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春困”的由頭,懶惰得越來越厲害。紅衣連排舞時都不想多挪動,坐在席上、手托着額頭指指點點。
好在小溪已然學出了樣子,母女連心加專業水準過硬,總能及時地心領神會,然後幫着她一起排。
這個時候,紅衣總覺得女兒天分比自己高多了。
才十歲,沒給别人跳過舞,但她這當母親的可看過不少回,舞姿靈動得像個小精靈。每次跳完了,紅衣都想把她拽過來啃一口……
――其實早些時候她是這麼幹過來着,去年,小溪學舞剛一年,練成了第一支難度不低的舞,開開心心地給她展示完了,她一把将小溪拽過來,在小臉上狠狠一親:“泡泡真棒!”
結果,小溪一臉嫌棄地把她推開了,然後還埋怨一句:“娘你今天用的熏香不好聞……”
一年了,紅衣還是一想這事兒就撇嘴:這個小人精。
這日的排練沒到中午就結束了。她沒跟舞姬們多解釋原因,于是小溪也不知道,意猶未盡地滿臉不高興。但一聽她說“去見你陛下爺爺”的時候,這孩子就又蹦蹦跳跳了。
哎……跟皇帝混得跟親祖孫似的,紅衣到現在都有點不适應。沒轍,穿越前看古裝劇的影響不淺,覺得皇帝都該是自始至終高高在上的樣子,以至于現在一見皇帝就覺得他設定不對。
帶着小溪走出平康坊,席臨川和小川坐着馬車已等在門口了――自打小川懂事,席臨川就再也不帶他進平康坊的門了,到底是“紅燈區”……
這廂,馬車不疾不徐地往城外駛,另一邊,席煥已帶人到了澤平。
其實并未進澤平城,附近的這幾處村子也在澤平界内罷了。
二十餘人都很年輕,一路策馬疾馳而過,回頭率不低。問路也容易,他們說得客氣,對方都一邊欣賞這張臉一邊不作耽擱地指點。
午時的時候,終于尋到了那個小院。
這是很破舊的一處院子,院牆是薄薄的木闆拼成的,在席煥看來形同虛設,院門也差不多。
他叩了叩門,裡面明顯有響動卻無人開門,眉頭微皺,席煥退後兩步,一腳踹開了院門。
院中,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滿是驚懼。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還有個婦人,看起來三十出頭。
“姨娘……”兩個孩子顯然怕極了,烏溜溜的雙眼死盯着席煥,手卻環在婦人身上,半點都不敢放開。
那婦人向後稍退了退,便跪了下去:“大人……兩個孩子都還小,當年的事情,和他們沒有關系啊……”
席煥稍一喟,目光在院中一蕩,手中将那裝着厚厚一沓銀票的信封擱在了旁邊的木樁上。拿石頭壓好,想了想,又自己添了兩張加上。
這才向他們道:“陛下傳他們去一趟,明晚之前送回來。”
因着距離差不多,兩撥人恰是同時到了越山。席臨川和紅衣擡眼一看,默契地讓那一方先行,小溪和小川顯然有點疑惑,但也沒做多問。
這“越山”可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脈。進山不遠的地方建了片規模并不大的行宮,不過幾進的院子。
紅衣下了馬車一看,皇帝正在門口轉悠……好惬意啊!
“陛下爺爺!”小溪素來跟皇帝最親,下了車就要撲過去,但剛一開口就被席臨川擡手攔住了。
這一聲喚倒還是讓皇帝回過頭來,看向他們剛一笑,就注意到了更近一些的地方,站在席煥身邊的兩個孩子。
席臨川心裡有點不安穩,挽着紅衣、帶着兒女一同走近了些,生怕一會兒出點什麼岔子。
皇帝走近了,席臨川與小川、席煥一揖,紅衣和小溪一福,唯那兩個孩子深拜下去,而後四下寂靜。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免了。”
之後就一同往大山更深處去,皇帝沒說要乘馬車,其他人就也隻好同走。宦官套好馬車緩緩跟在後面,以防一會兒要用。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小溪和小川每次想去跟“陛下爺爺”玩,都被父母捂着嘴按回來,一路走得好委屈。
終于,小溪忍不住了,在父親捂過來的手上一咬,擡頭細聲細氣道:“我一句話都還沒跟陛下爺爺說呢!”
席臨川看看手指上的小牙醫:“說什麼說?去跟你娘玩去!”
小溪一扁嘴:“娘不好玩!”
娘……不好玩?!
不好玩?!
紅衣一臉不服:“娘怎麼不好玩了?!”
