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王後的這一次見面,對于芈月來說更是不一樣。當夜,芈月生平第一次做了噩夢。
她站在一團漆黑當中,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聽覺視覺似乎全都被蒙住了。她素來膽大,可這時候卻沒來由地覺得害怕之至。她什麼也做不了,隻有放開腳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去,到底要逃避着什麼,隻曉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來,若是停下來就似要被這一團黑暗給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濃稠,濃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濃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漸漸地,整個人似要被這一團漆黑給粘住、給淹沒、給悶死……那似是一種腐爛又帶着皿腥的氣味,漸漸地就要沒頂了。她失聲驚叫,卻叫不出來;想動,卻是全身麻痹,一動也動不了。渾身隻覺得一股寒氣侵入,她用盡全力,掙紮得滿頭盡是大汗,終于發出一聲嘶吼來……
因她白日惹了事,向氏不放心,便睡在她的身邊。睡到半夜,忽覺不對,連忙點亮了油燈一看,卻見芈月喘息着,一動也不能動,隻是滿臉通紅,汗珠滾落。
她吓得不敢動,隻因聽說小兒噩夢,最怕驚動落下後患來,隻急得連忙擰了絹帕為芈月拭去汗珠,将她抱在懷中,輕輕安撫着她的後背。
芈月這才似乎稍得了些力氣,用力掙紮着,終于嘶吼出聲。這時候她的四肢忽然拳打腳踢起來,向氏不防被踢了一腳在腹中。她也顧不得自身傷痛,連忙抱住芈月喚道:“孺子,孺子,你且醒醒,醒醒!”
芈月自噩夢中驚醒,睜眼便看到了楚王商。
原來這夜楚王商正宿于莒姬處,侍人走動,莒姬正有心事,睡得不穩,便聽到了聲音坐起來詢問,這一問,便連楚王商也醒了。聽說是九公主做了噩夢,兩人便起身一起去看望芈月。恰是見着芈月陷于噩夢,楚王商便自向氏懷中接過女兒來,道:“有寡人在,何等鬼魅,敢來近身?”果然,被楚王商抱在懷中後,芈月便漸漸醒來。她睜開眼睛,驚恐地看着前方,一時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嘴一扁,撲進楚王商的懷中大哭道:“父王……”
莒姬坐到楚王商身邊,撫着芈月的額頭驚道:“好燙。孺子,你可是被魇着了?”
芈月抽搐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說:“我,我不知道。父王,我不要睡覺了,夢裡有惡鬼……”
楚王商看着懷中的幼女,知她素來無憂無慮,如今做此噩夢,必是被王後白天的兇惡所驚,心下又是憐惜又是恨,連忙輕輕地拍着芈月道:“無事,無事,有父王在,什麼魑魅魍魉都傷不了你。”
莒姬心中一動,忙問道:“是什麼樣的惡鬼?我明日叫巫師作法驅了它。”
芈月有些茫然地搖頭,“不,我不知道。”畢竟她隻是一個七歲小兒,再伶俐,又怎麼能說清噩夢中的事情?莒姬問了一會兒,卻是什麼也不曾問出來。隻是這好幾夜噩夢做下來,一個小孩子如何受得住?連禦醫看了也隻說是受了驚吓,便以朱砂等入藥服了幾帖,稍有好轉,又說若是能夠有鎮邪之物鎮住邪氣,或會好些。
楚王商聽聞便摘下自己随身挂着的玉璧放在芈月的枕邊,又叫了巫師在雲夢台做了一場法事,芈月這才漸漸睡得穩了。
小孩子恢複得甚快,過得十幾日,芈月又能夠活蹦亂跳了。倒是莒姬見了她身上挂着的玉璧,有些吃驚,“大王居然把和氏璧給你了?”
芈月奇道:“什麼是和氏璧?”
莒姬便取了她挂着的玉璧仔細端詳,同她解釋道:“和氏璧和随侯珠,乃我楚國雙寶,你身上挂着的,便是和氏璧。”
芈月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那随侯珠在哪兒呢?”
莒姬白了她一眼,“小兒家,問這許多做什麼?”芈月再問,莒姬卻始終不答,任憑她如何糾纏,也不理她。
恰這日楚王商無事,來看芈月,芈月便問:“父王,這玉為何叫和氏璧?和氏是誰?”楚王商當哄着小女兒入睡,乃道:“和氏乃是卞和,是厲王之時的人。厲王之時,犬戎攻破鎬京,幽王死于骊山,平王東遷……”
芈月自幼時起便是以自家先王事迹為枕邊故事,當下便有些興奮地說:“兒知道,平王東遷,周室衰弱……”說到這裡,便有些猶豫道,“上次父王不是說,是武王稱王的嗎?”
楚王商笑了,摸摸她的小腦袋,“甚好,你記得倒是清楚。我族本出自芈姓熊氏,先君繹開創大楚基業,被周天子封子,代代相襲。到後來先王通見周室衰弱就依勢稱王,谥号為武王,又追谥先君蚡冒為厲王。卞和就是厲王時候的人……”
芈月似懂非懂地點頭,“哦!”
