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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愛 第23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4292 2024-02-01 16:53

  “在那些日子裡我還喜歡夾心糖,愛小姐。而當時我一會兒croquant(也顧不得野蠻了)巧克力糖果,一會兒吸煙,同時凝視着經過時髦的街道向鄰近歌劇院駛去的馬車。這時來了一輛精制的轎式馬車,由一對漂亮的英國馬拉着,在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中,看得清清楚楚。我認出來正是我贈送給塞莉納的voiture。是她回來了。當然,我那顆倚在鐵欄杆上的心急不可耐地跳動着。不出我所料,馬車在房門口停了下來。我的情人(這兩個字恰好用來形容一個唱歌劇的情人)從車上走下,盡管罩着鬥篷――順便說一句,那麼暖和的六月夜晚,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她從馬車踏步上跳下來時,我從那雙露在裙子下的小腳,立刻認出了她來。我從陽台上探出身子,正要喃喃地叫一聲MonAnge――當然,用的聲氣僅能讓情人聽見,這時,一個身影在她後面跳下了馬車,也披着鬥篷。但一隻帶馬刺的腳跟,在人行道上響了起來,一個戴禮帽的頭正從房子拱形的portecochère經過。

  你從來沒有嫉妒過是不是,愛小姐?當然沒有。我不必問你了,因為你從來沒有戀愛過,還沒有體會過這兩種感情。你的靈魂正在沉睡,隻有使它震驚才能将它喚醒。你認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樣,也都是靜靜地流走的。你閉着眼睛,塞住了耳朵,随波逐流,既沒有看到不遠的地方漲了潮的河床上礁石林立,也沒有聽到浪濤在礁石底部翻騰。但我告訴你――你仔細聽着,某一天你會來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關隘,這裡,你整個生命的河流會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渦和騷動,泡沫和喧嘩,你不是在岩石尖上沖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些大浪掀起來,彙入更平靜的河流――就像我現在一樣。

  我喜歡今天這樣的日子,喜歡鐵灰色的天空,喜歡嚴寒中莊嚴肅穆的世界,喜歡桑菲爾德,喜歡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曠遠幽靜,它烏鴉栖息的老樹和荊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蒼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戶。可是在漫長的歲月裡,我一想到它就覺得厭惡,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就是現在我依然多麼讨厭――”

  他咬着牙,默默無語。他收住了腳步,用靴子踢着堅硬的地面。某種厭惡感抓住了他,把他攫得緊緊的,使他止足不前。

  他這麼突然止住話頭時,我們正踏上小路,桑菲爾德府展現在我們面前。他擡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這種神色,我以前和以後從未見過。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讨厭、憎惡――似乎在他烏黑的眉毛下脹大的瞳孔裡,暫時進行着一場使他為之顫栗的搏鬥。這番至關重要的交戰空前激烈。不過另一種感情在他心中升起,并占了上風,這種感情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堅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臉上現出了木然的神色。他繼續說:

  “我剛才沉默的那一刻,愛小姐,我正跟自己的命運交涉着一件事情。她站在那兒,山毛榉樹幹旁邊――一個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現在麥克白面前的幾個女巫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嗎?’她豎起她的手指說,随後在空中寫了一條警語,那文字奇形怪狀,十分可怖,覆蓋了上下兩排窗戶之間的正壁:‘隻要能夠,你就喜歡它!隻要你敢,你就喜歡它!’

  “‘我一定喜歡它,’我說,‘我敢于喜歡它。’(他郁郁不歡地補充了一句)我會信守諾言,排除艱難險阻去追求幸福,追求良善――對,良善。我希望做個比以往,比現在更好的人――就像約伯的海中怪獸那樣,折斷矛戟和标槍,刺破盔甲,掃除一切障礙,别人以為這些障礙堅如銅鐵,而我卻視之為幹草、爛木。”

  這時阿黛勒拿着闆羽球跑到了他跟前。“走開!”他厲聲喝道,“離得遠一點,孩子,要不,到裡面索菲娅那兒去。”随後他繼續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剛才突然岔開去的話題。

  “瓦倫小姐進屋的時候你離開了陽台嗎,先生?”我問。

  我幾乎預料他會拒絕回答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可是恰恰相反,他從一臉愁容、惘然若失之中醒悟過來,把目光轉向我,眉宇間的陰雲也似乎消散了。

  “哦,我已經把塞莉納給忘了!好吧,我接着講。當我看見那個把我弄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由一個好獻殷勤的男人陪着進來時,我似乎聽到了一陣嘶嘶聲,綠色的嫉妒之蛇,從月光照耀下的陽台上呼地蹿了出來,盤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鑽進了我的背心,兩分鐘後一直咬齧到了我的内心深處。真奇怪!”他驚叫了一聲,突然又離開了話題,“真奇怪我竟會選中你來聽這番知心話,年輕小姐,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靜靜地聽着,仿佛這是人世間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由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把自己當歌女的情人的故事,講給一個像你這樣古怪而不谙世事的姑娘聽。不過正像我曾說過的那樣,後一個特點說明了前者:你穩重、體貼、細心,生來就是聽别人吐露隐秘的。此外,我知道我選擇的是怎樣的一類頭腦,來與自己的頭腦溝通。我知道這是一個不易受感染的頭腦,十分特别,獨一無二。幸而我并不想敗壞它,就是我想這麼做,它也不會受影響。你與我談得越多越好,因為我不可能腐蝕你,而你卻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講了這番離題的話後,他又往下說:

