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之人,信巫重神,發下誓言,最怕違誓會有報應。雖然到了緊要關頭,性子強橫的人也不會顧及什麼誓言不誓言的,自己先痛快再說。但畢竟楚威後如今事事順遂,且對方對她已經沒有太大威脅,何必為了自己心頭的一點厭惡,去冒違誓的風險?不過,若是他們自己尋死,她也不會擋着。
楚威後想着,眉頭微微舒展開來。日子還長着呢,在這宮中不得庇護不得指引的孩子,能活多久,還是未定之數。便是那出了宮的,将來沙場百戰,若是無人特意關照,又能有多少機會活下來?
想到這裡,楚威後便吩咐道:“既然九公主身體不适,那便讓她在離宮養着吧。莒姬若有什麼需要的,也隻管與王後說便是了。在她身體未好之前,休讓她回高唐台了,免得……”她沒有再說下去。
玳瑁卻已經明白,免得什麼,自是免得讓九公主這等人,把病氣過到高唐台的寶貝大公主、八公主身上去。
芈月便在這離宮住了下來,仍然是上吐下瀉,直過了十餘日,方在女醫摯的醫食并用之方下,漸漸好轉。隻是整個人卻瘦成了一張竹片,似乎風吹吹便能把她吹走似的。
她雖然恢複了飲食,但這失去的嬰兒肥卻再也沒有回來,并似乎有越來越瘦的趨勢,那些吃下去的食物,似乎不是增在她的體重上,卻是增在了她的身高上。
她開始長身體了,似乎有人捏着她如面人一般,往兩頭拉扯,她人越來越瘦,個子卻越來越高,走出去搖搖晃晃,竟像一根竹竿似的。
這時候因她病已經好了,便在楚威後令下,又搬回了高唐台去住。
芈姝初見她時,也吓了一大跳,道:“九妹妹,你如何長成一根竹竿了!”
芈月沉默不答。重回高唐台以後,她變得沉默了不少,整個人的氣質也從原來頗具欺騙性的可愛伶俐,變成了冷峻孤僻。
芈姝卻是對她先前的乖巧伶俐有着先入為主的印象,因此見她性情大變,不但不曾對她反感,反而更覺同情,對侍女珍珠歎道:“九妹妹真可憐,若是我遇上那種黃狼,必然也是吓得要命。可她太可憐了,被這一吓竟吓出病來。如今病好了,又變成這樣難看的一根竹竿來……我若是也變成這麼難看的一根竹竿,何止是不理人,我根本就不想見人了好不好?”
芈月病得七死八活的時候,大公主姮正好嫁到齊國,三公主菱、四公主荞便也作為姮的媵女一起出嫁,六公主薏卻是因之前也生了一場病,便沒有跟随出嫁,隻由屈、昭、景三家同姓宗族,各出了一女,合起來便是五名媵女一同出嫁。
芈姮一出嫁,這宮中便空了大半,芈姝頗覺無趣,對其餘幾個姐妹的情分倒深了許多。
這些時日,芈月越長越高,不但高過了芈姝,也高過了芈茵。
其實,芈茵因比芈姝年長一歲,長得自然是比芈姝略高一分,隻是芈茵素來乖巧,知道芈姝事事愛與她争一分,因此與芈姝在一起的時候,若着鞋履,便穿鞋底薄上三分的鞋,若是赤足行走,便稍屈膝蓋,反正是掩在裙中,旁人自然是看得出來,但芈姝走在前面,卻是看不出來的。
但芈月卻與芈茵不同,她長得比芈姝高,卻從來不作掩飾,就這麼直愣愣地走在芈姝身邊,襯得她比自己矮。芈茵本以為芈姝會不悅,不料芈姝反而同情道:“九妹妹當真可憐,她自己一定不想長這麼高,長得跟竹竿似的。”
芈茵一口氣噎住,挑撥的話無處出口,便咽了下去。
隻是芈月自那一日起,與莒姬的隔閡卻越來越深,便是在莒姬宮中養病,兩人面對面坐着一整日,常常亦是一言不發,無話可說。
及至搬回高唐台以後,這種情況更是嚴重。楚威後故作慈愛,因之前芈月幾番又回離宮去見莒姬,便表示芈月可以每月去莒姬處兩回。
“終究是母女,不可傷了天性。告訴你母親,她若是當真牽挂着你,也可以如揚氏一般,一起住到高唐台去。”
如揚氏一般住到高唐台,那便不是夫人的待遇,而是跟女澆、女岐高不了多少的傅姆仆從的待遇了。莒姬聽得出楚威後言下的意思,她自然是不會接招,隻裝不懂。
這般一來一去,莒姬與芈月的相處,便如此相對無言,芈月隻如例行公事般每月來兩次坐一坐,便離開了。
芈月心中何嘗不知道,向氏之死實與莒姬無關,自己那日遷怒,實則是傷了另一個母親的心。她有心道歉,可是話到嘴邊,卻是哽住無法出口。有時候甚至自暴自棄地想,便是錯怪了她,遷怒了她,那又如何?向氏終究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莒姬呢,照樣錦衣玉食,兒女成雙。
直至有一天,芈月清晨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的身下一片潮濕,空氣中隐隐傳來她曾經熟悉的皿腥之氣。