楚王商卻似已經沉浸于回憶之中,突然間記起自己幼時也是這般在父親面前,聽着他細說國史,不禁也有了幾分當年的意味:“那卞和在荊山中見石中有璞玉,于是就将它獻與厲王。厲王叫玉匠來辨認,玉匠卻說,那隻是石頭。厲王責其欺君,砍了他的左腳……”
芈月眨了眨眼睛問道:“就這麼把他的左腳給砍了?”
楚王商點點頭道:“嗯。”
芈月有些後怕地道:“那豈不是很痛!”
楚王商笑了,指了指她的額頭,“你這孺子,自然是怕痛的!”見她神情已經有些怏怏,便問:“還要再說嗎?”
芈月瞪大了眼睛,連連點頭,“要,要!”
“後來厲王死了,武王繼立,那卞和聽說換了新君,于是又來獻玉,誰曉得玉匠又說,那隻是石頭。于是,卞和又被砍了右腳……”
芈月聽得不禁感同身受,縮進了楚王商的懷中,揪緊了他的衣襟,輕輕地說:“他一定很痛很痛……”
楚王商摸摸她的頭,“是,很痛。”
芈月抽了抽鼻子,她有點想哭了,“那他為什麼還要來?他不怕痛嗎?”
楚王商輕歎一聲:“癡兒,這世間有許多東西,比怕痛更重要。庶民奴婢,生死如草芥豬羊,避痛畏死,可是士人卻是為道而活。那卞和雖是匠役之流,唯心頭有這一個‘道’字,便擔得起這顆士子之心,這便無關身份了。士不在身,而在心,如傅說舉于版築、膠鬲舉于魚鹽……”
他一時興起多說了些,見芈月一臉迷茫,知道她聽不懂,心下笑了笑,又道:“睡吧。”乍聽這種鮮皿淋漓、刺激緊張的故事,隻聽得一半,如何能夠安睡?芈月便扭着身子撒嬌道:“父王,兒還要聽,那卞和後來如何了?”
楚王商卻暗忖女兒曾經受驚,如今這個故事又甚為皿腥,便有些後悔同她講這個故事,便略過中間草草道:“武王駕崩以後,文王繼立,卞和又來獻玉。文王見他如此執着,便命玉匠剖開此石,發現果然是稀世美玉,于是厚賞卞和,又以卞和之名将此玉命名為和氏璧。”說完了便道,“好了,你要睡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是好問,芈月聽了不但不睡,反而更精神了,“父王,我不明白,如果說無道的厲王聽不進賢人的真話,而隻相信佞人的胡說,為什麼有道的武王也一樣砍掉卞和的腳,最後隻有文王才發現美玉呢?”
楚王商輕歎一聲道:“因為厲王和武王并不在乎有沒有玉,而在乎臣下是否欺君。”
芈月道:“那文王為什麼不一樣?”
楚王商道:“和氏璧成為楚國雙寶之一,固然是這塊美玉舉世罕有,可是文王将此玉作為國寶,卻是為了招攬天下賢才。厲王之時,國勢動蕩;武王之時,東征西讨。他們哪有心思放在美玉上?直到文王之時,國勢才得以穩固。君子以玉比德,文王欲招攬天下的賢才貞士,而當時北方諸國的賢士還以我大楚為蠻夷,文王宣揚卞和之事,又将卞和之玉作為國寶,以示我大楚重玉德,招賢人之意。”
這一堆說下去,芈月更加聽不懂了。見楚王商似乎沒有再解釋的興緻,她偏又聽了那個故事有些害怕,便努力想讓楚王商留下來繼續同她說話,又道:“父王,我聽說和氏璧、随侯珠并稱我楚國二寶,那随侯珠也是随侯獻給先王的嗎?”
楚王商搖了搖頭,道:“那可不是。和氏璧出自荊山,又稱荊山玉。那随侯珠卻有個别名,叫靈蛇珠,乃是靈蛇獻與随侯的。”
芈月爬起來,更感興趣了,“真的?蛇也會獻珠?”
楚王商也知她聽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害怕,便想用随侯珠的故事驅走她心頭的害怕,于是道:“當年随侯出行,見路上有大蛇被砍殺成兩段,奇怪的是那蛇居然未死,于是令人以藥救治後,放蛇歸去。一年以後,随侯乘舟忽遇風浪,有大蛇于水中銜大珠獻上,珠盈徑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燭室。随侯以此誇耀諸侯……”
芈月睜着大大的眼睛問道:“然後呢?”
楚王商卻不欲提起,草草道:“後來随國并于我楚國,随侯珠便到了楚宮。”
芈月想了想,輕歎了一聲:“唉,随侯真傻。”
楚王商問道:“怎麼了?你又知道什麼?”
芈月小大人一般道:“随侯要是不誇耀,就不會被搶了……”
楚王商失笑道:“小兒之見。這是大争之世,孔子作《春秋》,便有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大國并吞小國,有沒有寶珠,都是無法避免的。”
芈月卻忽然問了一聲道:“為什麼随侯珠與和氏璧是國寶,難道其他珠玉皆不如嗎?”
