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環”号關閉了曲率引擎,以光速滑行。
航程中,AA一直在試圖安慰程心,雖然她知道這已經是一件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她對程心說,你認為是自己的錯誤毀滅了太陽系那是很可笑的,這樣想實在是太自命不凡了,就像你在地面上做一個倒立,就認為自己舉起了地球一樣。即使你當時沒有制止維德,那場戰争的結局也很難預測,星環城真的能夠獲得獨立嗎?這點連維德自己也沒有信心。聯邦政府和艦隊真的會被幾粒反物質子彈吓住?也許星環城的守衛者能摧毀幾艘戰艦,甚至一座太空城,但星環城最後會被聯邦艦隊消滅,這種情況下可能連以後建設水星基地都不可能了。從另一個方面想,即使星環城獨立,繼續曲率驅動的研究并發現了尾迹效應,最後與聯邦政府合作,有充足的時間造出一千多艘光速飛船,但人類世界真的會為自己建立黑域嗎?要知道那時人們已經信心滿滿,認為掩體世界能夠躲過黑暗森林打擊并生存下去,他們真的會用黑域把自己與宇宙隔絕嗎?
AA的話就像荷葉上的水滴從程心的思想中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程心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見到雲天明,向他傾訴這一切。在她的印象中,二百八十七光年是一段極其漫長的航程,但飛船A.I.告訴她,在飛船的參照系内,航行時間隻有五十二個小時。程心有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有時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正身處另一個世界。
程心長時間地透過舷窗看着光速視野中的太空,她知道,從前方那發出藍光的星團中每跳出一顆星星,掠過飛船後飛進後方紅色的星團,就意味着“星環”号飛過了一顆恒星。她數着那一顆又一顆跳出的星星,目送着它們掠過,看着它們由藍變紅,這種行為具有很強的催眠效應,她終于睡着了。
當程心醒來時,“星環”号已經接近目的恒星,它的船身旋轉了一百八十度,曲率引擎對着前進方向開始減速。這時,飛船其實是在推着航迹前進。減速開始後,前方的藍色星團和後方的紅色星團都在漸漸散開,像兩團綻放的焰火一般,很快擴散成滿天的星海。随着速度的降低,多普勒效應産生的藍色和紅色也漸漸消退。程心和AA看到,前方的銀河系的形狀沒有發生肉眼能夠覺察到的變化,但向後看,隻見到一片陌生的星群,太陽系早已無影無蹤。
“我們現在距太陽系二百八十六點五光年。”飛船A.I.說。
“也就是說,那裡已經過去了二百八十六年?”AA問,一臉如夢初醒的樣子。
“以那個參照系而言,是的。”
程心輕輕歎息,對現在的太陽系而言,二百八十六年抑或二百八十六萬年,有什麼區别?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那兒,向二維的跌落什麼時候停止?”
這個問題也讓AA呆了好一會兒。是啊,什麼時候停止?最初那片小小的二維空間中,是否設定了一個在某個時間停止的指令?對于二維空間以及三維向二維的跌落,程心和AA沒有任何理論知識,但直覺告訴她們那不太可能,那個嵌入到二維空間中的停止指令或程序真的太玄乎了,玄乎到不太可能。
跌落永遠不會停止嗎?!
對這件事,最明智的做法是别再去想它了。
DX3906恒星的大小與太陽接近。“星環”号開始減速時,從飛船上看它還是一顆普通的星星,但當曲率引擎停止時,這顆恒星已經能夠看出圓盤形狀,與太陽相比,它發出的光偏紅。
“星環”号關閉曲率引擎後,啟動了聚變發動機,飛船上的甯靜被打破了,出現了推進器的嗡嗡聲和微微的震動。飛船A.I.對監測系統剛剛得到的數據進行分析,重新确定了這個星系的基本狀況:DX3906恒星有兩顆行星,都是固态行星,其中距恒星較遠的一顆體積與火星相當,但沒有大氣層,表面十分荒涼,由于它呈灰色,程心和AA把它叫做灰星。軌道半徑較小的另一顆行星體積與地球相當,表面特征也與地球十分相似,有含氧大氣層,且有明顯的生命迹象,但沒有發現農業和工業文明存在的痕迹;它像地球一樣呈現出藍色,她們叫它藍星。
AA很高興,她的研究成果得到了證實。四百多年前,她的博士學位研究項目就是發現這顆恒星的行星,之前人們認為這是一顆沒有行星的裸星。AA也正是由此認識了程心,如果沒有這些經曆,她的生活将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命運真的很奇特,四個世紀前,她從天文望遠鏡中無數次凝視那個遙遠的世界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來到這裡。
“當時你能看到這兩顆行星嗎?”程心問。
“不行,在可見光波段看不到,也許後來太陽系預警系統的望遠鏡能看到,我那時隻有通過太陽引力透鏡采集的數據來分析……我推測過這兩顆行星的樣子,和現在看到的差不多。”
“星環”号飛越太陽系到DX3906間的二百八十六光年隻用了五十二個小時,但以亞光速從這個星系的邊緣行駛到那顆類地行星,這僅僅六十個天文單位的路程卻用了整整八天時間。在飛船接近藍星時,程心和AA發現它與地球外觀上的相似是虛假的。這顆行星的藍色并不是海洋的顔色,而是陸地上植被的色彩。藍星上的海洋呈淡黃色,面積隻占星球表面積的五分之一。藍星是一個寒冷的世界,它的陸地除了約三分之一的藍色區域,大部分被白雪覆蓋,海洋也大部分封凍,隻有靠近赤道的小片區域處于融化狀态。
“星環”号泊入藍星的軌道,開始逐漸下降,這時,飛船A.I.突然有了一個重要發現:“接收到一個來自行星表面的智慧電磁信号,是着陸導航信号,威懾紀元初期的格式,接受這個着陸指引嗎?”
