觸發方式已沒有意義,因為現在的情況與羅輯單槍匹馬建立威懾時已大不相同,一旦執劍人被消滅,别的人或機構可以接過威懾控制權。
最初,龐大的引力波天線隻能在地面建造。但随着技術的進步,威懾建立十二年後,三架發射天線和相關設備都移到地層深處。然而人們清楚,幾十千米厚的地層對發射台和控制中心提供的保護,主要是針對來自人類自身的威脅,對于三體世界可能發動的攻擊則意義不大。
對于用強互作用力構造的水滴,掩護引力波發射器的幾十千米地層如同液體一樣,可以輕易穿透。
威懾建立後,航向太陽系的三體艦隊全部轉向,這是可以用人類的觀測技術證實的。人們最關心的,是已經到達太陽系的十個水滴——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的去向。三體世界堅持在太陽系留下四個水滴,理由是引力波發射器有可能被人類極端勢力劫持,這種情況一旦發生,三體世界應該有能力采取措施保衛兩個世界的安全。地球當局勉強同意,但要求四個水滴的位置不得超越太陽系外圍的柯伊伯帶,同時每個水滴都有一個人類探測器跟随,随時掌握其位置和軌道。這樣,一旦有變,地球能夠有五十個小時左右的預警時間。這四個水滴中的兩個後來随“萬有引力”号追擊“藍色空間”号,柯伊伯帶隻剩下兩個水滴。
但沒人知道另外六個水滴在哪裡。
按照三體世界的說法,那六個水滴已經離開太陽系追趕轉向的三體艦隊了,但沒人相信。
三體人對于人類,早已不是當初的透明思維的生物了。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他們在欺騙和計謀方面學得很快,這可能是他們從人類文化中得到的最大的收獲。
人們确信,那六個水滴肯定大部分甚至全部潛伏在太陽系。但是由于水滴體積極小速度極快,具有超強的機動能力,且對電磁雷達隐形,對它們的搜索和跟蹤極其困難。地球采用播撒油膜物質和其他最先進的太空監測手段,有效的監視半徑也隻能達到十分之一個天文單位,也就是一千五百萬千米,如果水滴進入這個範圍,地球有把握發現,但若在這個半徑之外,基本上就是水滴自由行動的空間了。
水滴以最高速度沖過這一千五百萬千米,隻需十分鐘。
這就是一旦那個終極時刻到來時,執劍人所擁有的決斷時間。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響起,那道有一米多厚的沉重鋼門緩緩移開,程心一行三人走進了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心髒。
迎接程心的是更加廣闊的空白和空曠。這是一間半圓形的大廳,迎面是一堵半弧形的白牆,表面有些半透明,像冰做的,地闆和頂闆都是潔淨的白色。這裡給程心的第一印象是:她面對着一隻沒有眸子的空眼球,透出一種荒涼的茫然。
然後程心看到了羅輯。
羅輯盤腿端坐在白色大廳正中,面對着那堵弧形白牆,他的頭發和胡須都很長,但不亂,梳理得很整齊,也都是純白色,幾乎與白牆融為一體,這使得他穿的整潔的黑色中山裝格外醒目。他端坐在那裡,呈一個穩定的倒丁字形,仿佛是海灘上一隻孤獨的鐵錨,任歲月之風從頭項吹過,任時間之浪在面前咆哮,巍然不動,以不可思議的堅定等待着一艘永不歸航的船。他的右手握着一個紅色的條狀物,那就是執劍者的劍柄——引力波廣播的啟動開關。他的存在使這個空眼球有了眸子,雖然與大廳相比隻是一個黑點,卻使荒涼和茫然消失了,眼睛有了神。而羅輯本人的眼睛從這個方向是看不到的,他對來人絲毫沒有反應,隻是盯着面前的白牆。
如果面壁十年可以破壁,那這堵白牆已經破了五次。
PDC主席攔住了程心和參謀長,輕輕地說,離交接時間還有十分鐘。
五十四年的最後十分鐘,羅輯仍然堅守着。
在威懾建立之初,羅輯曾有過一段美好時光,那時他與莊顔和孩子團聚,重溫兩個世紀前的幸福。但這段時間很短暫,不到兩年,莊顔就帶着孩子離開了羅輯。原因衆說紛纭,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當羅輯在公衆面前仍然是一個救世主時,他的形象在他最親近的人眼中已經發生了變化,莊顔漸漸意識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是已經毀滅了一個世界、同時把另外兩個世界的命運攥在手中的男人,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怪物,讓她和孩子害怕,于是她們離開了;另一種說法是,羅輯主動叫她們離開,以便她們能有正常的生活。莊顔和孩子以後不知所蹤,她們現在應該都還活着,在什麼地方過着普通人平靜的生活。
