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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女頻 追風筝的人

第34章

  法裡德警告過我。他警告過,可是,到頭來,他不過是白費唇舌。

  我們沿着彈坑密布的道路,從賈拉拉巴特,一路蜿蜒駛向喀布爾。我上一次踏上這條征途,是在蓋着帆布的卡車中,往相反的方向而去。爸爸差點被那個嗑了毒品的、唱着歌曲的俄國兵射殺――那晚爸爸真讓我抓狂,我吓壞了,而最終為他感到驕傲。喀布爾到賈拉拉巴特的車程非常崎岖,道路在山岩之間逶迤颠簸,足以震得人們的骨頭咔咔響。如今沿途景象荒涼,正是兩次戰争遺下的殘迹。二十年前,我目睹了第一場戰争的一部分。路邊散落的東西無情地提醒着它的存在:焚毀的舊俄軍坦克殘骸、鏽蝕的傾覆的軍車,還有一輛陷在山腳被撞得粉碎的俄軍吉普。至于第二次戰争,我曾在電視上見過,現在正透過法裡德的眼睛審視着它。

  法裡德駕輕就熟地避開那條破路上的坑洞。他顯然是個性情中人。自從我們在瓦希德家借宿之後,他的話多起來了。他讓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說話的時候看着我。他甚至還微笑了一兩次。他用那隻殘廢的手熟練地把着方向盤,指着路邊座座泥屋組成的村落,說多年以前,他就認得那裡的村民,他們中多數不是死了,就是聚集在巴基斯坦的難民營。“而有時候死掉的那些更幸運一些。”他說。

  他指着一座遭受祝融之災的小村落,現在它隻是一些黑色的牆壁,沒有屋頂。我看見有條狗睡在那些牆壁之下。“我在這裡有過一個朋友,”法裡德說,“他修理自行車的手藝很棒,手鼓也彈得不錯。塔利班殺了他全家,放火燒掉這座村子。”

  我們駛過焚毀的村子,那條狗一動不動。

  曾幾何時,賈拉拉巴特到喀布爾隻要兩個小時的車程,也許多一些。法裡德和我開了四個小時才抵達喀布爾。而當我們到達……我們剛駛過瑪希帕水庫的時候,法裡德便警告我。

  “喀布爾不是你記憶中那樣了。”他說。

  “我聽說過。”

  法裡德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說聽見和看到不是一回事。他是對的。因為當我們最終駛進喀布爾,我敢肯定,絕對肯定,他一定開錯路了。法裡德肯定見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也許在累次載人進出喀布爾之後,他對這種久違了喀布爾的人臉上出現的神情早已習以為常。

  他拍拍我的肩頭,“歡迎你回來。”他憂郁地說。

  廢墟和乞丐,觸目皆是這種景象。我記得從前也有乞丐――爸爸身上總是額外帶着一把阿富汗尼硬币,分發給他們;我從不曾見過他拒絕乞讨的人。可是如今,街頭巷尾都能見到他們,身披破麻布,伸出髒兮兮的手,乞讨一個銅闆。而如今乞食的多數是兒童,瘦小,臉色冷漠,有些不超過五六歲。婦女裹着長袍,坐在繁忙街道的水溝邊,膝蓋上是她們的兒子,一遍遍念着:“行行好,行行好!”還有别的,某種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的事情:幾乎見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們身邊――戰争把父親變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

  我們開在一條朝西通往卡德察區的街道上,我記得在1970年代,這可是主要的商業街:雅德梅灣。幹涸的喀布爾河就在我們北邊。那邊的山麓之上,聳立着殘破的舊城牆。它東邊緊鄰的巴拉・希薩堡壘――1992年軍閥多斯敦[1]AbdulRashidDostum(1954~),北方聯盟領導人之一。[1]一度占領這座古代城堡――坐落在雪達瓦紮山脈上。1992年到1996年間,人民聖戰者組織的火箭如雨點般從那座山脈射出來,落進喀布爾城裡,造成如今擺在我眼前的浩劫。雪達瓦紮山脈朝西逶迤而去。我記得,“午炮”也是從這些山巒中發出來的,它每天響起,宣告中午來臨;在齋月期間,它也是一聲信号,意味着白天的禁食可以結束了。那些天,整座城市都能聽見午炮的轟鳴。