程心和AA激動地對視了一眼,程心說:“接受!按它的指引着陸。”
“将出現4G超重,請進入加速位置,準備好後指令執行。”A.I.說。
“是不是他?”AA興奮地問。
程心輕輕搖搖頭,在她過去的生活中,幸運的時光隻是大災難和大毀滅的間隙,她對幸運有些恐懼了。
程心和AA坐進加速座椅,座椅像大手掌般合攏,把她們握在中間。“星環”号開始減速,軌道急劇降低。很快,在一陣劇烈的震動中,飛船進入藍星的大氣層。在監視系統傳回的畫面中,藍白相間的大陸充滿了整個視野。
二十分鐘後,“星環”号在赤道附近的陸地上着陸了。飛船A.I.吩咐程心和AA十分鐘後再從座椅上起身,以适應藍星與地球基本相同的重力。從舷窗和監視畫面中可以看到,飛船着陸的地點是一片藍色的草原,不遠處可以看到被皚皚白雪覆蓋的群山,這裡已經靠近山腳。天空是淡黃色的,與在太空中見到的海洋的顔色一樣,淺紅色的太陽正在空中照耀着,這是藍星的正午,但天空和太陽的色彩看上去像地球的黃昏。
程心和AA都沒有仔細觀察藍星的環境,她們的注意力被停泊在“星環”号附近的一架飛行器吸引了。那是一架小型飛行器,有四五米高,表面是暗灰色,呈流線型,尾翼很小,不像是在大氣層中飛行的,像是來往于太空軌道和地面間的穿梭機。
飛行器旁邊站着一個人,一個男人,穿着白色的夾克和深色的褲子,“星環”号着陸時的氣流吹亂了他的頭發。
“是他嗎?”AA緊張地問道。
程心輕輕搖頭,遠遠看一眼,她就知道那人不是雲天明。
那人踏着藍色的草浪向“星環”号走來,走得不快,步态和身姿都透出些許疲憊,也沒有任何驚奇與興奮,仿佛“星環”号的出現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走到距飛船十幾米處停下,站在草地上耐心地等待着。
“他挺帥的。”AA說。
這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東方面孔,長得确實比雲天明帥,額頭寬闊,有一雙睿智而溫和的眼睛,那目光讓人感覺他時時刻刻都若有所思,仿佛包括“星環”号在内的任何東西都永遠引不起他的驚奇,隻會使他思考。他舉起雙手做一個圍住腦袋的姿勢,是在表示頭盔,然後一隻手擺一擺,搖搖頭,這顯然是在表示出艙時不需要穿太空服。
“大氣成分:氧35%,氮63%,二氧化碳2%,還有微量惰性氣體,可以呼吸,但大氣壓隻有0.53個地球标準氣壓,出艙後不要劇烈活動。”飛船A.I.說。
“站在飛船附近的那個生物是什麼?”AA問。
“正常人類。”A.I.簡單地回答。
程心和AA起身走出飛船,她們對重力還不太适應,步履有些蹒跚。走出艙門,呼吸很順暢,并沒有感到空氣的稀薄。迎面吹來一陣風,很冷,但并不凜冽,其中還有一種青草的味道,給她們一種清爽的感覺。視野豁然開朗,藍白相間的大地和山脈,淡黃色的天空和紅色的太陽,這一切仿佛是一張僞造的地球彩色照片,除了色彩變換,其他的都一樣。比如地面上的草,除了顔色是藍的,形狀與地球上的草差别不大。那個男人已經來到舷梯下面。
“等一等,梯子太陡,我扶你們下來吧。”男人一邊說着,一邊步履輕捷地登上舷梯,首先扶着程心向下走,“你們應該多休息一會兒再出來,這兒沒有什麼要緊的事。”程心聽出,他有着明顯的威懾紀元的口音。
程心感到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他穩健的身體也為她擋住了寒風。面對這個在距太陽系兩百多光年外的遠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她有一種撲到他懷中的願望。
“你們是從太陽系來的嗎?”男人問。
“是的。”程心點點頭,在男人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往舷梯下走,她對他的信任感在增強,便把更多的身體重量壓在他身上。
“太陽系已經沒有了。”AA說,她在舷梯頂部坐下。
“知道,還有人跑出來嗎?”
這時程心已經下到地面,站在柔軟的草叢中,她在舷梯最下面一級疲憊地坐下,同時搖搖頭,“可能沒有了。”
“哦……”男人點點頭,走上舷梯去扶AA,“我叫關一帆,在這裡還真等到你們了。”
“你知道我們要來?”AA把手伸給關一帆時說。
“收到了你們的引力波信息。”
“你是‘藍色空間’号上的人嗎?”
“呵呵,如果對剛走的那些人提這個問題,他們肯定很奇怪,‘藍色空間’号和‘萬有引力’号上的人現在已經是四個世紀前的古人了。不過,我還真是個古人,我是‘萬有引力’号上的随艦研究員,這四個世紀一直在冬眠,五年前才蘇醒。”
“‘藍色空間’号和‘萬有引力’号現在在哪兒?”程心扶着舷梯欄杆吃力地站起來,看着正在扶AA下來的關一帆問。
“在博物館。”
“博物館在哪兒?”AA問,她扶着關一帆的肩膀,幾乎是被他抱着下來。
“在一号和四号世界裡。”
“一共有幾個世界?”
“四個,還有兩個正在拓荒中。”
“這些世界都在哪兒?”
這時,關一帆已經把AA扶到地面,他放開她,笑着說:“二位,以後不管遇到誰,人類或别的任何有智慧的東西,不要問他們的世界在哪兒,這是這個宇宙的基本禮節,就像不要問女士的年齡……不過我還是想問,你們都多大了?”
“你看着像多大就多大吧,她七百歲,我五百歲,就是這樣。”AA說,在草地上坐下來。
“程心博士與四個世紀前相比幾乎沒變。”
“你認識她?”AA擡頭看着關一帆問。
“從地球收到的圖像中見過,那也是四個世紀前的事了。”
“這裡有多少人,這顆行星上?”程心問。
“三個,就我們三個。”
“這麼說,你們那幾個世界都比這裡好?”AA吃驚地問道。
“你是說自然環境嗎?當然不是,在那些地方,經過一個世紀的改造後,大氣層才勉強能呼吸。這是個好地方,我們見過的最好的地方,隻是程心博士,我們歡迎你到這裡來,但不能承認你對這裡的所有權。”
“我早就放棄所有權了。”程心說,“那為什麼不向這裡移民呢?”
“這裡很危險,外人常來。”
“外人?外星人?”AA問。
“是的,這一帶靠近獵戶旋臂的中心,有兩條繁忙的航線。”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就為等我們嗎?”