幾人正争着,突然覺得氣氛不對頭,擡頭一看,皇帝正停下腳來看他們。
“……”紅衣幹笑,摸摸女兒的發髻,“小孩子不懂事……”
皇帝沒說什麼,朝小溪招招手:“來,泡泡。”
小溪開開心心地就過去了,小川一看,也過去了。席臨川看看那邊另外兩個孩子,手握着手,緊張壞了。
皇帝蹲下|身,想了想,問小溪:“走了這麼久了,餓不餓?”
小溪想了想:“還好!”
皇帝便指指旁邊粗衣布履、一直不說話地兩個孩子:“看見那兩個哥哥姐姐沒有?”
小溪望了望:“嗯!”
皇帝又說:“你和弟弟一起帶着他們玩去,商量商量晚上吃什麼,可好?”
小溪就點了頭,拉着小川一塊兒找那兩個孩子去了。
努力地活躍了半天氣氛,小溪不太開心……
這兩位太悶了,不怎麼理她,問他們想吃什麼,他們也說不出來……
讨厭……
但還是這麼一路同走下去了,山道陡轉,乍見眼前一派雄壯。
眼前的山上,重巒疊嶂間露出宮殿檐角,仔細看,山間小道旁還有石碑石雕。皇帝腳下未停,踏着石階徑自上了山去,一邊走着一邊指指東邊,向席臨川道:“那邊是你舅舅、舅母的。”
席臨川看了看那邊顯然是一個後築起的山包形的東西,皇帝又指指西邊:“那邊是你們夫妻的。”
紅衣向那側望了望,同樣也是一個山包形。悄悄拽了拽席臨川的衣袖:“合葬墓啊?”
席臨川挑眉:“你想分着埋?”
才不呢!
紅衣一瞪他:“我就是确定一下!棺材也要一起才好呢!”
其實,他們現在都還年輕,說這個有點早。不過帝陵都是先修,他們的陵作為陪葬墓修在旁邊也得先修,先這麼聊着也不怕。
不過……
打從今日的行程定下來後,紅衣還是腹诽了好幾回:陛下您先來自己的陵墓考察也真是好魄力。
感覺皇帝一路就跟看房似的,邊走邊聊,這裡加顆樹、那邊修個亭子,吩咐得很是認真。
終于,走到了正面規模最為龐大的墓冢前。
雖然這山上四處都有重兵把守,但此處的人數和氣勢還是讓人一震。
一衆侍衛齊行大禮跪拜,而後厚重的石門在眼前打開,一陣陰冷的潮氣席面。
四五丈寬的石階出現在眼前,向下延伸着,足有四五十階才到底。
紅衣心裡有點發怵,倒不是因為什麼神鬼之說――墓主現在都還健在呢,是因為恐高。
緊緊環着席臨川的胳膊才敢往下走,被小溪小川鄙視了一路。腳終于落穩,她擡眼一看,人居然不少。
四下的燈都點燃了,硬是照得這陰冷潮濕的地宮金碧輝煌,候着的宮人雖則都安靜得一聲不吭,還是讓這地方少了許多陰氣。
她想起在現代時參觀十三陵定陵地宮的所見,注意看了眼石壁,果然也是濕漉漉的。
頭一間墓室很空,沒什麼陳設。感覺就像宣室殿的外殿一樣,是供人等待、或者歇腳的地方,沒有人去面聖時,就空蕩蕩的。
很快,走進了第二間墓室。
兩邊巨大的石像讓紅衣一愕。
左右各是三個,皆是有兩人高,姿态各不相同,從服飾來看有文官、有武将。雕得栩栩如生,武将看上去器宇軒昂頂天立地,文官看上去也是氣度不凡。再仔細看看,兩人高的大石雕旁還都有幾個小的,以各樣的姿态緊緊圍繞在旁,好像……是家眷?
最末這處左右兩個都是文官,紅衣好像見過,又都不怎麼熟悉,沒多想。
走到第二個,擡頭一看右邊,并肩而立的女子明顯是敏言長公主。她再擡頭去看那主像的臉……嗯,是鄭啟。
立刻回頭去看左手邊:哈!席臨川!
