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簡:繁體
首頁 女頻 簡・愛

第51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292 2024-01-31 01:07

  惠特克勞斯不是一個鎮,連鄉村也不是。它不過是一根石柱,豎在四條路會合的地方:粉刷得很白,想必是為了在遠處和黑夜顯得更醒目。柱頂上伸出四個指路标,按上面的标識看,所指的最近的城鎮相距十英裡,離最遠的超過二十英裡。從這些熟悉的鎮名來判斷,我明白我在什麼郡下了車。這是中部偏北的一個郡,看得出來荒野幽暗,山巒層疊。我身後和左右是大荒原,我腳下深谷的一頭,遠處是一片起伏的山林。這裡人口必定稀少,因為路上不見行人。一條條道路伸向東南西北——灰白、寬敞、孤零,全都穿過荒原,路邊長着茂密的歐石南。但偶爾也有路人經過,現在我卻不希望有人看見我那樣在路标下徘徊得毫無目的、不知所措,陌生人會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也許會受到盤問,除了說些聽來不可信和令人生疑的話之外,會無言以對。這一時刻我與人類社會完全失去了聯系——沒有一絲魅力或希望把我召喚到我的同類那裡——沒有誰見到我會表示一絲善意或良好的祝願。我沒有親人,隻有萬物之母大自然。我會投向她的懷抱,尋求安息。

  我徑直走進歐石南叢,看見棕色的荒原邊上有一條深陷的溝壑,便一直沿着它往前走去,穿行在沒膝的青色樹叢中,順着一個個彎道拐了彎,在一個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塊布滿青苔的花崗岩,在底下坐了下來。我周圍是荒原高高的邊沿,頭上有岩石保護着,岩石上面是天空。

  即使在這兒,我也過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我隐約擔心附近會有野獸,或是某個狩獵人或偷獵者會發現我。要是一陣風刮過荒原,我就會擡起頭來,生怕是一頭野牛沖将過來。要是一隻行鳥鳥叫了一下,我會想象是一個人的聲音。然而我發現自己的擔憂不過是捕風捉影,此外黃昏過後夜幕降臨時深沉的寂靜,使我鎮定了下來,我便有了信心。但在這之前我沒有思考過,隻不過細聽着,觀察着,擔心着。而現在我又恢複了思索的能力。

  我該怎麼辦?往哪兒去?啊,當我無法可想、無處可去的時候,那些問題多麼難以忍受呀!我得用疲乏顫抖的雙腿走完很長的路,才能抵達有人煙的地方——我要懇求發點冷冷的慈悲,才能找到一個投宿之處;我要強求勉為其難的同情,而且多半還會遭人嫌棄,才能使人聽聽我的經曆,滿足我的一個需要。

  我碰了碰歐石南,隻覺得它很幹燥,還帶着夏日熱力的微溫。我看了看天空,隻見它清明純淨,一顆星星在山凹上空和藹地眨眼。露水降下來了,帶着慈愛的溫柔。沒有微風在低語。大自然似乎對我慈祥而和善,雖然我成了流浪者,但我想她很愛我。我從人那兒隻能期待懷疑、嫌棄和侮辱,我要像子女般深情地依戀大自然。至少今晚我可以在她那兒做客了——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親會收留我,不要錢,不要付出代價。我還有一口吃剩的面包,那面包是我用一便士零錢——我最後的一枚硬币,從下午路過的小鎮買來的。我看到了成熟的越橘——像歐石南叢中的煤玉那樣,随處閃着光。我采集了一把,就着面包吃。我剛才還饑腸辘辘,但隐士的食品雖然吃不飽,卻足以充饑了。吃完飯我做了夜禱告,随後便擇榻就寝了。

  岩石旁邊,歐石南長得很高。我一躺下,雙腳便陷了進去,兩邊的石南高高豎起,隻留下很窄的一塊地方要受夜氣侵襲。我把披肩一摺為二,鋪在身上做蓋被,一個長滿青苔的低矮小墩當了枕頭。我就這麼住下了,至少在夜剛來臨時,是不覺得冷的。

  我的安息本來也許是夠幸福的,可惜讓一顆悲傷的心破壞了。它泣訴着自己張開的傷口、流皿的心扉、折斷的心弦。它為羅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厄運而顫抖,深感痛惜而為他恸哭。它帶着無休止的渴望召喚他,盡管它像斷了雙翅的小鳥那樣無能為力,卻仍舊抖動着斷翅,徒勞地找尋着他。