“不,我是和一支考察隊過來的,他們已經離開了,我留下來等你們。”
十幾個小時後,三人迎來了藍星的夜晚。夜空中沒有月亮,但與地球相比,這裡的星空要明亮許多,銀河系像銀色的火海一般,能夠在地上映出人影。其實與太陽系相比,這裡距銀河系的中心并沒有近多少,可能是這二百八十七光年的空間中有星際塵埃,使太陽系看到的銀河黯淡了許多。
在明亮的星光中,可以看到草地的許多部分在移動,程心和AA最初以為是風造成的幻覺,結果發現自己腳下的草叢也在移動,并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關一帆告訴她們,藍草确實會動,它們的根須也是腳,每年的不同季節,草叢都會在不同的緯度間遷徙,主要是在夜間行走。AA聽到這話,立刻把手中把玩的兩片草葉扔了。關一帆說這些草确實是植物,靠光合作用生存,隻有簡單的觸覺。這個世界的其他植物也能行走,他指給她們看遠方的山脊,可以看到在星光下移動的樹林,那些樹木行走的速度比草要快許多,遠遠看去像夜行的軍隊一樣。
關一帆指着夜空中一個星星比較稀疏的方向說:“看那裡,就在前幾天,那裡還能看到太陽,比從地球上看我們這裡的這顆恒星要清楚,當然,那是二百八十七年前的太陽了。太陽是在考察隊離開的那天熄滅的。”
“太陽隻是不發光了,但面積很大,從這裡用望遠鏡也許能看到。”AA說。
“不,什麼都看不到了。”關一帆搖搖頭,又指了指那片空曠的夜空,“即使你們現在回到那裡去,也看不到什麼了,那裡已經是空蕩蕩的太空,一無所有。你們看到的二維太陽和行星,其實是二維化後三維物質的一種能量釋放效應。你們看到的其實不隻是二維物質,是它們釋放的電磁波在二維和三維空間交界面的折射,能量釋放完成後,一切都不可見了,二維太陽系與三維世界永遠失去了聯系。”
“怎麼會呢?在四維空間是可以看到三維世界的。”程心說。
“是的,我就從四維看過三維,但三維看不到二維,因為三維是有厚度的,有一個維度可以阻擋和散射來自四維的光線,所以能夠從四維看到;但二維沒有厚度,三維世界的光線能夠完全穿過,所以二維世界是全透明的,不可能看到。”
“用什麼辦法都看不到嗎?”AA問。
“看不到,從理論上講也不可能看到。”
程心和AA沉默許久。太陽系完全消失了,她們對母親世界僅有的一點寄托原來也不存在。但關一帆随即給了她們一個小小的安慰:
“從三維世界可以憑一樣東西檢測到二維太陽系的存在,僅此一樣:引力。二維太陽系的萬有引力仍作用于三維世界,所以,那片空蕩蕩的太空中應該存在着一個完全看不見的引力源。”
程心和AA若有所思地對視着。
“有些熟悉,是不是[19]?”關一帆笑着問,他随即轉移了話題,“還是談談你們來赴的約會吧。”
“你知道雲天明嗎?”AA問。
“不知道。”
“三體艦隊呢?”程心問。
“也知道得不多。三體第一艦隊和第二艦隊可能從來就沒有會合。六十多年前,金牛座附近爆發了一場大規模戰役,很慘烈,殘骸形成了一片新的塵埃雲。我們可以肯定其中的一方就是三體第二艦隊,不知道另一方是誰,戰役的結果也不清楚。”
“第一艦隊呢?”程心關切地問,她的雙眸在星光中閃亮。
“不知道,沒有任何消息……你們不能在這裡待太長時間,這不是個安全的地方。跟我走,去我們的世界吧,那裡拓荒時代已經結束,生活開始好起來了。”
“我同意!”AA說,然後挽住程心的胳膊,“我們跟他走吧,你就是在這裡等一輩子,最大的可能也是什麼都等不到,生活總不能全是等待吧?”
程心默默地點點頭,她知道自己追逐的是一個夢。
他們決定在藍星再待一天就起航離開。
關一帆有一艘小型飛船停泊在藍星的同步軌道上。飛船很小,沒有名字,隻有一個序列編号,但關一帆把它叫“亨特”号,說是為了紀念四百多年前“萬有引力”号上的一個朋友。“亨特”号上沒有生态循環系統,如果長期航行,乘員隻能冬眠。“亨特”号的體積雖然隻有“星環”号的幾十分之一,卻也是一艘曲率驅動的光速飛船。他們決定離開時,關一帆也乘“星環”号,讓“亨特”号無人航行即可。程心和AA沒有問航線的情況,甚至關于航行時間的問題,關一帆也都避而不答,可見對于人類世界的位置,他是極其謹慎的。
這一天,三個人在“星環”号附近作短途旅行。對于程心、AA和已經消失的太陽系人類來說,這意味着許多個第一次:第一次航行到太陽系外的恒星系,第一次踏上太陽系外的行星,第一次進入一個太陽系之外的有生命的世界。
與地球相比,藍星上的生态系統十分簡單,除了藍色的可遷移的植物外,海洋中還有種類不多的魚類,陸地上沒有高等動物,隻有簡單的小昆蟲,很像簡化版的地球。這個世界可以生長地球的植物,所以,即使不借助任何技術,地球人類也能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
關一帆進入“星環”号,對這艘精緻的恒星際飛船發出由衷的贊歎,他說,對于他們銀河系人類來說,太陽系人類的一樣東西是繼承不了也學不會的,那就是生活的品位。他在那幾個幽美的小庭院中流連許久,沉迷于地球全息影像的宏偉景觀中,這時他仍是那種若有所思的樣子,眼睛卻有些濕潤。
在這段時間裡,艾AA總是在一旁含情脈脈地看着關一帆。這一天,他們之間的關系有了微妙的進展。在旅行中,AA總是設法與關一帆接近,當後者說話時,她總是全神貫注地傾聽,還不時地微笑點頭。以前,她從未在任何男人面前有過這種表現。在與程心結識後的這幾個世紀,AA有過無數的情人,而且經常同時有兩個以上——這是新時代正常的生活狀态,但程心知道,AA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一個男性。現在,她顯然愛上了這個來自威懾紀元的宇宙學家。對此程心感到很欣慰,到了新世界後,艾AA應該有一個美好的新生活了。
對于自己,程心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已經死了,能讓她的精神繼續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雲天明,現在這個希望成了泡影。其實,在二百八十六光年之外、四個世紀之後的一個約會本來就是泡影。在肉體上她當然會活下去,但那僅僅是盡責任,避免殘存的地球文明的人口數量減半的責任。
藍星的夜又降臨了,他們決定第二天天亮時起航。
午夜,在“星環”号上熟睡的關一帆被左腕上通信器的鳴叫聲驚醒,那是來自同步軌道上“亨特”号的呼叫。“亨特”号轉發了監視衛星的信息;考察隊留下了三顆小型監視衛星,其中一号和二号衛星布設在藍星軌道上,三号則圍繞本星系的另一顆行星——灰星運行,這條信息就來自三号衛星。
三十五分鐘前,有來曆不明的宇宙飛行器在灰星表面降落,這是一支飛行器編隊,共有五架。僅僅十二分鐘後,這些飛行器就同時從灰星表面起飛,很快消失了,甚至沒有觀察到它們進入行星軌道。衛星也許受到了強烈幹擾,隻傳回了模糊不清的圖像。
關一帆所在的這支考察隊的任務,就是尋找并研究外星文明在這個星系留下的蹤迹。收到監視衛星的信息後,他立刻決定乘“亨特”号前往灰星探察。程心強烈要求同他一起去,關一帆開始堅決拒絕,但聽到AA的一句話後同意了:
“讓她去吧,她肯定想知道這是不是與雲天明有關。”
臨行前,關一帆反複叮囑AA,除非出現緊急情況,不要與“亨特”号通信聯系,因為誰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外來的東西藏在這個星系中,通信會暴露行蹤。