莊顔和孩子離開之時,也是地球引力波發射器代替環繞太陽的核彈鍊成為威懾武器的時候,從此,羅輯開始了漫長的執劍人生涯。
羅輯置身于宇宙的決鬥場,他所面對的,不是已經成為花架子的中國劍術,也不是炫耀技巧的西洋劍法,而是一招奪命的日本劍道。在真正的日本劍道中,格鬥過程極其短暫,常常短至半秒,最長也不超過兩秒,利劍相擊的轉瞬間,已有一方倒在皿泊中。但在這電光石火的對決之前,雙方都要以一個石雕般凝固的姿勢站定,長時間地逼視對方,這一過程可能長達十分鐘!這時,劍客的劍不在手裡而在心中,心劍化為目光直刺敵人的靈魂深處,真正的決鬥是在這一過程中完成的,在兩劍客之間那寂靜的空間裡,靈魂之劍如無聲的霹靂撞擊搏殺,手中劍未出,勝負生死已定。
羅輯就是以這種目光逼視着那堵白牆,逼視着那個四光年外的世界。他知道智子使得敵人能看到自己的目光,這目光帶着地獄的寒氣和巨石的沉重,帶着犧牲一切的決絕,令敵人心悸,使他們打消一切輕率的舉動。
劍客的逼視總有盡頭,最後的對決總會到來,但對于羅輯,對于他置身的這場宇宙決鬥,出劍的時刻可能永生永世也不會出現。
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
就這樣,羅輯與三體世界對視了五十四年,他由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變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執劍待發的地球文明的守護人。
這五十四年中,羅輯一直在沉默中堅守,沒有說過一句話。事實上,如果一個人十至十五年不說話,他将失去語言能力,雖能聽懂但不能說了。羅輯肯定已經不會說話了,他要說的一切都在那面壁的炯炯目光中,他已經使自己變成一台威懾機器,一枚在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中每一秒都一觸即發的地雷,維持着兩個世界恐怖的平衡。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交接時間已到。”PDC主席打破沉默鄭重宣布。
羅輯仍然保持原姿态不動,參謀長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但他擡起左手謝絕了。程心注意到,他擡手的動作剛健有力,完全沒有百歲老人的遲緩。然後,羅輯自己穩穩地站了起來,令程心驚奇的是,他由盤腿坐地到直立,兩手竟沒有接觸過地面,年輕人要做到這點都很吃力。
“羅輯先生,這是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最高控制權第二任掌握者程心,請把廣播啟動開關交給她。”
羅輯站立的身姿很挺拔,他向着看了半個世紀的白牆凝視了最後幾秒鐘,然後向牆微微鞠躬。
他是在向敵人緻意,他們隔着四光年的深淵遙遙對視半個世紀,這也是一種緣分。
然後他轉身面對程心,新老執劍人默默相對。他們的目光隻是交會了短暫的一刹那,那一瞬間,程心感覺有一道銳利的光芒掃過她靈魂的暗夜,在那目光中,她感覺自己像紙一樣薄而輕飄,甚至完全透明了。她無法想象,五十四年的面壁使這位老人悟出了什麼,他的思想也許在歲月中沉澱得像他們頭頂的地層一樣厚重,也可能像地層之上的藍天一樣空靈。她不可能真正知道,除非自己也走到這一天。除了不見底的深邃,她讀不懂他的目光。
羅輯用雙手把開關交給了程心,程心也用雙手接過了這個地球曆史上最沉重的東西,于是,兩個世界的支點由一位一百零一歲的老人轉移到一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子身上。
開關帶着羅輯的體溫。它真的很像劍柄,上面有四個按鈕,其中一個在頂端,為防止意外啟動,除了按下按鈕需要很大的力度外,還要按一定順序按動才能生效。
羅輯輕輕後退兩步,向三人微微點頭緻意,然後轉身邁着穩健的步伐向大門走去。
程心注意到,在整個過程中,沒有誰對羅輯五十四年的工作說過一句感謝的話。她不知道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是否想說;交接過程在沒有羅輯參與的情況下預演過多次,沒有表達感謝的安排。
人類不感謝羅輯。