  我被這種念頭折磨得疲乏不堪,于是便起來跪着。夜已來臨,星星已經升起,這是一個平安甯靜的夜,平靜得與恐怖無緣。我們知道上帝無處不在,但當他的勞作以最宏大的規模展現在我們面前時,無疑我們才最感覺到他的存在。在萬裡無雲的夜空中,在他的宇宙無聲地滾滾向前的地方,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無邊無涯、他的萬能、他的無處不在。我已起來跪着為羅切斯特先生祈禱。擡起頭來,我淚眼矇眬地看到了浩瀚的銀河。一想起銀河是什麼——那裡有無數的星系像一道微光那樣掃過太空,我便感到了上帝的巨大力量。我确信他有能力拯救他的創造物,更相信無論是地球,還是它所珍愛的一個靈魂,都不會毀滅。我把祈禱的内容改為感恩。生命的源泉也是靈魂的救星。羅切斯特先生會安然無恙。他屬于上帝,上帝會保護他。我再次投入小山的懷抱,不久,在沉睡中便忘掉了憂愁。

  但第二天,蒼白赤裸的匮乏,來到我身邊。小鳥早已離開它們的巢穴,晨露未幹蜜蜂便早已在一天的黃金時刻飛到歐石南叢中采蜜,早晨長長的影子縮短了,陽光遍灑大地和天空——我才起身,朝四周看了看。

  一個多麼甯靜、炎熱的好天!一望無際的荒原多像一片金燦燦的沙漠!處處都是陽光。我真希望自己能住在這裡,并以此為生。我看見一條蜥蜴爬過岩石,一隻蜜蜂在甜蜜的越橘中間忙碌。此刻我願做蜜蜂或蜥蜴,能在這裡找到合适的養料和永久的住處。但我是人,有着人的需求,我可不能留在一個無法滿足這種需求的地方。我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我留下的床鋪。我感到前途無望,但願造物主認為有必要在夜裡我熟睡時把我的靈魂要去;但願我這疲乏的身軀能因為死亡而擺脫同命運的進一步搏鬥;但願它此刻無聲無息地腐敗,平靜地同這荒原的泥土融為一體。然而,我還有生命,還有生命的一切需要、痛苦和責任。包袱還得背着;需要還得滿足;痛苦還得忍受;責任還是要盡。于是我出發了。

  我再次來到惠特克勞斯,這時驕陽高照。我選了一條背陽的路,我已無心根據其他情況來做出選擇了。我走了很久,以為自己差不多走得夠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幾乎把我壓垮的疲勞屈服——可以放松一下這種強迫的活動了,于是在我附近看到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聽任心髒和四肢感到麻木。就在這時我聽見鐘聲響了——教堂的鐘聲。

  我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那裡,我一小時之前就已不去注意其變幻和外觀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山巒之間,我看到了一個村莊和尖頂。我右側的山谷滿眼都是牧地、麥田和樹林。一條閃光的小溪彎彎曲曲地流過深淺各異的綠陰,流過正在成熟的稻谷、暗淡的樹林、明淨而充滿陽光的草地。前面路上傳來了隆隆的車輪聲,我回過神來,看見一輛重載的大車,吃力地爬上了小山。不遠的地方有兩頭牛和一個牧人。附近就有人在生活和勞作,我得掙紮下去,像别人那樣努力去生活和操勞。

  約摸下午兩點,我進了村莊。一條街的盡頭開着一爿小店,櫥窗裡放着一些面包。我對一塊面包很眼饞。有那樣一塊點心,我也許還能恢複一點力氣,要是沒有,再往前走就困難了。一回到我的同類之間,心頭便又升起了要恢複精力的願望。我覺得昏倒在一個小村的大路上很丢臉。難道我身上就連換取一塊面包的東西都沒有了嗎?我想了一想。我有一小塊絲綢圍巾圍在脖子上,還有一雙手套。我不大明白貧困潦倒中的男女是怎麼做的。我不知道這兩件東西是否會被人接受。可能他們不會要,但我得試一試。

  我走進了店裡,裡面有一個女人。她見是一位穿着體面的人,猜想是位貴婦,于是便很有禮貌地走上前來。她怎麼來照應我呢?我羞愧難當。我的舌頭不願吐出早已想好的要求。我不敢拿出舊了的手套,皺巴巴的圍巾。另外,我還覺得這很荒唐。我隻求她讓我坐一會兒,因為我累了。她沒有盼到一位顧客,很是失望,冷冷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她指了指一個座位,我一屁股坐了下來。我很想哭,但意識到那種表現會不合情理,便忍住了。我立刻問她:“村子裡有沒有裁縫或者做做一般針線活的女人?”

  “有,有兩三個。按活計算也就夠多的了。”

  我沉思了一下。現在我不得不直說了。我已經面臨困境,落到了沒有食物,沒有朋友,沒有一文錢的地步。我得想點辦法。什麼辦法呢?我得上什麼地方去求助。上哪個地方呢?

  “你知道附近有誰需要傭人嗎?”

  “不,我說不上來。”

  “這個地方的主要行業是什麼?大多數人是幹什麼活兒的?”

  “有些是農場工,很多人在奧利弗先生的縫紉廠和翻砂廠工作。”

  “奧利弗先生雇用女人嗎?”

  “不,那是男人的工作。”

  “那麼女人幹什麼呢?”