在這僅有三個人的孤寂世界中,即使短暫的分别也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AA與程心和關一帆擁抱道别,祝他們平安。在登上穿梭機前,程心回頭看,AA站在如水的星光中向他們揮手,大片的藍草從她周圍湧過,寒風吹起她的短發,也在移動的草地上激起道道波紋。
穿梭機起飛了,在監視畫面中,程心看到大片草地被推進器的火焰照亮,火光中的藍草四散驚逃。随着穿梭機的上升,地面被照亮的區域很快暗下去,随後,已經遠離的大地再次沉浸在星光中。
一個小時後,穿梭機在同步軌道上與“亨特”号對接,飛船的外形是四面體,像一座小金字塔,内部很狹窄,沒有任何裝飾物,供四人使用的冬眠艙占去了大部分空間。
與“星環”号一樣,“亨特”号也是曲率驅動和聚變發動機的雙動力配置,在行星際航行時隻能使用聚變發動機,因為曲率引擎剛啟動就會使飛船越過目标行星,根本來不及減速。聚變發動機啟動後,“亨特”号脫離藍星軌道,飛向灰星,後者現在還隻是一個亮點。為了照顧程心,關一帆最初隻把加速過載限制在1.5G左右,但程心勸他不要顧慮她,盡可能快一些,于是他就提高了加速。推進器的藍色火焰加長了一倍,過載達到3G:在這樣的超重下,他們隻能深陷在加速座椅中動彈不得。關一帆切換到全景顯示,飛船從他們周圍完全隐去了,他們懸浮在太空中,看着藍星漸漸遠離。這時,程心感到3G的重力是來自藍星的,這重力使太空有了上下的方向感,他們正朝上方的銀河飛去。
3G的超重對說話影響不大,他們很自然地聊了起來。程心問關一帆為什麼冬眠了這麼長時間,他告訴程心,在尋找可定居世界的航行中,他不用執勤,一直冬眠。在兩艦發現了可定居的一号世界後,主要的生活就是拓荒和建設,定居點就像一個農業時代的小村鎮。這時,沒有開展科學研究的環境和條件,新世界政府通過一個決議,讓所有的基礎科學家冬眠,直到有條件開展基礎研究時再蘇醒。“萬有引力”号上的基礎科學家隻有他一人,但“藍色空間”号上有七名學者。在這些冬眠者中,他是最晚蘇醒的,這時距兩艦到達一号世界已經近兩個世紀了。
關一帆為程心介紹人類世界的情況,程心聽得很入迷,但她注意到,關一帆談到了一号、二号和四号世界,卻從未提起過三号世界。
“我沒有去過三号世界,沒人去過,或者說去過的人不可能從那裡回來,那個世界在光墓中。”
“光墓?”
“由光速飛船的尾迹産生的低光速黑洞,三号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黑洞。發生了一些事件,使他們認為自己世界的坐标已經暴露,所以隻能這麼做。”
“我們叫黑域。”
“嗯,這名字更貼切一些。其實,三号世界的人把它叫光幕,帷幕的幕,後來是外面的人把它叫光墓了,他們把它看做墳墓。不過人各有志,對三号世界的人來說那裡是安樂的天堂。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不是還這麼看,光墓建成後,那個世界就無法再傳出任何信息,但我想那裡的人應該過得很好,因為對某一部分人來說,安全是幸福生活的基礎。”
程心問關一帆新世界是什麼時候制造出光速飛船的,得到的回答是一個世紀前。如此看來,雲天明的情報使太陽系人類對銀河系人類取得了近兩個世紀的優勢,即使考慮到新世界的拓荒時間,也至少提前了一個世紀。
“他是個偉大的人。”在程心談到雲天明時,關一帆說。
可是太陽系文明沒有抓住這個機會,三十五年,生死攸關的三十五年,被耽誤了,可能正是被她耽誤了。現在想到這些,她的心已經感覺不到疼痛,隻有死後的麻木。
關一帆說:“對人類來說,光速航行是個裡程碑,這可以看成第三次啟蒙運動,第三次文藝複興,因為光速航行使人的思想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也就改變了文明和文化。”
“是啊,進入光速的那一刻,我也變了。想到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跨越時空,在空間上到達宇宙的邊緣,在時間上到達宇宙的末日,以前那些隻停留在哲學層面上的東西突然變得很現實很具體了。”
“是的,比如宇宙的終結、宇宙的目的,這些以前很哲學很空靈的東西,現在每一個俗人都不得不考慮了。”
“在你們那裡,有人想過到宇宙末日去嗎?”程心問。
“當然有,現在,新世界已經發出了五艘終極飛船。”
“終極飛船?”
“也有人叫它末日飛船。那些光速飛船沒有目的地,隻是把曲率引擎開到最大功率瘋狂加速,無限接近光速,目的就是用相對論效應跨越時間,直達宇宙末日。據他們計算,十年内就可以跨越五百億年,那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哦,當然是以他們的參照系。其實,并不需要有意識地做這事,比如在飛船加速到光速後,曲率引擎出現無法修複的故障,使飛船不能減速,你也可能在有生之年到達宇宙末日。”
“太陽系人類很可憐,直到最後,大多數人也隻是在那一小塊時空中生活過,就像公元世紀那些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山村的老人,宇宙對他們仍然是個謎。”程心說。
關一帆從超重座椅上擡起頭看着程心,在3G超重下,這是一個很吃力的動作,但他堅持了好一會兒。
“沒什麼遺憾,我告訴你,真沒什麼遺憾。宇宙的真相,還是不知道的好。”
“為什麼?”
關一帆擡起手指指銀河系的星海,然後任手臂以3G的重量砰地砸到身上。
“這一切,暗無天日。”
“你是指黑暗森林狀态嗎?”
關一帆搖搖頭,在超重下像是在掙紮一樣,“黑暗森林狀态對于我們是生存的全部,對于宇宙卻隻是一件小事。如果宇宙是一個大戰場——事實上它就是——在陣地間,狙擊手們射殺對方不慎暴露的人,比如通信兵,或夥頭軍什麼的,這就是黑暗森林狀态;對于戰争來說它是一件小事,而真正的星際戰争,你們還沒見過。”
“你們見過嗎?”
“見過一點,更多的也隻是猜測……你真的想知道嗎?這種事情,知道得多一點,你心裡的光明就少一點。”
“我心裡已經沒有光明了,我想知道。”
于是,在羅輯掉入寒夜中的冰湖六個多世紀後,在地球文明僅存的人類面前,宇宙黑暗的面紗又被揭開一層。
關一帆問道:“你猜一下,對于一個在技術上擁有幾乎無限能力的文明,最有威力的武器是什麼?不要從技術角度想,從哲學高度想。”
程心想了一會兒,掙紮似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經曆過的事情可以給你一些提示。”
她經曆過什麼?她剛剛看到,為了毀滅一個恒星系,殘忍的攻擊者把那裡的空間維度降低了一維。空間維度,空間維度是什麼?
“宇宙規律。”程心說。
“你很聰明,正是宇宙規律。宇宙規律是最可怕的武器,當然也是最有效的防禦手段。無論在銀河系還是仙女座星雲,無論在本星系群還是超星系群,在真正的星際戰争中,那些擁有神一般技術力量的參戰文明,都毫不猶豫地把宇宙規律作為戰争武器。能夠作為武器的規律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空間維度和光速,一般是把降低維度用來攻擊,降低光速用于防禦。所以,太陽系受到的維度打擊是頂級攻擊方式。怎麼說呢,這也算地球文明的榮譽吧,動用維度攻擊是看得起你們。在這個宇宙中,讓人看得起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想起來一件事要問你:太陽系空間向二維的跌落什麼時候停止?”