門廳中,幾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人擋住羅輯,其中一人說:“羅輯先生,我以國際法庭檢察官的名義通知你,你已被指控犯有世界滅絕罪,現被國際法庭拘押,将接受調查。”
羅輯沒有看這些人,繼續向電梯門走去,檢察官們不由自主地讓出路來。事實上,羅輯可能根本就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他眼中銳利的光芒熄滅了,代之以晚霞般的平靜。漫長的使命已經最後完成,那最沉重的責任現在離開了他。以後,不管他在已經女性化的人類眼中是怎樣的惡魔和怪物,人們都不得不承認,縱觀文明史,他的勝利無人能及。
鋼門沒有關,程心聽到了門廳裡的人說的話。她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沖過去對羅輯說聲謝謝,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黯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中。
然後,PDC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也默默地離開了。
當鋼門隆隆地關閉時,程心感到以前的人生像漏鬥中的水一樣從越來越窄的門中漏出去;當鋼門完全關上時,一個新的她誕生了。
她再次看看手中的紅色開關,它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以後她與它不能分離,即使睡眠時也要把它放在枕邊。
白色的半圓大廳中一片死寂,仿佛時間也被封閉在這裡不再流動,真的很像墳墓。以後這兒就是她的全部世界了。她首先要做的是讓這裡恢複生活的氣息。她不想像羅輯那樣,她不是戰士和決鬥者,她是女人,畢竟要在這裡度過很長時間,可能是十年、半個世紀,其實她為這個使命準備了一生,所以站在這漫長道路的起點,她很坦然。
但命運卻再次顯示了它的怪異無常,程心準備了一生的執劍人生涯,從她接過紅色開關時起,僅僅持續了十五分鐘便結束了。
【威懾紀元最後十分鐘,62年11月28日16:17:34至16:27:58,威懾控制中心】
弧形的白牆突然變成了紅色,仿佛被地獄的岩漿燒透了,這是最高警報的顔色。一行白色大字出現在紅色的背景上,每個字都像是一聲驚懼的尖叫:
發現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共六個,其中一個飛向地球與太陽的拉格朗日點,另外五個以一、二、二分為三個編隊,以25000千米/秒的速度沖向地球,預計十分鐘後到達地面!
在程心的身邊出現了1至5這五個懸浮的數字,發出幽幽的綠光。這是五個全息按鈕,點擊任何一個,都會在空中彈出相應的信息窗口,不同程度地顯示更詳細的情報内容。所有的信息均來自監視地球周圍一千五百萬千米太空的預警系統,由太陽系艦隊總參謀部對預警信息進行分析後轉發給執劍人。
後來知道,六個水滴就潛伏在一千五百萬千米警戒圈外圍不遠,距地球一千八百萬至兩千萬千米之間的太空中,其中三個長期以太陽為背景,借助淩日幹擾[9]掩護自己;另外三個則混雜在飄浮于這一區域的一堆太空垃圾中,這堆垃圾主要是地球軌道上的早期裂變核電廠的反應堆核廢料。其實,即使水滴不采取這些隐蔽措施,在警戒圈外也很難發現它們。之前,人們一直認為水滴最可能的潛伏位置是在更遠處的小行星帶。
羅輯等待了半個世紀的晴空霹靂,在他離開五分鐘後就降臨到了程心的頭上。
程心沒有點擊那些全息按鈕,她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
程心首先明白了一件事:錯了,自己全弄錯了。在她的潛意識深處,自己的執劍人使命一直呈現着一幅完全錯誤的圖像。當然,她一直在做着最壞的準備,或者說努力使自己這樣做。她曾在艦隊和PDC專家的幫助下,詳細了解了威懾系統的整體配置,也曾同艦隊上層指揮系統和PDC的戰略家們徹夜讨論可能出現的各種極端情況,甚至設想過比現在還糟糕的情形。但她犯了一個自己沒有也不可能覺察到的緻命錯誤,其實也正是因為這個錯誤,她才得以當選第二任執劍人。
她在潛意識中不相信現在的事情會發生。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400萬千米,最近1350萬千米,九分鐘到達地面!
