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寶殿前。昨日講經的廣場上,講經台已經被拆掉,空蕩蕩的殿前,隻剩得一枝巨燭,矗立在那個高大的香爐旁邊。
香爐的另一邊,是僅存的一尺來長燭心。現下正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那裡,用鏟子刮着地上的燭油。
他一邊用力刮着,一邊老淚縱橫。臉上的淚水與汗水混合在一起,順着皺紋遍布的幹瘦臉龐滑下,一滴滴落在午後烈日炙烤的青磚地上,轉瞬間又被陽光蒸發了。
黃梓瑕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問:“老伯,您遇上什麼事情了嗎?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
那老人擡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刮着地上的蠟,聲音嘶啞:“你是誰?”
“我奉大理寺命令,來查看昨日那場混亂。”黃梓瑕說。
老頭兒這才悶聲回答:“這是我澆注的蠟燭!”
黃梓瑕頓時了然,原來他就是制作蠟燭的那個巧匠,呂至元。
“這對蠟燭,是我老頭子這輩子最驕傲的作品!除了我,你們看看,長安城還有誰能做出這麼完美的蠟燭來?”呂至元抹了一把淚,擡手一指旁邊尚存的那根巨燭,“我生在長安,六歲跟着我爹學習制作蠟燭,呂家香燭鋪四代傳人,到我這邊就斷了!老頭子現年五十七歲,身體不好,已經力不從心了,原想着,這對蠟燭就是我們呂家最後的輝煌了,誰知道,連老天都不容我,竟硬生生将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給毀喽!”
黃梓瑕安慰道:“天降霹靂,非人力所能抵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哼……”他表示不屑,艱難地站起身,又去刮地上另一塊蠟油。
周子秦幫他把身旁的籃子拎過來,問:“這些蠟油還有用嗎?”
他一邊刮起蠟油放在籃内,一邊說:“我已經在佛前發願,要重鑄一支蠟燭。如今蜂蠟價貴,能多收集一點也是好的。其餘的,我自己貼補。”
“可惜啊,那麼大一支蠟燭,全部爆炸燒毀了,根本沒留下多少殘餘。”周子秦歎道,“昨天那情景,你看到了嗎?”
“我不在。”他專注地刮着地上的蠟燭油,頭也不擡,“為了這對蠟燭,我熬了七日七夜趕工完成,蠟燭一送到這邊,我就暈倒被擡回去了。”
“嗯,我昨日也聽說了。”黃梓瑕點頭。
“這都是命!誰叫天要懲治惡人,而惡人剛好就擠到蠟燭邊,以至于天打雷劈時,我所有心皿鑄成蠟燭,就這麼被殃及了!”呂老頭呸了一聲,一臉嫌惡。
周子秦若有所思:“我也聽說了,大家都說是天譴。”
“那種連男人尊嚴都不要的閹人,為了榮華富貴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這世上最惡心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宦官!”呂老頭唾棄道。
黃梓瑕看着自己身上的宦官衣服,不知道呂老頭是真不認識宦官的衣服,還是指着和尚罵秃子,隻好苦笑。
周子秦争辯道:“呂老伯,話不是這樣說的,宦官也有好人嘛。”
“好人?好人會連□□都不要?好好一個男人不做,把自己弄得不陰不陽?”呂至元冷哼,“這世上,男人就是天!天都不要做了,自甘下賤!”
黃梓瑕對這個老頭,隻能無言以對。
周子秦茫然道:“老伯,你剛剛說自己家香燭鋪斷了……你沒有孩子?”
“老婆沒用,生不了兒子,又早死了,就留下個丫頭片子,能指望什麼?呸!”他唾棄道。
黃梓瑕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衣服:“好了,我去看看放生池那邊的魚是不是弄好了。”
和這個輕賤女人的老頭兒相比,她還不如呆在那個臭氣熏天的放生池邊呢。
在送走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死魚之後,放生池那種快要炸開的臭氣,終于減弱了一些。
黃梓瑕和周子秦終于松了一口氣,捂着口鼻走到見底的放生池邊,問兩個僧人:“差不多了吧。”
“再運兩袋就差不多了。”放生池中的水已經排空,兩個僧人順着池邊的台階走下去,用簸箕和鏟子收攏死魚,一邊歎道,“我們兩人就是寺裡分派管這個放生池的。前天知道肯定會有大批信徒來放生的,也是我們兩人将池中排水清洗,洗了一整天,累得都快癱倒了,沒想到今日又遇上這樣的事,真是罪過啊,罪過!”
