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所料不錯,兩日之後的清晨她就被馬蹄聲驚醒了,她的父親定國公徐敬和踏雪而來,預備将她帶回國公府。
沛柔已經記不清她已經多久沒有見到父親了,大約還是在永承四年的端午。齊延奉命去了蜀地平亂,她獨自一人回娘家。
那時家裡的情形已經有些不好了,即便是過節,主子們眉頭緊皺,家中的仆婦也是行色匆匆,毫無喜意。她還是在太夫人住的松鶴堂裡見了父親一面,父親見她形容有些憔悴,還寬慰她說家裡不會出什麼大事。父親與上一世的最後并未有太大的區别,隻是還未蓄起長須,看起來便比那時年輕了些許,隻是和她說話總還是那樣和風細雨。
若她真是六歲的稚兒,對父親的印象應當是很模糊的。她又沒有别的玩伴,并不知道“父親”這個詞對一個孩子意味着什麼,隻是母親總是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的教她說這個詞。可從她記事起,便很少在家中見到這個高大英武的男人。她唯一有印象的是,每當這個男人踏進院牆,母親的目光便會瞬間明亮起來。她記得母親的眼睛,就像是明汪汪的一池碧水,而他就是她的太陽,讓這清澈的靜水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沛柔長成之後也曾這樣愛慕過一個男子,後來這個男子也不算是如願的成了她的丈夫。他的眼睛也生的很好,隻是可惜她無法點亮他眼中的波光。五年夫妻,争吵冷戰,終成怨侶。
她不願再去想齊延,隻拿一雙怯生生的眼看着她父親,定國公也并不言語,解下了大氅将她包好,便将她抱出了堂屋。他抱她隻用單手,甚至到她十五歲及笄之時,他仍然能用單手将她抱起,印象中的父親一直都是這樣康健的。出身于頂級勳貴之家,與皇帝自小相識志趣相投,長成後又建功立業,上馬能戰,下馬能文。即便到了中年,也仍然意氣風發如同少年。即便新皇登基之後,對徐家屢有申斥,父親的眼睛也是種都是清明而堅定的。所以上一世當她聽聞父親在诏獄中暴亡,隻覺得天地俱都昏暗,一口皿便吐在了面前的案幾之上。
想到此處,沛柔便往他懷中又縮了縮,用圍着自己的大氅遮住了發紅的眼睛。
“是冷了嗎?”父親這樣問她,就像上一世每次同她說話的語氣那樣。
她将小臉從大氅上移開,對着父親搖了搖頭,面前已經是母親的靈堂。父親将她放下來,自己取了一炷香,拜了幾拜,将香插入了香爐中,重又牽起沛柔的手。“和你母親道别吧,從此以後跟着父親和祖母一起住。”
若不是曾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沛柔是絕沒有可能聽出他話音中隐忍的痛苦的。她雖然因此而感覺到了更加刻骨的悲傷,卻也為母親高興,他對她并不是全然的無情了,盡管這份情或許也實在是很淡薄。
她又想起母親最後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睛裡的光彩是一點一點熄滅下去的。母親臨死前終于又有了一點力氣,握着她的手那樣緊,“意姐兒乖,往後跟着父親也不要淘氣,娘這一生隻是随波逐流,卻從沒後悔有了你。娘去了很遠的地方,也會一直想着你和你父親。”
李嬷嬷跪在榻前早已淚濕衣襟,她卻哭不出來。她隻是覺得茫然,她還沒來得及好好的和母親相處,便又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母親的死她無能為力,那之後的事呢?剛剛清醒時的雄心壯志突然消弭于無形,她不知道她重生的意義在哪裡,難道就隻是為了把前生經曆過的事情再經曆一遍嗎?
沛柔和廖媽媽同坐一架馬車,李嬷嬷則被安排在下人乘坐的馬車裡。依照前世,未來十幾年的定國公府内院都是柯氏勢大,她也不願李嬷嬷當下便與柯氏的人結下太深的仇怨。
這馬車當然也很華麗,與她當年所乘卻是相距甚遠了。廖媽媽一邊打點着馬車裡的茶點,一邊還在同她說話,也沒忘了再提醒她關于“妖精”的事。
城南偏僻之地,行到城東最富貴繁華之地,竟花了一個時辰。
定國公府是開國受封的勳爵,曆代定國公也多受帝王寵信。府邸在城東離皇城最近的濱城胡同,和親王所居的三王胡同恰為對稱。
一下車父親便又自然地将她抱起,入府之後一路行來,皆是看慣了的景色,仆婦也多斂聲在一邊行禮,偶有在府中得臉面的管事仆婦上前問安,父親都隻是微微點頭。
看這方向,是直接往太夫人所居的松鶴堂去。
太夫人周氏的母親是□□幺妹崇安公主,父親出身濟南官宦世家周家。尚主之後,驸馬那一支便定居在了燕京,如今三代繁衍下來也是枝繁葉茂,有才之士輩出。國朝規矩,驸馬不得參政,因此曾祖父并未入朝,隻是潛心學問,開設學堂,也是燕梁有名的大儒。公主與驸馬父親恩愛,兒女成群,太夫人便是在這樣的家族裡成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