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2月24日，聖誕節前夕，也就是平安夜，農曆臘月初一。
這天的倫敦依舊霧氣彌漫，讓人分不清到底是晴天還是陰天。
王小青把錢付給出租車司機，緊了緊身上的羽絨服，下了車，快走幾步，進了街旁的一家華人餐館。
餐館裡已經有不少人等着她了，看到她的身影，一個稍胖的女生舉起手沖她喊道“小青，這裡！”
王小青笑着點點頭，走向胖姑娘，坐到了她的旁邊。
“英子，怎麼這麼多人？”王小青把圍巾從脖子上取下來，搭到身後的椅子上，悄悄地向胖姑娘問道。
“給你送别的呗！”英子幫王小青整理了一下羽絨服領子，又說道，“好像是請你幫忙的，具體的我也不知道。”
“請我幫忙？”王小青看了看桌上的三個英國人，有些疑惑，“我馬上就要走了，請我幫什麼忙？”
還沒等英子回答，一個長得不錯的男生就迫不及待地用英文向左小青問道“小青，你真的決定要回國了？考慮好了嗎？”
左小青點點頭，用普通話回答道“考慮好了，回國。”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那麼多人想出來都沒機會，你倒好，偏偏要回去。”男生繼續用英文說道。
“劉強，你說普通話就行，我聽得懂。”王小青皺了皺眉，這種行為大概就是她父親常說的“脫了褲子放屁”。
“這不是還有外國友人嘛。”劉強讪笑了一聲。
“不用，擔心我們，簡單的華語，我們，聽得懂。”一個外國友人聽到劉強提到了他們，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普通話說道。
這一下倒是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這年頭，會說英文的中國人不少見，會說普通話的外國人可真是沒幾個，可能在有些外國人眼中，華人都還是留着長辮子的巫師呢。
看到在場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着他們，其中一個英國女人解釋道“我們，跟一個，華國同學學的，可惜，他回國兩三年了，很久沒見過了。哦，對了，你們好，我叫凱特琳。”
“我叫強森，見到你們很高興。”另一個英國男人接過這個女人的話說道，“我們來這裡，是想請這個美麗的女孩兒幫一個忙。”
這個叫強森的男人明顯普通話要好許多，連兒化音都會發了。
“你們好，我叫王小青，你們可以叫我小青。”王小青知道這幾個英國人是找她幫忙的，可是不知道要幫什麼忙，也确實想不到有什麼地方是能幫到他們的。
“蕭青，你好，我們是想麻煩你幫我們給一個人帶些東西。”強森還說不好小青的名字，“我們聽說你要回華國了，想讓你給我們的朋友帶一些東西。”
“卧賴碩，卧賴碩！”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短發英國男人打斷了強森，繼續道，“他是我們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是已經回華國三年了，他回國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也不知道他現在在華國生活的怎麼樣，我們都很想他。”
“也不知道丹是怎麼想的，明明有機會留在英國，卻非要回去。”凱特琳埋怨道。
“那裡是他的故鄉，他回去也很正常。”強森不同意凱特琳的看法。
“可是張就想待在英國，是吧？”短發男人看向其中一個華國人。
這個人王小青認識，是她的校友，好像是學物理的，叫張華。
張華有些慚愧地點點頭，又跟王小青解釋道“這是我的老師，叫裡奧。其他幾位也都是我們學院的老師，他們聽說有人要回華國，就來問我認不認識，我就給領這兒來了。”
王小青看着這幾個感覺腦子不太靈光的英國人，有些吃驚，這些人也比她大不了幾歲，竟然已經做老師了。
“張！我們在讨論為什麼丹要回國，不要扯遠了。”裡奧說道，“你不是說你們國家現在很落後嗎？為什麼丹還要回去？”