楚王商卻反問道:“你說呢?”
芈月低頭努力地想了想,楚王商本是随口一說,見她如此倒笑了,“這豈是你這等小兒能解的?睡吧。”
芈月卻凝思片刻,忽地擡起頭來,一邊想着,一邊猶豫地道:“父王,你說文王宣揚卞和之事,奉和氏璧為國寶,是為了招賢,兒似乎懂了。和氏璧是招賢,那随侯珠是不是說,我楚國很強大呢?随侯珠原是随國的寶貝,我楚國卻滅了随國,将寶貝搶了。誇示随侯珠,就能讓人想起我們大楚有多厲害!對嗎?”她越說到後來越是流利,最後便抱着楚王商的手臂,仰着頭,一臉期待誇獎的神采。
楚王商卻有些驚詫地看着芈月,神情複雜。
芈月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說錯了嗎?”
楚王商搖頭道:“不,你沒說錯。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嗎?”芈月乖覺地點點頭。
楚王商沉默不語,心中卻已經掀起了波瀾,難道天象果然靈異,唐昧之說竟有可信之處?她不過這般年紀,又是女兒之身,就有這般的悟性,太子槐隻怕是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領悟。若她是男兒身,若你是男兒身,唉!
他心中正自暗歎,芈月見他不語,又叫了一聲道:“父王。”楚王商回過神來,道:“你說得不錯。以随侯珠為國寶,是為了彰顯武功;以和氏璧為國寶,是為了宣揚文德。你記住了,楚國真正的雙寶,不是珠寶玉器,而是文治武功。”芈月連忙點頭。
楚王商摸了摸她的腦袋,道:“睡吧,有先祖靈威庇佑,這一覺你必能睡得安穩,不會有邪魔入侵了。”
芈月點點頭,鑽進被窩躺下,閉上眼睛。楚王商坐在旁邊,看着她睡了,奉方悄悄地熄了燈燭,隻剩下最後一支。
芈月已經閉上了眼睛,可眼皮仍然在動着,忽然又睜開眼睛探起頭來問道:“父王,和氏璧在這裡,那随侯珠在哪兒呢?”
楚王商按下了她的頭,道:“還不快睡。”
芈月涎着臉笑道:“好父王,您不告訴我,我睡不着啊。”
楚王商無奈道:“寡人送人了。”
芈月一怔,“送給誰了?”她想了想道,“是不是送給母親了,還是阿娘?”
楚王商道:“都不是。别問了,睡吧。”
芈月最終還是問了一句:“父王送随侯珠的人,也像我一樣讨人喜歡嗎?”
楚王商笑了,“好不害臊,變着法兒不過是說自己讨人喜歡罷了。好好,你才是最讨人喜歡的姑娘。”終于将芈月哄得睡了,這才站起來,走出房間。
他在回廊上慢慢踱着步,卻想着方才芈月的問話:“她也像我一樣讨人喜歡嗎?”
他暗嘲地搖頭,心思卻不禁回想到了三十年前,那個燦若桃花的少女對着他回眸一笑的情景來,暗中輕歎一聲,心中似乎軟了一軟。但轉眼又想起那日王後如瘋如魔、殺氣騰騰的樣子來,便又覺得有些心寒。
卻聽得耳邊有一個溫婉的聲音:“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擡頭,但見眼前的少婦笑臉迎人,眼神中盡是柔情,一時不快的心情竟在這溫婉體貼的敬愛中被撫平了。
一夜缱绻,楚王商沉沉睡去。
他一生征戰甚多,向來睡得甚是警醒,尤其是這兩年上了年紀,半夜總要醒來一兩次。這夜他又醒過來時,蒙眬間卻覺得枕邊似少了一人。睜開眼,半坐起來打量一下,此時因他睡着,室内隻餘着稍遠的小小一支黃銅燭奴托着油燈,卻見莒姬坐于燭邊低着頭出神。
他這一坐起,不免稍有聲音,莒姬便聞聲轉頭,連忙起來就要小趨向前,卻先頓了一頓,似是低頭以袖掩面片刻,這才上前柔聲道:“大王,您醒了?”
楚王商向她臉上一摸,覺得有些濕意,便托起她的臉,對着燭光看了看。莒姬似是想要扭頭避開,輕聲道:“大王,夜已深了,妾服侍大王安歇。”
楚王商沉聲問道:“你哭了?”
莒姬掩飾道:“不曾,妾剛才隻是剪燭花的時候熏着了。”
楚王商又豈會相信,冷哼一聲道:“你在哭什麼?”
莒姬低頭,沒有說話。
楚王商看着她,心下卻明白了什麼,長歎一聲,道:“你放心!”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莒姬卻撲了上來,摟住楚王商的脖子,低低地道:“大王,求大王允妾一事。”
夏夜,她的手臂卻是清涼無汗、柔軟無助的,眼角邊一滴眼淚在燭光中似要暈開。
楚王商摟住了她,輕聲道:“你要寡人允你什麼?”
莒姬低聲道:“求大王允妾為大王從殉。”
楚王商微驚道:“何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