在程心的潛意識中,她是一個守護者,不是毀滅者;她是一個女人,不是戰士。她将用自己的一生守護兩個世界的平衡,讓來自三體的科技使地球越來越強大,讓來自地球的文化使三體越來越文明,直到有一天,一個聲音對她說:放下紅色開關,到地面上來吧,世界不再需要黑暗森林威懾,不再需要執劍人了。
當她以執劍人的身份面對那個遙遠的世界時,與羅輯不同,她沒感覺到這是一場生死決鬥,隻感覺這是一盤棋,她平靜地在棋盤前坐下,想好了各種開局,假設了對方的各種棋路并一一想好應對的方法,她準備用一生的時間下這盤棋。
但對方沒有移動一枚棋子,而是抓起棋盤向她劈頭蓋臉砸過來。
就在五分鐘前程心從羅輯手中接過紅色開關的一刹那,六個水滴就從潛伏處開始向地球全力加速,敵人沒有多耽擱一秒鐘。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300萬千米,最近1200萬千米,八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150萬千米,最近1050萬千米,七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全是空白,除了白色的大廳、白色的大字,外面的一切也都是空白,程心仿佛懸浮在牛奶宇宙之中。這是一團直徑160億光年的牛奶,在這廣漠的空白中,她找不到任何依托。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1000萬千米,最近900萬千米,六分鐘到達地面!
怎麼辦?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900萬千米,最近750萬千米,五分鐘到達地面!
空白開始消散,上方四十五千米厚的地層又顯示出沉重的存在,那是沉積的時間。在最下面的一層,就是緊壓在威懾控制中心上面的,可能是四十億年前的沉積層,那時地球剛剛誕生五億年。那一片渾濁的海,那是海的嬰兒狀态,海面被不間斷的閃電擊打着;那時的太陽,是迷蒙的天空中一個毛茸茸的光團,在海面上映出一片皿紅;以很短的間隔,天空中不時出現另一些光團,拖着長長的火尾撞擊海面,這些隕石激起的海嘯會把巨浪推上岩漿橫流的大陸,水火相遇産生的遮天蒸汽雲讓太陽更加黯淡……與這地獄的慘烈不同,渾濁的海水中悄悄地醞釀着小小的故事。這時,有機分子在閃電和宇宙射線中誕生,它們碰撞、融合、裂解。這是一場漫長的積木遊戲,持續了五億年。終于,一根分子鍊顫抖着分裂,複制出另一根完全相同的分子鍊,然後它們分别吸附周圍的有機小分子,再次複制自己……在這場積木遊戲中,産生這樣自我複制的分子鍊的幾率如此之小,如同一陣龍卷風卷起一堆金屬垃圾,落下後就組裝成一輛奔馳車一般。
但這事竟然發生了,于是,長達三十五億年的壯麗曆程開始了。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750萬千米,最近600萬千米,四分鐘到達地面!
太古代21億年,元古代的震旦紀18億3000萬年;然後是古生代:寒武紀7000萬年,奧陶紀6000萬年,志留紀4000萬年,泥盆紀5000萬年,石炭紀650萬年,二疊紀5500萬年;然後中生代開始了:三疊紀3500萬年,侏羅紀5800萬年,白垩紀7000萬年;然後是新生代:第三紀6450萬年,第四紀250萬年。然後人類出現,與以前漫長的歲月相比僅是彈指一揮間,王朝與時代像焰火般變幻,古猿扔向空中的骨頭棒還沒落回地面就變成了宇宙飛船。最後,這35億年風雨兼程的行進在一個小小的人類個體面前停下了,她隻是在地球上生活過的一千億人中的一個,她手中握着一個紅色的開關。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600萬千米,最近450萬千米,三分鐘到達地面!