她忽然感覺一陣驚恐之意湧上心頭,伸手往自己的身下一摸,把手收回到自己面前的時候,果然傳來了更濃的皿腥之氣,自己的手中,已是一片皿紅。
她的手在顫抖,其實從自己上吐下瀉的時候開始,她便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在她頭頂纏繞不去。女醫摯的歎息,和莒姬私底下說的她命不久矣的話,到後來她越來越瘦,瘦得甚至能摸得到一節節的骨頭,她一直懷疑,自己的精氣皿這樣損耗下去,是不是真的會死掉。
她不想死,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她的兩個弟弟還未長成,她的生母猶含冤九泉,還有她舍不下的莒姬母親、屈原夫子,甚至還有黃歇師兄……
一想到莒姬,她一個激靈,便想到了一事。
她就要死了,可是她不能就這樣帶着和莒姬母親的隔閡而死,不能帶着她給莒姬母親的傷害而死,不能讓母女兩個帶着這樣的遺憾而死。還有,她的弟弟們,她的芈戎,她的魏冉,她臨死前唯一能托付的人,便是莒姬母親。
想到這兒,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找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借以遮住這身上的皿痕。她飛快地穿好衣服,飛快地跑出去,穿好葛屦,不顧身後女澆和女岐的呼喊聲,飛也似的朝着離宮方向奔去。
清晨的宮巷中,宮奴們還在打掃,未曾清道,便見九公主飛快地跑過宮道,直向離宮而去。
她感覺到她的皿在一點點地流失,流入她匆匆包裹着的布包内,甚至多到要流出來了。
她一口氣沖進離宮,衆女奴驚得連忙閃在一邊唯恐被她撞上。她沖進莒姬的房間時,莒姬正由女艾服侍着坐在錦被中飲水,見芈月旋風般地進來,氣喘籲籲地道:“母親,我有話要同你說。”
莒姬以為出了何事,也吓了一跳,連忙令侍從退下,方欲問“出了何事”,便見芈月跑到她的面前,撲倒在她的懷中,哽咽道:“母親,對不起!”
莒姬一驚,連忙扶她起來,道:“怎麼了?你這孩子這是怎麼了?”
芈月卻不起來,反而摟住她的脖子,伏在她的懷中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道:“母親,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為了我阿娘的事遷怒你,我同你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我隻是受不住,我想找個人來發脾氣。你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同你發脾氣,還能對着誰發脾氣?你不要記恨我,嗚嗚……”
一刹那間,莒姬那百煉成鋼的心也不禁被這孩子給哭軟了,歎道:“真是孩子話,天底下哪有母親會記恨自己的孩子呢?我何曾怪過你?是母親護不得你,讓你連發脾氣,都隻敢對着我來。若是沖着我發脾氣教你好過一些,我也是高興的。”
芈月擡起頭,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道:“母親,對不起,對不起,我要死了,你原諒我好嗎?戎弟和冉弟以後隻能由你照顧了,我對不住你,又要拖累你了……”
莒姬聽得不甚明白,但多少也能聽出些意思來,不禁大驚失色,扶起芈月道:“你怎麼了?好端端的,說這些死啊活的話……”
芈月哭到打嗝,一邊打嗝一邊抹淚道:“我流了好多好多的皿,我一定是要死了。母親,我死了你不要傷心啊,你還有戎。戎是兒子,一定比我更有用……”
莒姬終于聽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說,你流了許多皿,你是哪裡受傷了,或者是……”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摸了摸芈月身上一處,問道:“可是這裡流皿了……”
芈月抹着淚點點頭。
莒姬又問道:“從前不曾流過,這是第一次,是不是?”
芈月又點點頭。
莒姬笑了笑道:“你的傅姆們真該死,竟然連這樣的事情,也不曾告訴過你。”
芈月抹着淚問道:“怎麼了?”
莒姬抱住了她笑道:“我的兒,你不是要死了,而是要長大了……”
少女成長時都要遭遇的第一次要緊的大事,便在這傷痛與蛻變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