“永遠不會停止。”
程心打了個寒戰,也吃力地擡起頭來盯着關一帆。
“這就讓你害怕了?你以為銀河系和整個宇宙中隻有太陽系在向二維跌落?呵呵……”
關一帆的冷笑又讓程心的心抽動了一下,她說:“要是這樣,你說的就不成立了,至少把降低空間維度作為武器這項不成立。從長遠看,這是同歸于盡的攻擊,如果這樣下去,發起維度攻擊的一方所在的空間遲早也要跌落到二維!”
長時間的沉默,直到程心喚了一聲:“關博士?”
“你太善良了。”關一帆輕輕地說。
“我不明白……”
“有一個選擇可以使維度攻擊者避免同歸于盡,你想想看。”
程心沉默許久後說:“我想不出來。”
“我知道你想不出來,因為你太善良了。很簡單:攻擊者首先改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低維生命,比如由四維生命改造成三維生命,當然也可以由三維改造成二維,當整個文明進入低維後,就向敵人發起維度打擊,肆無忌憚,在超大規模上瘋狂攻擊,不需要任何顧忌。”
程心又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中。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關一帆問。
程心确實在回憶。她想起了四百多年前,“藍色空間”号和“萬有引力”号誤入四維空間碎塊時,探險隊與“魔戒”的對話,當時,關一帆就是探險隊的一員。
這片四維空間是你們建造的嗎?
你們說自己從海裡來,海是你們建造的嗎?
這麼說,這片四維空間對于你,或者說對于你的建造者,是類似于海洋的東西嗎?
是水窪,海幹了。
為什麼這麼小的空間裡聚集了這麼多的飛船,或者說墓地?
海幹了魚就要聚集在水窪裡,水窪也在幹涸,魚都将消失。
所有的魚都在這裡嗎?
把海弄幹的魚不在。
對不起,這話很費解。
把海弄幹的魚在海幹前上了陸地,從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為了戰争的勝利,竟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嗎?”程心說,她很難想象在降低一個維度的空間中生活是什麼樣子,在二維空間中,世界萬物看上去隻是幾根長短不一的線段,在三維世界生活過的人,真的可能使自己生活在一張沒有厚度的薄紙裡嗎?當然,三維空間的生活對四維世界的人來說也同樣無法想象。
程心得到的回答十分簡單。
“總比死了強。”關一帆說。
不顧程心的震驚,關一帆接着說下去:“光速也是被頻繁使用的規律武器,但為自己建造光墓或你說的黑域不在此列,那隻是我們這些弱小的蟲子保命的舉動,神們不屑如此。在戰争中,可以制造低光速黑洞把敵人封死在裡面;但更多還是用來防禦,作為城牆和陷阱。有的低光速帶規模之大,橫穿整個星系旋臂,在恒星密集處,大量的低光速黑洞融為一體,連綿千萬光年,那是星際長城,無論多麼強大的艦隊,一旦陷進去就永遠出不來,這是很難逾越的障礙。”
“這樣下去會怎麼樣?”程心問。
“維度攻擊的結果,宇宙中二維空間的比例漸漸增加,終将超過三維空間,總有一天,第三個宏觀維度會完全消失,宇宙變成二維的。至于光速攻擊和防禦,會使低光速區不斷增加,這些區域最後會在擴散中連為一體,它們中不同的慢光速會平衡為同一個值,這個值就是宇宙新的C值;那時,像我們這樣處于嬰兒時代的科學就會認為,每秒十幾千米的真空光速是一個鐵一般的宇宙常數,就像我們現在的每秒三十萬千米一樣。當然,這隻是舉出兩個例子,還有其他的宇宙規律被用做武器,但目前為止我們還不知道都有哪些,很可能,所有的規律都能被武器化了,在宇宙的某一部分,被用做武器的規律甚至可能包括……當然這隻是瞎猜,太玄乎,我也不相信。”
“包括什麼?”
“數學規律。”
程心窮盡自己的想象,但仍然無法把握這不可思議的圖景,連抓住其一角都難,“這也……太瘋狂了!
“宇宙會變成一座戰争廢墟嗎?”程心問道,很快想到了一個更準确的表達,“或者說,自然規律會成為戰争廢墟嗎?”
“可能已經是了……現在,新世界中的物理學和宇宙學隻是在幹一件事:試圖恢複戰争前自然規律的原貌。已經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理論模型,描述那個沒有被戰争改變的宇宙。那真是一個美麗的田園,那個時代,距今有一百多億年吧,被稱為宇宙的田園時代。當然,那種美隻能用數學來描述,我們不可能想象出那時的宇宙,我們大腦的維度不夠。”
程心又想起了那幾句對話:
這片四維空間是你們建造的嗎?
你們說自己從海裡來,海是你們建造的嗎?
“你是說,田園時代的宇宙是四維的,那時的真空光速也比現在高許多?”
“當然不是。田園時代的宇宙不是四維的,是十維。那時的真空光速也不是比現在高許多,而是接近無限大,那時的光是超距作用,可以在一個普朗克時間内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如果你到過四維空間,就會知道那個十維的宇宙田園是個多麼美好的地方。”
“天啊,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關一帆說,像是突然醒來一樣,“我們隻看到了一點點實情,剩下的都是猜測,你也隻把它當成猜測好了,一部我們編出來的暗黑神話。”
但程心不為所動,徑直沿着他剛才的思路說下去:“在田園時代以後的戰争時代,一個又一個維度被從宏觀禁锢到微觀,光速也一級一級地慢下來……”
“我說過我什麼也沒說,都是猜測。”關一帆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但誰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比猜測更黑暗……有一點是肯定的:宇宙正在死去。”
飛船的加速停止了,一切處于失重中。這之前,程心眼中的太空和星海越來越虛化,越來越像噩夢,隻有這3G的超重才帶來一些實在感,她像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着,這種擁抱使她多少能夠抵禦宇宙的暗黑神話帶來的寒冷和恐懼;現在超重消失了,隻剩下噩夢。銀河系像一大片掩蓋皿迹的冰漬,近處的DX3906恒星則像深淵上燃燒的焚屍爐。
“把全景顯示關了好嗎?”程心輕聲說。
關一帆關閉了顯示,程心在瞬間由廣袤的太空回到蛋殼般狹小的船艙中,在這裡,她找回了一絲安全感。
“我不該對你說那些的。”關一帆說,他語氣中的自責聽起來很真誠。
“我遲早要知道的。”程心說,聲音仍然很輕。
“再說一遍,那都是猜測,沒有真正的科學證明。不要想那麼多,關注眼前的生活好了。”關一帆把手放到程心的手上,“我說的那些事,就算是真的,也都是以億年為時間單位的。你到我們的世界去,那也是你的世界,在那裡過你自己的生活。别再大幅度地跨越時間了,隻要你把自己的人生限制在十萬年内,把生活的範圍限制在一千光年内,那些事就與你無關。十萬年,一千光年,夠了吧?”