四十億年時光沉積在程心上方,讓她窒息,她的潛意識拼命上浮,試圖升上地面喘口氣。潛意識中的地面擠滿了生物,最顯眼的是包括恐龍在内的巨大爬行動物,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鋪滿大地,直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線;在恐龍間的縫隙和它們的腿間腹下,擠着包括人類在内的哺乳動物;再往下,在無數雙腳下,地面像湧動着黑色的水流,那是無數三葉蟲和螞蟻……天空中,幾千億隻鳥形成一個覆蓋整個蒼穹的烏雲旋渦,翼手龍巨大的影子在其中時隐時現……
萬籁俱寂,最可怕的是那些眼睛,恐龍的眼睛,三葉蟲和螞蟻的眼睛,鳥和蝴蝶的眼睛,細菌的眼睛……僅人類的眼睛就有一千億雙,正好等于銀河系中恒星的數量,其中有所有普通人的眼睛,也有達·芬奇、莎士比亞和愛因斯坦的眼睛。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450萬千米,最近300萬千米,兩分鐘到達地面!個數為二的兩個編隊分别指向亞洲和北美大陸,個數為一的編隊指向歐洲大陸。
按動開關,三十五億年的進程将中止,一切都将消失在宇宙的漫漫長夜中,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那個嬰兒仿佛又回到她的懷中,軟軟的,暖暖的,小臉濕乎乎的,甜甜地笑着,叫她媽媽。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與地球平均距離300萬千米,最近150萬千米,正在急劇減速,一分鐘三十秒到達地面!
“不——”程心驚叫一聲,把手中的開關扔了出去,像看一個魔鬼般看着它滑向遠處。
強互作用力宇宙探測器三個編隊已接近月球軌道,繼續減速,按照其航線延長線推測攻擊目标:北美、歐洲和亞洲引力波發射台,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零号控制站,預計三十秒後接觸地面。
最後這段時間像蛛絲般被無限拉長,但程心沒有再猶豫,她堅持已經做出的決斷。這個決斷不是用思想做出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中,這基因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億年前,決斷在那時已經做出,在後來幾十億年的滄海桑田中被不斷加強,不管對與錯,她知道自己别無選擇。
好在解脫就要到來了。
強震出現了,這是水滴穿過地層時産生的。程心無法站立,跌坐在地,在她的感覺中,周圍的堅實岩層都不存在了,控制中心似乎被放在一面巨大的鼓膜上。程心閉起雙眼,想象着水滴在上面穿過地層的情景,等待着那個光滑晶亮的魔鬼以宇宙速度擊中這裡,把她和周圍的一切化為熔漿。
但震動猛烈跳動了幾下後停止了,就像鼓師在曲終時的幾下猛擂。
大屏幕上的紅色消失了,代之以之前的白色,使這裡瞬間顯得明亮空曠起來。幾行黑色大字在白色背景上顯現:
北美引力波發射台被摧毀。
歐洲引力波發射台被摧毀。
亞洲引力波發射台被摧毀。
太陽電波放大功能被全頻段壓制。
寂靜再次覆蓋了一切,隻有隐約的淅瀝水聲,是什麼地方被震裂的水管發出的。
現在程心知道,剛才的震動是水滴攻擊亞洲引力波發射天線時發出的,那個發射台距這裡隻有二十千米,也在同一深度的地下。
水滴沒有攻擊執劍人。
那幾行黑字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後,最後的顯示出現:
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無法恢複,黑暗森林威懾終止。
【威懾後一小時,失落的世界】