  “我小時候常常路過這兒,前往雅德梅灣。”我喃喃說,“過去這兒商店賓館林立,遍地食肆和霓虹燈。我經常向一個叫做塞弗的老人買風筝。他在舊警察局旁邊開了間小小的風筝鋪。”

  “警察局還在那兒。”法裡德說,“這座城市不缺警察。但你在雅德梅灣,或者喀布爾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風筝或者風筝鋪了。那樣的日子已經結束。”

  雅德梅灣業已變成一座巨大的廢墟。那些尚未被徹底摧毀的屋宇赤條條豎在那兒,屋頂破了大洞,牆壁嵌滿火箭的彈片。整個街區已經化為瓦礫。我看見一個帶着彈孔的招牌斜斜埋在一堆殘骸中,上面寫着“請喝可口可……”。我看見在那些犬牙交錯的磚石廢墟中,有座沒有窗戶的破房子,兒童在裡面玩耍。自行車和騾車在孩子、流浪狗和一堆堆廢物中穿梭。城市上方是灰蒙蒙的塵霧,河那邊,一道青煙袅袅升上天空。

  “那些樹呢?”我說。

  “冬天的時候被人們砍成柴火了。”法裡德說,“俄國佬也砍了不少。”

  “為什麼?”

  “樹上經常躲着狙擊手。”

  一陣悲哀向我襲來。重返喀布爾,猶如去拜訪一個多年未遇的老朋友,卻發現他潦倒凄戚,發現他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我爸爸過去在沙裡諾區蓋了個恤孤院,舊城那邊,就在這裡南面。”我說。

  “我有印象,”法裡德說,“它在幾年前被毀了。”

  “你可以停車嗎?”我說,“我想在這裡走走,很快就好。”

  法裡德把車停在一條小巷,旁邊有座搖搖欲墜的房子,沒有門。“那過去是間藥房。”我們下車時法裡德咕哝着說。我們走上雅德梅灣,轉右,朝西走去。“什麼味道?”我說。某些東西熏得我眼淚直流。

  “柴油。”法裡德回答說,“這座城市的發電廠總是出毛病,用電得不到保證,人們燒柴油。”

  “柴油。你記得從前這條街道散發着什麼味道嗎?”

  法裡德笑着說:“烤肉。”

  “烤羊羔肉。”我說。

  “羊羔肉。”法裡德說,舔了舔嘴唇。“現在喀布爾城裡隻有塔利班吃得上羊羔肉啦。”他拉拉我的衣袖,“說起……”

  一輛汽車朝我們開來。“大胡子巡邏隊。”法裡德低聲說。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塔利班。我在電視上、互聯網上、雜志封面上、報紙上見過他們。但如今我站在這裡,離他們不到五十英尺,告訴自己心裡突然湧起的并非純粹的赤裸裸的恐懼;告訴自己我的皿肉沒有突然之間壓着我的骨頭,我的心跳沒有加速。他們來了,趾高氣揚。

  紅色的豐田皮卡慢慢駛過我們。幾個臉色嚴峻的青年人蹲在車鬥上,肩膀扛着俄制步槍。他們全都留着大胡子,穿着黑色長袍。有個皮膚黝黑的家夥,看上去二十出頭,皺着一雙濃眉,手中揮舞着鞭子,有節奏地甩打車身一側。他溜轉的眼睛看見我,和我對望。終我一生,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無遮無攔。接着那個塔利班吐了一口沾有煙絲的口水,眼睛移開。我發現自己又能呼吸了。皮卡沿雅德梅灣駛去,在車後卷起一陣塵霧。

  “你怎麼回事?”法裡德噓聲說。

  “什麼?”