“夠了,謝謝你。”程心握住了關一帆的手。
以後的航程,程心和關一帆都是在睡眠器的強制睡眠中度過的。航行持續了四天,他們在減速的超重中醒來時,灰星在視野中已經占據了大半個太空。灰星是一顆很小的行星,表面外觀與月球差不多,像一顆光秃秃的大石球。但灰星的表面沒有環形山,大部分是荒涼的平原。“亨特”号泊入灰星的軌道,由于沒有大氣,飛船的運行軌道可以壓到很低。飛船前往監視衛星提供的坐标位置,那是五架不明飛行器降落和起飛的地方。關一帆原本計劃乘穿梭機在那裡着陸,然後考察飛行器留下的痕迹,但他和程心都沒有想到,神秘來訪者留下的東西如此巨大,從太空中就能看到。
“那是什麼?”程心指着灰星表面驚叫道。
“死線。”關一帆說,他立刻認出了程心看到的東西,“注意不要太接近它!”他對A.I.說。
關一帆所說的死線是五根黑線,它們一端連着灰星的表面,另一端伸向太空。根據目測,每根線的長度大約在一百千米左右,已經高出了飛船的軌道,像灰星長出的五根黑色頭發。
“那是什麼?”
“曲率驅動的航迹,那是超大功率的驅動,航迹内的光速為零。”
在飛船運行的下一圈,關一帆和程心進入穿梭機,脫離飛船向灰星表面降落。由于軌道低且不需穿過大氣層,下降過程迅速而平穩。穿梭機降落在灰星大地上,距死線約三千米。
他們在0.2G的重力下向死線跳躍着走去。灰星的平原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粉塵,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礫石,由于沒有大氣的散射,陽光下的陰影和亮區黑白分明。他們很快走到了距死線一百多米的地方,關一帆揮手示意程心停下。死線的直徑達二三十米,從這裡看它們更應被稱為死柱。
“這可能是宇宙中最黑的東西了。”程心說。除了極深的黑色,死線沒有顯示出任何細節,它标志着零光速區的範圍,應該沒有表面。向上看,即使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上,更黑的死線也仍然清晰可見。
“也是宇宙中最死的東西了。”關一帆說,“零光速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絕對的死,百分之百的死。在那裡面,每個基本粒子,每個誇克,都死了,沒有絲毫振動。即使死線的内部沒有引力源,它也是一個黑洞,零引力的黑洞,任何東西進去後都不可能出來。”
關一帆拾起一塊石頭向一根死線扔過去,石頭消失在死線的絕對黑色中。
“你們的光速飛船能産生死線嗎?”程心問。
“遠遠不能。”
“那你們以前見過這個?”
“見過,見得不多。”
程心仰望着這些伸向天空的黑色巨柱,它們頂起星空,仿佛把宇宙變成了死神的宮殿。這就是萬物的歸宿嗎?她想。
天空中,程心能夠看到死線的盡頭,她指着那個方向問:“飛船到那裡就進入光速了?”
“是的,就上百千米的樣子,我們以前見過的比這還短,進入光速就是一瞬間的事。”
“這就是最先進的光速飛船了?”
“也許吧,但這種做法很少見,死線一般都是歸零者弄出來的。”
“歸零者?”
“也叫重啟者,可能是一群智慧個體,也可能是一個文明,或者幾個文明,我們不知道,但已經确認它們的存在。歸零者想重新啟動宇宙,回到田園時代。”
“怎麼做呢?”
“把時針撥過十二點。比如說空間維度,把一個已經跌入低維的宇宙重新拉回高維,幾乎不可能;但從另一個方向努力,把宇宙降到零維,然後繼續降維,就可能從零的方向回到最初,使宇宙的宏觀維度重新回到十維。”
“零維?!你們見過把空間零維化?!”
“沒有,隻見過二維化,連一維化都沒見過,但在什麼地方肯定有歸零者在做,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過。相對來說,把光速降到零容易一些,它們做得也比較多,試圖把光速撥過零,重現無限光速。”
“這可能嗎,從理論上說?”
“現在還不知道,也許歸零者的理論認為可能。不過在我看來不可能,比如零光速,這是一道過不去的牆,零光速就是一切存在的絕對死亡,就意味着不可能再有任何運動。在這種狀态下,主觀不可能對客觀産生任何作用,怎麼可能把‘時針’繼續向前撥呢?歸零者做的事,更像是一種宗教,一種行為藝術。”
程心看着死線,恐懼中多了敬畏,“如果它是航迹,為什麼不擴散呢?”
關一帆緊張地抓住程心的胳膊,“這正是我想說的。我們得趕快離開,不是說離開灰星,是離開這個星系,這裡很危險。死線的狀态與一般的曲率航迹不同,如果沒有擾動它就會保持這個樣子,也就是保持曲率引擎作用面的直徑,但擾動出現它就會擴散,迅速擴散;像這樣規模的死線,能擴散到一個恒星系大小,學者們把這個叫死線破裂。”
“擴散到的區域都是零光速?”
“不不,死線擴散後就像普通的曲率航迹,内部不再是零光速,擴散越廣内部的光速就越高,但仍然是每秒十幾千米的低光速,所以說,這些死線擴散後,有可能把這個星系變成低光速黑洞,就是你們說的黑域……我們走吧。”
程心和關一帆轉身向穿梭機跳躍而去。
“你說的擾動是什麼?”程心問,又回頭看了一眼,在他們身後的平原上,五根死線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地平線處。
“現在還不太清楚,有理論認為是附近出現的其他曲率航迹,已經證明一定距離内的曲率航迹間有某種感應。”
“那,‘星環’号加速時會不會……”
“所以,我們要用聚變推進遠離後再啟動曲率驅動,至少要離開——用你們的量度——四十個天文單位。”
穿梭機起飛後,程心仍從監視畫面中目不轉睛地看着正在遠去的死線,她說:“歸零者,讓我看到一些亮色。”
關一帆說:“宇宙是豐富多彩的,什麼樣的‘人’或世界都有。有歸零者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有和平主義者,有慈善家,還有隻專注于藝術和美的文明,但它們不是主流,不可能主導宇宙的走向。”
“就像人類世界一樣。”
“不過,對于歸零者來說,它們的事業最終将由宇宙本身來完成。”
“你是說宇宙的終結嗎?”
“是。”
“可據我知道的,宇宙将永遠膨脹下去,越來越稀疏寒冷。”
“那是你們的宇宙學,但我們推翻了這個結論。暗物質的量被低估了,宇宙将停止膨脹,然後在自身的引力下坍縮,最後成為一個奇點并再次大爆炸,把一切歸零。所以你看,最終的勝利者還是大自然。”
“新的宇宙是十維的嗎?”
“不可能知道,有無窮的可能性,那是全新的宇宙,全新的生活。”
返回藍星的航行與來時一樣順利,在大部分的時間裡,程心和關一帆都在強制睡眠中度過。當他們被喚醒時,飛船已經泊入了藍星的軌道。看着下面這藍白相間的世界,程心竟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這時,通信信道中傳來了艾AA的呼叫聲,關一帆做了回應。
“這裡是‘亨特’号,出什麼事了?”