  “我說不上來,”對方回答,“有的幹這,有的幹那,窮人總得想方設法把日子過下去呀。”

  她似乎對我的問話不耐煩了,其實我有何權利強人所難呢?這時進來了一兩位鄰居,很明顯我的椅子要另作他用,我起身告辭了。

  我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左顧右盼,打量着所有的房子,但找不到進門的借口或動機。我這麼漫無目的地繞着村莊走了一個多小時,有時走遠了一些,于是又折回來。我筋疲力盡,又沒有東西下肚,難受極了,于是折進一條小巷,在樹籬下坐了下來。可是沒過幾分鐘我又站起來,再去找些什麼——一種對策,或者至少是一個指點迷津的人。小巷的盡頭有一間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有一個精緻整潔、繁花盛開的花園。我在花園旁邊停了下來。我有什麼理由走近白色的門,去敲響閃光的門環呢?房主人又怎麼會有興趣來照應我呢?但我還是走近去敲了門。一位和顔悅色穿着幹淨的年輕女子開了門。我用一個内心絕望、身體虛弱的人想必會有的那種可憐低沉、吞吞吐吐的音調,問她是不是要一個傭人。

  “不要,”她說,“我們不雇傭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兒能找到工作嗎?”我繼續問,“這個地方我很陌生,沒有熟人,想找個工作,什麼樣的都行。”

  但為我想一個,或者找一個工作不是她的事兒,更何況在她看來,我的為人、我的狀況和我說的原委一定顯得很可疑。她搖了搖頭:“很遺憾我沒法給你提供消息。”白色的門盡管輕輕地、很有禮貌地合上了,但畢竟把我關出了門外。要是她讓門再開一會兒,我相信準會向她讨點面包,因為現在我已落到十分下賤的地步了。

  我不忍再返回龌龊的莊子,況且那兒也沒有希望得到幫助。我本想繞道去一個看得見的不遠的林子,那裡濃蔭蓋地,似乎有可能提供誘人的落腳地方。但是我那麼虛弱,那麼為天性的渴求所折磨,本能使我隻繞着有機會得到食品的住處轉。當饑餓像猛禽一樣嘴爪俱下抓住我時,孤獨也不成其孤獨,歇息也談不上歇息了。

  我走近了住家。走開了又回來,回來了又走開。總是被一種意識所擊退,覺得沒有理由提出要求,沒有權利期望别人對我孤獨的命運發生興趣。我像一條迷路的餓狗那麼轉來轉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過田野的時候,看到了前面的教堂尖頂,便急步朝它走去。靠近教堂院子和一個花園的中間,有一所雖然不大但建造得很好的房子,我确信那是牧師的住所。我想起來,陌生人到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地方,想找個工作,有時會去找牧師引薦和幫助。給那些希望自立的人幫忙——至少出主意是牧師分内的事兒。我似乎有某種權利上那兒去找主意。于是我鼓起勇氣,集中起一點點殘存的力氣,奮力往前走去。我到了房子跟前,敲了敲廚房的門。一位老婦開了門,我問她這是不是牧師的住所。

  “是的。”

  “牧師在嗎?”

  “不在。”

  “很快會回來嗎?”

  “不,他離開家了。”

  “去很遠的地方?”

  “不太遠——三英裡。他因為父親突然去世被叫走了,眼下住在沼澤居,很可能還要再呆上兩周。”

  “家裡有哪位小姐在嗎?”

  “沒有,除了我沒有别人,而我是管家。”讀者呀,我不忍求她救濟,盡管我已近乎要倒斃,我不能乞讨,于是我再次費力地慢慢走開了。

  我又取下了圍巾——又想起了小店的面包。啊,就是一片面包屑也好!隻要有一口就能減輕饑餓的痛苦!我本能地又把臉轉向了村莊,我又看見了那爿店,走了進去。盡管除了那女人裡面還有其他人,我冒昧地提出了請求:“你肯讓我用這塊圍巾換一個面包卷嗎?”

  她顯然滿腹狐疑地看着我。“不,我從來不那麼做買賣。”

  在幾乎走投無路之中,我央求她換半個,她再次拒絕了。“我怎麼知道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圍巾?”她說。

  “你肯收這雙手套嗎?”

  “不行,我要它幹什麼?”

  讀者呀,叙述這些細節是不愉快的。有人說,回首痛苦的往事是一種享受。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忍回顧我提到的那些時日,道德的堕落摻和着肉體的煎熬,構成了我不願重提的痛苦回憶。我不責備任何一個冷眼待我的人,覺得這盡在意料之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懷疑的對象,而一個穿着體面的乞丐,就必定是這樣了。當然,我隻懇求工作,但給我活幹又是誰的事兒呢?當然不是那些初次見我,對我的為人一無所知的人的事。至于那個女人不肯讓我用圍巾換面包,那也是難怪的,要是我的提議在她看來居心叵測,或是這樁交換無利可圖,那她的做法也是不錯的。讓我長話短說吧,我讨厭這個話題。

  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過一家農戶。農夫坐在敞開着的門口,正用面包和奶酪做晚餐。我站住說: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