  “永遠不要瞪着他們!你聽到了嗎?永遠不要!”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你的朋友說得對,老爺。好像你不該用棍子去捅一條瘋狗。”有人說。聲音來自一個老乞丐,赤足坐在一座彈印斑斑的建築的台階上。他身上的舊衣磨得破爛不堪,戴着肮髒的頭巾。他左邊眼眶空空如也,眼皮耷拉。他舉起患關節炎的手,指着紅色皮卡駛去的方向。“他們開着車,四處尋找。希望找到那些激怒他們的人,他們遲早會找到,然後那些瘋狗就有得吃了,整天的沉悶終于被打破,每個人都高呼‘真主至尊!’而在那些沒人冒犯他們的日子裡,嗯,他們就随便發洩。對吧?”

  “塔利班走近的時候,你的眼睛要看着地面。”法裡德說。

  “你的朋友提了個好建議。”老乞丐插嘴說。他咳了一聲,把痰吐在油污的手帕上。“原諒我,你能施舍幾個阿富汗尼嗎?”他喘着氣說。

  “别理他。我們走。”法裡德說,拉着我的手臂。

  我給了那個老人一張十萬阿富汗尼的鈔票,大約相等于三美元。他傾着身子過來取錢,身上的臭氣――好像酸牛奶和幾個星期沒洗的臭腳――撲鼻而來,令我欲嘔。他匆忙把錢塞在腰間,獨眼滴溜溜轉。“謝謝你的慷慨布施,老爺。”

  “你知道卡德察的恤孤院在哪裡嗎?”我問。

  “它不難找,就在達魯拉曼大道西端。”他說,“自從火箭炸毀老恤孤院之後,孩子們就搬到那邊去了。真是才脫狼群,又落虎口。”

  “謝謝你,老爺。”我說,轉身走開。

  “你這是第一次嗎?”

  “什麼?”

  “你第一次看到塔利班。”

  我一語不發。老乞丐點點頭,露出微笑。嘴裡剩下的牙齒屈指可數,泛黃且彎曲。“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他們席卷喀布爾的情景,那天多麼高興!”他說,“殺戮結束了!哇,哇!但就像詩人說的:‘愛情看似美好,但帶來麻煩。’”

  我臉上綻出笑容,“我知道那首詩,哈菲茲寫的。”

  “對對,是他寫的。”那老人回答說,“我知道。我過去在大學教過它。”

  “你教大學?”

  老人咳嗽,“從1958年到1996年。我教哈菲茲、迦亞谟、魯米、貝德爾[1]AbdulQaderBaydel(1644~1720),生活在印度莫卧兒帝國,但用法裡語寫作,通常被當成阿富汗詩人。原書作Beydel,有誤。[1]、雅米[2]AhmadJami(1048~1141),古代波斯詩人。[2]、薩迪。我甚至還在德黑蘭開過講座,那是在1971年,關于神秘的貝德爾。我還記得他們都起立鼓掌。哈!”他搖搖頭,“但你看到車上那些年輕人。你認為在他們眼裡,蘇菲主義[3]Sufism,伊斯蘭教一個奉行神秘主義的派别。[3]有什麼價值?”

  “我媽媽也在大學教書。”我說。

  “她叫什麼名字?”

  “索菲亞・阿卡拉米。”

  他那患白内障的眼睛閃出光芒:“‘大漠荒草生息不絕,反教春花盛放凋零。’她那麼優雅,那麼高貴。真是悲劇啊。”

  “你認識我媽媽?”我問,在他身邊蹲下。

  “是的,我認識。”老乞丐說,“過去下課後我們常坐在一起交談。最後一次是下雨天,隔天就期末考試,我們分享一塊美味的杏仁蛋糕。杏仁蛋糕,熱茶,還有蜂蜜。那時她肚子很大了,變得更加美麗。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天對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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