自己也在旁邊呢,不知道是何方神聖設計的雕像,還真突出了她的特色,沒給她雕成一襲朝服的命婦,是個身姿婀娜、水袖飄逸的舞姬。
兩個孩子的像比她的還要矮些,小溪拉着她的水袖、小川在旁望着席臨川的佩劍,其樂融融的一家子……
皇帝在離下一道墓門最近的兩座雕像間站定了腳。
右手邊,是當今太子的。他從小就很聰明,皇帝也一直很喜歡這個兒子,封了太子後更是器重,擺了這麼一尊像在這裡并不奇怪。
但另一邊……
紅衣望着那尊像愕住,連席臨川都是一怔,繼而恍悟:怪不得特地尋了那兩個孩子來。
皇帝朝那兩個孩子招招手,他們卻不敢近前,反倒往後縮了縮。這情狀弄得皇帝一歎,目光停在那年長些的女孩面上,語氣無奈而悲戚:“阿苑。”
霍苑從看到那尊石雕起,眼眶就紅了。望一望雕像又看看眼前的皇帝,緊咬着嘴唇不哭出來,卻掩不住眼中的悲和恨。
席臨川算了算,霍予祺死時,這孩子也有四五歲了,她自然是記得的……
突然聽說父親的死訊、然後看着母親被賜死,一道聖旨讓他們連長陽都再入不得,而下那道聖旨的,是他們的親祖父。
紅衣心裡複雜得更厲害。
穿越前時常看書上說什麼帝王薄情,但她穿越後真沒怎麼經曆過。皇帝拿席臨川當晚輩看、兩個孩子更叫皇帝“陛下爺爺”叫得親。隻有廢太子那一件事,讓紅衣震驚過、感受過帝王的另一面,眼前的這種情景,簡直讓她承受不來。
沒有辦法想象他們是怎麼長大的,從雲端跌落到泥潭裡。小溪今年剛十歲,朝中想來攀親事的人已不少,霍苑看起來十五六了,還是沒及笄的樣子,遑論成婚。
她無法理解連待小溪小川都格外好的皇帝是如何做到對親孫不聞不問的,但又覺得……還好,現在他問了。
“過來,來拜一拜你爹。”皇帝苦笑着,聲音很是疲憊,仍是堅持着把話說清楚了,“日後去你六叔府上住吧。”
之後,這氣氛就有點……壓抑到底了。
霍苑帶着弟弟給父親叩完頭之後,還是都不理皇帝,于是皇帝也沉着臉,直弄得一貫活潑的小溪小川都不敢說話了。
紅衣有帶着孩子火速開溜的心。
她和席臨川方才不讓小溪小川去和皇帝多說話也是顧慮着那兩個孩子――人家心情正複雜着,看親爺爺待别人家孩子比待自己親,多不合适啊!
所以……嗯……現下這麼都安靜着,也好。
走出陵墓時夕陽西斜,太子已在外等着,向皇帝一揖,又看看那兩個孩子,詢問道:“這是……大哥的孩子?”
“是。”皇帝點頭,說他們一直随着一個姨娘住,讓他日後一同照應着,太子恭敬應了,又禀了幾件别的事。
先恭送皇帝和太子離開,幾人也上了馬車,小溪小川走得累了,不多時就已入睡。紅衣倚進席臨川懷中,想了想,又要伸手揭開車上窗簾。
席臨川擡手替她撩開了,那輪夕陽映入眼簾,有點凄涼,又還是溫馨更多。
紅衣默默地想着,當年逛曆史類博物館的時候,看到古代的器物,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凄怆。特别是酒盞茶杯那一類日常的東西,她站在櫥窗前,總是會想……不知誰拿着這隻杯子喝過水,但他将杯子拿起、放下時,決計不會想到,這隻杯子在千百年後會被擱在玻璃窗中,讓後人駐足圍觀。
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與現在的心情疊加在一起,更加微妙。
這個時空再發展下去會如何,她不清楚。
也許終究會有一天,有電、有電腦、有網絡,有各種各樣的高科技出現;有學校、有考古學、有博物館……後人可以像她當初一樣,看看千百年前的事情。
那麼,他們的事情……
她望着席臨川,坐直了些,雙臂環在他脖子上,低聲笑言:“一點也不怕呢。”
席臨川一怔:“‘不怕’什麼?”
“不怕被淹沒在曆史的長河裡。”紅衣噙着笑說了這麼一句。知道席臨川必定聽得一頭霧水,隻她自己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在剛穿越的時候,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曾經想到過,就這麼留在古代,活一些年、然後死去,過上千百年,屍體被原本和她同時代的人發現,或者根本沒有屍體、從此銷聲匿迹,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現在,她覺得……怕不起來了。
不管在歲月的長河裡會有多少變數、不管他們有沒有那份幸運作為史料被保存到千百年後,這一輩子過得都不虧。
名動過長陽、參加過諜戰,嫁了個一心一意的夫君、又兒女雙全。
時至今日,廢太子那件事也算有個好的結果了吧,他的一雙兒女也終于能平安地過下去。
一切皆好,所以并不擔心身後事。
評價什麼的,就任由後人去說、去寫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