“裡奧，這樣說話很沒禮貌！丹跟我說過一句話‘月是故鄉明’，就是說故鄉的月亮是最美好的，他有他自己的選擇。”強森不等張華回答，率先說道。！月亮都是那個月亮，強森，不要忘了，你是一個科學家！”裡奧明顯是一個理工男。
“強森的意思是故鄉的那種情結，裡奧，那是一種詩人的文學表達。”凱特琳替強森解釋道。
“哦！”裡奧點點頭，看着凱特琳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麼是一個工程師，而不是一個科學家了。”
“裡奧……”強森哭笑不得地看向裡奧。
“還有，你為什麼隻有碩士學位……”裡奧又補了一句。
“裡奧，紳士一些~”強森跟裡奧說道。
“還有，為什麼在二十二歲才取得碩士學位……”裡奧又小聲哔哔道。
“你一會兒自己回去，我不載你。”凱特琳微笑着對裡奧說道，不過語氣有些滲人。
“你看，我就跟你說，應該你開車來的。”裡奧轉過頭對強森說道。
……
感覺不到外國友人的群口相聲有結束的迹象，王小青趕忙打住“你們讓我幫的忙……”
“噢，對！我們是來請你幫忙的。”裡奧坐正，真誠地對王小青說道“他是我們很好的朋友，他回國已經……”
“三年了，然後呢？”王小青打斷裡奧，問道。
“我說過了嗎？”裡奧看向強森和凱特琳。
兩人無奈地點點頭。
裡奧轉過頭，“準确地來說，是兩年半了。”
“讓我帶一些東西給他，東西呢？我明天就要回國了，你們今天能交給我嗎？”
“可以，就在外面車上。張，請你和我們去搬一下。”強森适時接過對話的權利，再讓裡奧說下去，他感覺今天都說不到正題上。
“不用了，一會兒吃完飯給我就可以了。”王小青擺擺手說道。
“不可以，我們還要走呢！”裡奧拒絕道。
王小青有些詫異“你們不吃過飯再走？”
“這裡的中餐不正宗，一點都不好吃。”裡奧小聲解釋道。
強森和凱特琳也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對裡奧的評價表示贊成。
看着面前這三個英國人正經的樣子，王小青忍不住笑了起來。
“放心吧，今天的中餐肯定正宗。”在這個國家待了四年多，她對這裡的中餐館還是了解的，總結下來，就一個特點――“因地制宜”。
來的是中國人，就做地道的中餐，來的是外國人，就做一些符合外國友人口味的所謂中餐。
“小青，你笑起來很好看！”強森贊美道。
也許是要回國了，王小青的心情很好，笑着問道“不笑的時候不好看嗎？”
“沒有笑起來好看。”裡奧直白地說道。
“胡說，明明小青身上有一種華國人身上不多見的氣質，和丹很像。”凱特琳白了裡奧一眼，說道。
“是自信，你和丹一樣，都很自信。”裡奧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廚房那個方向，已經四年多沒有吃過正經中餐了，他特别期待。
幾個人說的越多，王小青就對他們口中那個丹越好奇，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才能在這幾個優秀的外國人心中留下這樣好的印象。
“小青，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漂亮的。”正想着那個叫丹的人，突然聽到劉強用英語說了這麼一句。
“額……謝謝。”小青尴尬地回道。她對這個劉強實在沒感覺，就是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裡好，讓他念念不忘的，四年來孜孜不倦地騷擾自己。
在裡奧的期盼中，終于開始上菜了，菜品算不上不新奇，也就是水煮魚，青椒炒肉之類的，可是在異國他鄉，能吃上這麼一頓家鄉菜，也很難得了。
“嗯！就是這個味道！”裡奧嘗了一口，贊歎道。
強森和凱特琳早就想吃了，不過他們不像裡奧那樣，還遵循着最基本的禮儀。
“快嘗嘗吧，看看是不是真像裡奧說的那樣。”王小青對二人說道。
二人忙不疊地拿起筷子，看得出來，這三個人都是練過的，筷子用得很熟練。
嘗過之後，強森點頭說道“和丹給我們做的一樣，可是為什麼之前我們來的時候，吃到的不是這樣的？”
王小青搖搖頭，指了指旁邊的英子說道“别看我，問她，這家飯店就是她家的。”