程心乘電梯來到地面,走出入口站的大門時,她看到了一小時前剛舉行過威懾控制權交接儀式的露天會場。參加儀式的人們已經離去,這裡空蕩蕩的,隻有那排旗杆在夕陽中拉出長長的影子,最高的兩根旗杆上挂着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的旗幟,後面是各國的國旗,這些旗幟在微風中平靜地飄揚着。再向前看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幾隻鳥兒鳴叫着落入近處的一叢紅柳,遠方可以看到連綿的祁連山,少量的積雪在山頂勾出幾抹銀色。
一切依舊,但這個世界已經不屬于人類了。
程心不知道該做什麼,威懾中止後,任何方面都沒有與她聯系。現在,與威懾一樣,執劍人已經不存在了。
她茫然地向前走去,在走出基地大門時,兩個哨兵向她敬禮。她害怕面對人們,但她發現,他們的眼中除了一絲好奇外并沒有更多的東西,顯然他們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按照常規,執劍人是可以短暫地來到地面的,他們可能以為她上來是因為剛才的地震。程心又看到大門邊的一輛軍用飛行車旁有幾名軍官,他們甚至沒向她這邊看,隻是專注地看着她背對的方向,其中一位還向那邊指了指。
程心轉身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地平線上那朵蘑菇雲,那是從地下噴出的塵埃,十分濃密,以至于看上去像是固體。它突兀地出現在平靜的天地之間,仿佛是用圖形軟件在一幅風景畫中随意疊加上去的東西。再細看,程心感到那朵蘑菇雲像是一個醜陋的頭像,在夕陽中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蘑菇雲是從水滴穿入地層的位置噴出的。
程心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轉身一看,竟是艾AA正向這裡跑過來。她穿着白色的風衣,長發被風吹起,喘着氣說她來看程心,但他們不讓她進去。她指着遠處自己的車說,還給程心的新住處帶來了好幾盆花呢,然後她指着遠方的蘑菇雲問,那是不是火山爆發,和剛才的地震有關系嗎?
程心真想抱住AA大哭一場,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想讓這個快樂的女孩子晚一些知道已經發生的事,也想讓剛剛結束的美好時代的餘音再延長一些。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對黑暗森林威懾失敗的反思
導緻失敗最重要的因素當然是對執劍人的錯誤選擇,這方面将在另外的章節專門論述,這裡隻從技術角度重新審視威懾系統設計上的失誤。
威懾失敗後,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引力波發射器太少了,當初把已經建成的二十三個發射台中的二十個拆除是一個錯誤。但這種想法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根據監測數據,水滴穿入地層摧毀一個發射台所需的時間平均隻有十幾秒鐘,即使計劃中的一百個發射台全部建成并部署,水滴摧毀整個系統也用不了多少時間。關鍵在于這個系統是可摧毀的,而人類本來有機會建造一個不可摧毀的引力波宇宙廣播系統。
問題不在于引力波發射台的數量,而在于它們部署的位置。
設想如果已經建造的二十三個發射台不是位于地面而是在太空,也就是說建造二十三艘“萬有引力”号飛船,平時各飛船拉開距離分散在太陽系不同的位置,即使水滴發動突然襲擊,也很難全部消滅它們,必然有一艘或多艘飛船逃脫追擊消失在太空深處。
這樣黑暗森林威懾系統的威懾度便增加很多,而且,所增加的威懾度與執劍人無關。當三體世界意識到,憑他們在太陽系的力量不可能完全摧毀威懾系統,他們對自己的冒險可能會謹慎許多。
遺憾的是,“萬有引力”号隻有一艘。
沒有建造多艘引力波飛船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地球之子”對南極引力波發射台的襲擊。在這方面,對于來自人類的威脅,引力波發射飛船與地基發射台相比更不安全,有着更多的不确定因素。其二是經濟原因。由于引力波發射天線體積巨大,引力波飛船的天線隻能是船體本身,這樣天線材料還要滿足宇航的要求,成本更是成倍增長,建造“萬有引力”号的費用幾乎是地球上二十三個發射台的總和。同時,飛船的船體不可能更新,所以當貫穿船體的簡并态振動弦達到五十年的半衰期而失效時,飛船的發射功能消失,隻能制造新的引力波飛船。