AA的聲音很急:“我呼叫了你們好幾次,都隻有飛船回答,我怎麼說它都不願喚醒你們!”
“不是說過不要随便通信嗎?出什麼事了?”
“出大事了!雲天明來了!”
最後一句話像一聲閃雷,把程心從殘留的睡意中震醒,連關一帆也目瞪口呆地僵住了。
“你在說什麼?”程心輕聲說。
“雲天明來了!他的飛船三個多小時前就降落了!”
“哦——”程心機械地回應一聲。
“他還是那麼年輕,像你一樣年輕!”
“是嗎?”程心感覺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他還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
“他已經給過我禮物了,我們就在他的禮物中。”
“那算不了什麼,我告訴你吧,這件禮物更好更棒,也更大……他現在出去了,我去找他來跟你說話!”
關一帆插話進來說:“不用了,我們馬上就下去了,這樣通信有危險,我斷了。”說完,他切斷了通信。
他們長時間地對視着,最後都笑了起來。“我們真的醒了嗎?”程心說。
即使是夢,程心也想多流連一會兒。她啟動了全景顯示,星空看上去不再那麼黑暗和寒冷,竟像雨後初晴一般充滿了清澈的美麗,連星光都帶着春天嫩芽的芳香,這是重生的感覺。
“進穿梭機,我們盡快着陸。”關一帆說。
他們進入了穿梭機,飛船開始執行穿梭機的脫離程序。在狹窄的艙内,關一帆在一個界面窗口中作再入大氣層前的最後檢查和測試。
“他怎麼來得這麼快?”程心用夢呓般的聲音說。
關一帆這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這證實了我們的猜測:三體第一艦隊在附近建立了殖民地,就在距這裡一百光年的範圍内。他們一定是收到了‘星環’号發出的引力波信号。”
穿梭機與飛船脫離,在監視畫面上可以看到“亨特”号金字塔形的船體正漸漸遠去。
“什麼禮物能比一個恒星系還大?”關一帆笑看着程心問道。
激動中的程心隻是搖搖頭。
穿梭機的聚變發動機開始啟動,外面的散熱環發出紅光,推進器在預熱中,控制畫面顯示三十秒後減速開始,穿梭機的軌道将急劇降低,直到進入藍星的大氣層。
突然,程心聽到了一陣尖厲的怪聲,仿佛是穿梭機被一把利刃從頭到尾劃開,接着是劇烈的震動,然後,她便經過了怪異的一瞬間:怪異之處在于她不敢肯定這是一瞬間,這一刻既無限短,又無限長,她此時有一種跨越感,感覺自己在時間之外。後來關一帆告訴她,她經曆了一段“時間真空”,那一刻的長短不可能用時間來計量,因為那一刻時間不存在。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在坍縮,似乎要變成一個奇點,這一刻,她、關一帆和穿梭機的質量變成無限大,然後,一切陷入黑暗。程心最初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她無法相信太空飛行器内部能變得這樣黑,伸手不見五指。程心喊關一帆,但太空服的耳機中一片死寂。
關一帆在黑暗中摸索着,抱住了程心的頭,她感覺自己的臉與他的臉緊緊貼在一起,她沒有抗拒,隻感到莫大的安慰。但她很快發現,關一帆這麼做隻是為了和她說話,因為太空服的通信系統關閉了,隻有把兩人頭盔的面罩緊貼在一起,才能把聲音傳給對方。
“不要怕,不要慌,一切聽我的!現在不要動!”程心聽到關一帆的聲音從面罩裡傳來,憑接觸的感覺她知道他肯定在大聲喊,但她聽到的聲音很小,像是耳語。她感覺到他的另一隻手在摸索着什麼,很快艙内亮了起來。亮光來自關一帆手中一根香煙長短的條狀物,程心知道那可能是一種化學發光體,“星環”号的應急裝備中也有類似的東西,把它彎折後就能發出冷光。
“不要動,太空服已經不供氧了,減緩呼吸,我這就給艙内加壓!不要怕,很快的!”關一帆說着,把發光條遞給程心,自己則拉開座椅側邊的一個存儲櫃,從中拿出一個金屬瓶,像一支小型滅火器,他在瓶口擰了一下,瓶中立刻噴出一股洶湧的白色氣體。
程心開始感到呼吸困難,她知道太空服的控制系統停止工作了,供氧也随即停止,她現在呼吸的隻是頭盔中的一點兒殘氧。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越猛烈地吸氣,窒息感來得越快。她本能地擡手想打開面罩,關一帆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又一把将她抱住,這一次是為了安慰她。她感覺他像是在抱着自己從深水向上浮,在發光條的冷光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在告訴她就要到水面了。程心在太空服中也感覺到了外面上升的氣壓,就在她即将完全窒息時,關一帆猛地打開了她的面罩,然後把自己的也打開了,兩人大口地呼吸着。
呼吸稍微舒緩一些後,程心注意到了那個金屬瓶,她特别注意到瓶頸處的一個小儀表,那是氣壓表,程心發現那竟是一個古老的指針式氣壓表,現在指針已經滑到了綠區。
關一帆說:“這些氧氣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這裡很快還會冷起來,我們得趕快換太空服。”他起身飄離座椅,從艙的後部拉出了兩隻金屬箱,他打開一隻,程心看到了裡面的太空服。不管是在太陽系還是在這裡,現在的太空服都已經十分輕便,如果不戴頭盔且内部不加壓,再除去那個不大的生命維持箱,看上去與普通服裝沒有太大區别,但現在程心看到的這兩套太空服卻十分笨重,很像公元世紀的航天服。
他們的呼吸中出現了白色的水汽,程心脫下原來的太空服後,感到艙内寒冷刺骨。笨重的太空服穿起來十分吃力,關一帆幫着程心穿,她感覺自己就像個孩子,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有一種久違的依賴感。在戴上頭盔前,關一帆仔細地給程心講解這種太空服的用法,告訴她供氧開關、加壓開關、溫度調節旋鈕、通信開關、照明開關等等分别都在什麼位置。這種太空服沒有任何自動裝置,它的一切功能都需要手動。
“這裡面沒有電腦芯片,現在,一切電腦,不管是電子的還是量子的,都不能啟動了。”關一帆解釋說。
“為什麼?”