周子秦同情地對他們說:“等這場變故過了,放生池就好打理了,到時候你們也可以休息一下。”
黃梓瑕的目光卻被池中一角一點暗沉的光吸引了。她忍着臭氣走到放生池内,走到那點光芒的旁邊,蹲下來仔細看了看。
是一根比筷子細的鐵絲,約有兩尺長短,上端筆直,下端完成一個半圓弧度。鐵絲一端尚有鐵鏽,另一端似乎被淬煉過,帶着隐隐青幽的光。
黃梓瑕将鐵絲拿起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一根普通的鐵絲。”周子秦在她身邊蹲下,下了結論。
旁邊收拾死魚的兩個僧人說:“前日我們清洗魚池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東西。”
“應該是昨天的混亂中,哪個香客掉下來的吧。”另一個僧人說。
周子秦點頭,認為有道理。
黃梓瑕則拿着這根鐵絲站了起來,說:“可好奇怪,像這樣的鐵絲,是拿來幹什麼用的呢?帶着它來參加佛會,又是為什麼呢?”
“很多啊,比如紮捆什麼特别重的東西,免得麻繩吃不住重。”
“那麼,它捆紮的東西,又去了哪裡?”黃梓瑕問。
周子秦奇思妙想最多不過,立即便說:“也許它捆的是一擔鹽,一落水鹽就溶化了,鐵絲也松脫了,賣鹽人隻好自認倒黴,把浮在水上的擔子撈走了。”
“誰會挑着鹽擔子來法會擠來擠去?”黃梓瑕都無奈了,隻好先拿着鐵絲上了台階,交到周子秦手中,“幫我帶到大理寺,就說是物證。”
周子秦露出驚吓的表情:“你真的要偵破這個案子啊?”
“怎麼偵破?目前看來,一切都隻是天災巧合。”黃梓瑕轉身往外走去,“好歹弄點東西,表示我們并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周子秦說着,豎起大拇指。
與周子秦分别,黃梓瑕牽着那拂沙回到夔王府,一身疲憊。
“王爺回來了嗎?”她問門房大叔。
知道李舒白還沒回來,黃梓瑕覺得天氣更加燥熱了。幸好如今是盛夏,天氣炎熱,她直接打了兩桶水沖了澡。
冰涼的水讓她迅速冷靜下來,皂角的香氣讓她掃除了滿腦子倦怠。
未時的夔王府宦官小院,寂靜無人。她洗了澡,坐在屋内一邊擦幹頭發,一邊想着今天晚上王蘊的邀約。
酉時,離現在不過一兩個時辰。原本想與李舒白商量一下,可如今他卻偏偏不在,讓她莫名覺得有點緊張。
但該來的還得來,她也隻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暗暗警告自己,黃梓瑕,以前你萬事都靠自己,這才幾天,怎麼就開始想要依賴别人了?
等頭發幹了,她換上宦官的衣服,仔細将頭發梳好,插上簪子。對着鏡子看一看,銅鏡内映照出一個皮膚細嫩的小宦官,一雙眼睛清亮如點漆。
即使在宦官這類雌雄不分的人群中,似乎也依然有點突出。黃梓瑕取出黃粉,本打算在臉上再塗一點,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反正事到如今,遮掩還有什麼用。
打開櫃子,在空蕩蕩的抽屜内,王蘊當時送給她的那柄扇子,正靜靜地躺在裡面。
她拿起扇子出門,剛好遇到盧雲中跑過來,對着她興奮地喊:“崇古,快點快點,晚膳有鲈魚,你不是最喜歡鲈魚的嗎?魯廚娘說給你留一條大的!”
黃梓瑕搖頭對着他笑道:“不用了,給你吧,我要出去呢。”
盧雲中詫異問:“去哪兒?跟王爺出去?”
她笑了笑,走了幾步,又回頭,很認真地說:“去王家,琅琊王家。王都尉今晚約我過去一叙。”
酉初,黃梓瑕如約來到王家。
明月東出,花影橫斜。王蘊在王家花園中臨水的斜月迎風軒等候着她。
清風徐來,她看見王蘊獨自負手而立,月光自枝葉之間篩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萬葉。他的神情隐藏在淡月之後,望着沿河岸徐徐行來的黃梓瑕,目光黯淡而專注。
黃梓瑕忽然在一瞬間有了勇氣,她看出了對方内心的忐忑遲疑并不遜于自己。
她面對的,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可怕的對手。
所以她加快了腳步,來到他面前三步之處,裣衽為禮:“王公子。”
王蘊目光暗沉地盯着她,許久未曾說話。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将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面前:“之前多謝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還。”
他終于笑了一笑,擡手接過那把扇子随手把玩着,開口問:“怎麼今日不在我面前繼續隐藏了?”
她低聲說:“欲蓋彌彰,沒有意義。”
王蘊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緒不佳,笑容卻隻帶上淡淡嘲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現在本應該已經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見面,卻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避而不答,聽出了他溫和聲音下深埋的挖苦與嘲諷。她深埋着頭不敢看他,隻低聲問:“不知王公子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他低下頭,凝視着她緩緩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你像我記憶中的某個人,但是當時一時還不敢認,因為你的身份。後來,你指正了皇後,破解了王若那個案子之後,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挂念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