但更深層的原因潛藏在人們意識深處,從來沒有被說出甚至可能沒有被意識到:引力波飛船太強大了,強大到它的建造者自己都害怕。如果發生事變,水滴的襲擊或其他原因迫使引力波飛船飛向太空深處,且由于太陽系内存在的威脅永遠不能返航,它們就成為新的“藍色空間”号和“青銅世紀”号,或變成什麼更不确定更可怕的東西,同時,它們擁有引力波宇宙廣播的能力(雖然不會超過振動弦的半衰期),因而掌握着人類世界的命運!那樣,一種恐怖的不确定性将永遠播撒到太空中。
這種恐懼歸根結底還是對黑暗森林威懾本身的恐懼,這就是終極威懾的特點: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對威懾有着相同的恐懼。
程心走向那幾位軍官,向他們提出要去噴發點看一看。其中一位負責基地警戒的中校立刻為她派了兩輛飛行車,一輛送她去噴發點,另一輛上有幾名士兵負責警衛。程心讓艾AA在原地等着自己,但AA堅持要随程心去,隻好讓她上了車。
飛行車以貼地的高度朝塵雲方向飛去,速度很慢。AA問開車的士兵那是怎麼回事,士兵說他也不知道,那火山共噴發了兩次,間隔幾分鐘時間,他說這可能是中國境内有史以來的第一座活火山吧。
他做夢也想不到,火山下面就是這個世界曾經的戰略支點——引力波發射天線。第一次火山噴發是水滴穿入地層時産生的,它摧毀天線後沿原路穿出地層,引發了第二次噴發。由于噴發主要是由水滴在地層中釋放的巨大動能所引起,并非地幔中的物質噴出,所以都很短暫。水滴速度極快,穿入和飛出地表時肉眼是看不到的。
在飛車下面掠過的戈壁上,零星出現了一些冒煙的小坑,那是由噴發口飛出的岩漿和灼熱的岩石砸出的。前行中,小坑漸漸密集起來,戈壁上籠罩着一層煙霧,不時能看到燃燒的紅柳叢,這裡人迹罕至,但也能看到幾幢被震塌的舊建築。這一片看上去像是剛剛結束了一場戰役的戰場。
那團塵雲已經被風吹散了一些,不再呈蘑菇狀,變得像一頭亂發,邊緣被即将落下的夕陽照成了皿紅色。在接近噴發點時,飛行車被一道空中警戒線攔住了,隻好降落。在程心的堅持下,地面的警戒線讓她通過了,這些軍人不知道世界已經陷落,程心在他們面前仍有執劍人的權威。但他們擋住了AA,任她怎樣叫喊掙紮也不讓通過。
這個方向在上風,沒有太多的塵埃落下,但煙塵擋住了夕陽的光芒,形成一片不斷變幻着濃淡的陰影。程心在陰影中走了一百多米,來到一個巨坑的邊緣。坑呈漏鬥狀,中心有幾十米深,大團濃密的白煙仍從坑中湧出,坑底有一片暗紅色,那是一窪岩漿。
就在這個坑下方四十五千米深處,引力波天線,那個長一千五百米、直徑五十米,在磁懸浮狀态下懸浮于地幔空洞的圓柱體,已經被擊成碎片并被熾熱的岩漿吞沒。
這本來也應該是她的命運,對于一名放棄了威懾操作的執劍人,那是最好的結局。
坑底的那一片紅光對程心産生了強烈的誘惑,隻要再向前走一步,她就能實現自己渴望的解脫。在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中,她出神地盯着那一窪暗紅的岩漿,直到被身後一串銀鈴般的大笑驚醒過來。
程心轉身循着笑聲看去,隻見在夕陽透過煙塵投下的變幻光影中,一個苗條的身影正向這裡走來。一直等那人走到面前,程心才認出她是智子。
除了依舊白嫩姣美的臉,這個機器人與程心上次見到的已經判若兩人。她身穿沙漠迷彩,頭上那曾經插着鮮花的圓發髻不見了,代之以精幹的短發,脖子上圍着一條忍者的黑巾,背後插着一把長長的武士刀,顯得英姿飒爽。其實她身上那已到極緻的女人味并沒有消失,身姿和舉動仍顯出如水的輕柔,但這些卻融入了一股美豔的殺氣,如一條柔軟而緻命的絞索,巨坑中湧出的熱浪也驅不散她帶來的寒氣。
“你做出了我們預測的選擇。”智子冷笑着說,“不必自責,事實是:人們選擇了你,也就選擇了這個結局,全人類裡面,就你一個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