三個外國友人齊刷刷看向英子，英子有些害羞，怯生生地說道“害怕你們吃不慣地道的中餐，我爸爸就改良了一下。”
“吃不慣中餐，我們為什麼要來中餐館吃飯？”裡奧搞不懂英子爸爸的思維，問道。
“我不知道，你得去問我爸爸，不過我爸爸很兇的。”英子很腼腆，說完這句話好像用完了她全部的勇氣，低下頭吃起飯來。
“哦，那以後我們來這裡吃飯，就給我們做這樣的中餐，不要以前那種的。”
“嗯。”英子點了點頭。
之後，三個外國友人就不說話了，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吃飯上。
倒是劉強不死心，又問了王小青好幾遍，确定她是不是真地想回國。
回國，對于這個時代的留學生來說，确實不是他們理想的選擇，留下來，是他們絕大部分出國時就給自己定好的目标。
以fd大學為例，從1978年，到1996年，總計1422位公派留學生，回國的僅有902位，回國率堪堪達到百分之63。
不要說九十年代，即使在2018年，赴美留學的qh大學畢業生中，選擇回國就業的僅僅有百分之19。
曾有一位主持人評價高考時，這樣說過，qhbd是京城人的qhbd，fd是魔都人的fd。看來他說的也不準确，不管是qhbd還是fd，終究是美英等留學目的地的。
這個問題也曾困擾過王小青。
究竟是留在這裡，回到東南亞，還是跟着父親回華國，她在一段時間裡也拿不定主意。
嚴格地來說，她才成為一位華國人不久，爺爺年輕時下帶着父親南洋，她也就出生在東南亞。
不過小時候，爺爺總是告訴她，他們的根在華國。
父親帶着他和爺爺兩輩人積累的财富回國發展，她也成了一位華國人，好像，她第一次有了一種歸屬感。
這種歸屬感現在也許還不是來自對這個國家的熱愛，僅僅是因為她周圍的人都是和她一樣的人，有一樣的膚色，說一樣的話，有一樣的飲食習慣。
王小青把這些一樣的東西稱之為主流，而她需要主流社會的認同。
留在英國，她注定成不了主流的一部分。
而且，大部分在國外的人，都隻能像英子爸爸一樣開一個中餐館，她不想這樣生活，回國就成了她唯一的選擇。
擺脫了劉強的騷擾，王小青乘着凱特琳的車回到公寓，和她一道的除了三個外國友人，還有張華。
張華說他跟着他們是來當苦力的，但王小青看得出來是他不放心自己跟着三個外國人離開，這樣的關心遠比劉強飯桌上的那些話來得踏實得多。
看着幾個人搬到他公寓裡的箱子，王小青有些後悔答應幫忙了，東西實在太多了。
“這是我給丹的，裡面裝了一些儀器，做實驗用得到，當然，還有幾個我的小發明。”裡奧指着一個箱子驕傲地說道。
“這是我給丹的，裡面有幾條香煙，還有一些唱片。”強森把自己抱着的箱子放到地上，氣喘籲籲地說道。
“那個是我的，有一些巧克力，糖果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凱特琳指着張華說道。
“好的，沒别的了吧？”王小青問道。
“沒了，這樣吧，東西不少，你一個人不好拿，明天我們送你去機場，你告訴我們是幾點的飛機。”強森看着幾個大箱子，也覺得有些難為王小青了，提議道。
王小青也不矯情，她一個人實在拿不了這麼多東西，當即答應下來。“明天早上十點的。”
“對了，這是丹的地址，華國很大，說不定回國後還要郵寄，這裡是500鎊，你收下吧，也算我們麻煩你的酬勞。”強森掏出一張紙和幾張紙币。
王小青先接過紙，看了一下，“咦？這麼有緣，竟然和我的目的地是一個地方。”
“真的嗎？那太好了！”三人驚喜道，“不過這個錢你還是收下吧，畢竟麻煩了你一次。”
“不用了，反正也不用另外跑，就捎帶手的事兒。”王小青搖搖頭，拒絕道。
“别，我勸你還是收下吧，你不收，到了華國，丹也會給你的，他在華國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裡奧認真地跟王小青說道。
“那好吧，我就收下了。”左小青看三人态度堅決，也不再客套。
猶豫第二天就要離開，公寓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能招待這四個人，王小青也沒多留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