“因為現在的光速,可能隻有每秒十幾千米。”
關一帆為程心戴上頭盔,這時,她的身體幾乎凍僵了。關一帆為她打開了供氧開關,同時将電熱系統也打開了,程心感覺太空服中漸漸暖和起來。這時,關一帆自己才開始換太空服,他穿得很快,戴上頭盔後,費了一番周折才把兩套太空服上的通信系統接通,但他們一時都凍得說不出話來,隻能默默地等着自己的身體暖和過來。如果在1G的重力下,穿着這套笨重的太空服将很難移動,程心感覺它更像是一個小房子,是她現在唯一的栖息之處。飄浮在艙内的發光條已經暗了下來,關一帆打開了自己太空服上的照明燈。在狹窄的艙内,程心感覺他們像古代被困在井下的礦工。
“發生了什麼?”程心問。
關一帆從座椅上浮起來,在艙壁上吃力地拉動着什麼,一個透明舷窗出現了——以前舷窗的内部擋闆是自動開啟的,人力拉開很費勁。接着,他在另一側的艙壁上也拉開一個舷窗。
程心向外看去,發現宇宙已經完全變了。
她首先看到處于太空兩端的兩個星團,前方星團發出藍光,後方星團發出紅光。在之前“星環”号的光速飛行中她見過這樣的景象,但現在出現的兩個星團不再是穩定的,它們的形狀瘋狂變幻,像兩團狂風中的火焰。沒有星星從前方的藍色星團中蹦出,劃過太空落進後方的紅色星團,連接這宇宙兩極的是兩條光帶,它們位于太空的兩側,從一個舷窗中隻能看到一條,其中較寬的那條光帶占據了近側太空的一半,它的兩端并沒有與藍紅星團直接接觸,而是在一段距離外形成兩個尖圓的頭部。程心能夠看出這條寬光帶其實是一個很扁的橢圓,或者說是被極端拉長的圓形。有大小形狀不一的色塊飛快地從寬帶上移過,那些色塊主要有三種顔色:藍、白和淡黃——直覺告訴程心,這條光帶就是藍星。另一條光帶更細更亮,它的表面上除了強光看不到細節,與藍星不同,這條光帶的長短在周期性地急劇變化,最長時成為一條連接藍紅兩極的亮線,短時縮成一個明亮的圓球,後一形态暴露了它在正常時空中的原形,它就是DX3906恒星。
“我們正以光速繞藍星軌道運行,當然,是低光速。”關一帆說。
穿梭機的速度曾經高于這時的光速,但由于光速不可能超越,它的速度跌到了低光速。
“死線擴散了?”
“是的,擴散到了整個恒星系,我們陷在這裡了。”
“是不是因為雲天明飛船的擾動?”
“不知道,有可能吧,他不知道這個星系中有死線。”
程心沒有繼續問下去,她不想問下一步怎麼辦,她知道很可能沒什麼可做的了。沒有計算機能夠在每秒十幾千米的光速下運行,穿梭機的A.I.和各層控制系統全死了,在這種情況下,這架太空飛行器甚至連内部的一盞小燈都點不亮,它隻是一個沒有電和動力的金屬罐子。“亨特”号飛船也一樣成為了一艘死船。跌入低光速前,穿梭機還沒有啟動減速推進,飛船應該就在不遠處,但就是緊靠着它也進不去,因為沒有控制系統,穿梭機和飛船的艙門都打不開。
程心想到了雲天明和艾AA,他們在地面上,應該是安全的,但現在雙方已經無法聯系,她甚至都沒能和他說上一句話。
這時,一個飄浮的物體輕輕撞在她的面罩上,是那個金屬瓶,程心再次看到了上面的指針式氣壓表。她再摸摸自己的太空服,本來已經熄滅的希望之光又像螢火蟲一般微微閃亮了。
“對這種情況有準備?”程心輕聲問道。
“是的,有準備。”關一帆的聲音從程心太空服的耳機中傳出來,這是古老的模拟信号通信,聲音有些畸變,“當然不是為死線擴散準備的,主要是考慮誤入曲率驅動航迹的情況,那種情形和現在一樣,低光速,什麼都停了……下一步,咱們該啟動神經元了。”
“什麼?”
“神經元計算機,能夠在低光速下運行的計算機。穿梭機和飛船都有兩套控制系統,其中一套就是神經元模式的。”
程心很驚奇,竟然有能夠在這樣低的光速下運行的計算機。
“關鍵不是光速,而是體系模式,人腦中的化學信号傳遞更慢,隻有每秒兩三米,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神經元計算機就是模拟高等動物大腦的全并行處理,所用的芯片都是為低光速專門設計的。”
關一帆打開一處金屬面闆,上面有一個标志,是許多點狀物的複雜互聯,每個點都像一隻小章魚一樣伸出許多觸手。一個小控制台露出來,上面有一台平面顯示器,還有幾個開關和指示燈,這些都是在危機紀元末就消失了的東西。關一帆按動一個紅色開關,屏幕亮起來,沒有顯示圖形界面,隻有一堆文字提示,程心大概看出是一個操作系統的啟動進程。
“現在神經元并行模式還沒有建立起來,隻能用串行方式載入操作系統。你真的沒法想象低光速下的串行數據通信有多慢,看,隻有每秒幾百個字節,連1K都不到。”
“那啟動是需要很長時間的。”
“是啊,不過随着并行模式的逐漸建立,載入速度會不斷加快,但真的要很長時間才能完成啟動。”關一帆說着,指了指屏幕下方的一行提示。
引導部分剩餘時間68小時43分(跳動的秒數),總體剩餘時間297小時52分(跳動的秒數)。
“十二天!”程心吃驚地說,“那飛船呢?”
“飛船上有慢光速檢測裝置,可以自動啟動神經元計算機,現在應該已經開始啟動了,但完成的時間和這裡差不多。”
十二天,隻有十二天後才能利用穿梭機和飛船中的生存資源,這期間隻能靠這兩件原始的太空服活着。如果太空服中的電源是核電池,應該能維持這麼長時間,但氧氣肯定不夠。
“我們得冬眠。”關一帆說。
“穿梭機上有冬眠設備嗎?”程心剛問出口就知道沒有意義,冬眠設備也是電腦智能控制的,即使有,現在也不能用。
關一帆又從剛才拿出金屬氧氣瓶的存儲櫃中,取出了一個小盒,他打開小盒讓程心看放在裡面的膠囊。“這是短期冬眠藥物,與以前的不同,不需要體外循環維持裝置。冬眠後呼吸會降到極慢,耗氧很少。一粒可以冬眠十五天左右。”
程心打開面罩,吃下了一粒冬眠膠囊。看着關一帆也吃了一粒後,她又向舷窗外看去。
藍星,那條連接着光速宇宙藍紅兩極的寬帶,它的表面流動得更快了,已經分辨不出那些色塊。
“你能看出上面的圖形有周期嗎?”關一帆問,他哪裡也沒看,半閉着雙眼把自己束縛在超重座椅上。
“太快了,看不出來。”
“目光随着它移動。”
程心照他說的做了,用目光快速跟着流動的寬帶,那些藍白黃的色塊能瞬間看清一下,但很快又模糊了。“還是看不出來。”她說。
“是啊,太快了,可能每秒重複幾百次。”關一帆說完,默默地歎息,盡管他極力不讓程心注意到自己的悲哀,她還是看出來了,她知道他悲哀的原因。
她知道,寬帶上流動着的圖形的每一個周期,都意味着穿梭機以光速圍繞藍星運行一圈。低光速下,狹義相對論魔鬼般的律法仍然有效,在那個參照系中,時間正以千萬倍的速度閃電般地流逝,像從程心的心裡流出的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