  “我仍舊呆在陽台上。‘他們肯定會到她閨房裡來,’我想,‘讓我來一個伏擊。’于是我把手縮回開着的窗子,将窗簾拉攏,隻剩下一條便于觀察的開口,随後我關上窗子,隻留下一條縫,剛好可以讓‘情人們的喃喃耳語和山盟海誓’透出來。接着我偷偷地回到了椅子上。剛落座,這一對進來了。我的目光很快射向縫隙。塞莉納的侍女走進房間,點上燈,把它留在桌子上,退了出去。于是這一對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面前了。兩人都脫去了鬥篷,這位‘名人瓦倫’一身綢緞、珠光寶氣――當然是我的饋贈;她的陪伴卻一身戎裝,我知道他是一個vicomet,一個年輕的roué――一個沒有頭腦的惡少,有時在社交場中見過面,我卻從來沒有想到去憎恨他,因為我絕對地鄙視他。一認出他來,那蛇的毒牙――嫉妒,立即被折斷了,因為與此同時,我對塞莉納的愛火也被滅火器澆滅了。一個女人為了這樣一個情敵而背棄我,是不值得一争的,她隻配讓人蔑視,然而我更該如此,因為我已經被她所愚弄。

  他們開始交談。兩人的談話使我完全安心了,輕浮淺薄、唯利是圖、冷酷無情、毫無意義,叫人聽了厭煩,而不是憤怒。桌上放着我的一張名片,他們一看見便談論起我來了。兩人都沒有能力和智慧狠狠痛斥我,而是耍盡小手段,粗魯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納,甚至誇大其詞得意地對我進行人身攻擊,把我的缺陷說成殘疾,而以前她卻慣于熱情贊美她所說我的beautémale。在這一點上,你與她全然不同,我們第二次見面時,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認為我長得不好看。當時兩者的反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

  這時阿黛勒又奔到了他跟前。

  “先生,約翰剛才過來說,你的代理人來了,希望見你。”

  “噢!那樣我就隻好從簡了。我打開落地窗,朝他們走去,解除了對塞莉納的保護,通知她騰出房子,給了她一筆錢以備眼前急用,不去理睬她的大哭小叫、歇斯底裡、懇求、抗議和痙攣,跟那位子爵約定在布洛尼樹林決鬥的時間。第二天早晨,我有幸與他相遇,在他一條如同瘟雞翅膀那麼弱不禁風的可憐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顆子彈,随後自認為我已了結同這夥人的關系。不幸的是,這位瓦倫在六個月之前給我留下了這個fillette阿黛勒,并咬定她是我女兒。也許她是,盡管我從她臉上看不到父女之間的必然聯系。派洛特還比她更像我呢。我同瓦倫決裂後幾年,瓦倫遺棄了孩子,同一個音樂家或是歌唱家私奔到了意大利。當時我并沒有承認自己有撫養阿黛勒的義務,就是現在也不承認,因為我不是她的父親。不過一聽到她窮愁潦倒,我便把這個可憐蟲帶出了巴黎的泥坑,轉移到這裡,讓她在英國鄉間花園健康的土壤中,幹幹淨淨地成長。費爾法克斯太太找到了你來培養她。而現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國歌劇女郎的私生女了,你也許對自己的職位和保護人身份改變了想法。說不定哪一天你會來見我,通知我已經找到了别的工作,讓我另請一位新的家庭教師等等呢!”

  “不,阿黛勒不應對她母親和你的過失負責,我很關心她。現在我知道她在某種意義上說沒有父母――被她的母親所抛棄,而又不被你所承認,先生――我會比以前更疼愛她。我怎麼可能喜歡富貴人家一個讨厭家庭教師的嬌慣的寵兒,而不喜歡像朋友一樣對待我的孤苦無依的小孤兒呢?”

  “啊,你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了,好吧,我得進去了,你也一樣,天黑下來了。”

  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幾分鐘,同她一起賽跑,還打了場闆羽球。我們進屋以後,我脫下了她的帽子和外衣,把她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坐了一個小時,允許她随心所欲地唠叨個不停,即使有點放肆和輕浮,也不加指責。别人一多去注意她,她就容易犯這個毛病,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淺薄。這種淺薄同普通英國頭腦幾乎格格不入,很可能是從她母親那兒遺傳來的。不過她有她的長處,我有意盡力賞識她身上的一切優點,還從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尋找同羅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處,但蹤影全無。沒有任何性格特色,沒有任何談吐上的特點,表明相互之間的關系。真可惜,要是能證實她确實像他就好了,他準會更想着她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過夜,才從容地回味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故事。如他所說,從叙述的内容來看,也許絲毫沒有特别的地方,無非是一個有錢的英國男人對一個法國舞女的戀情,以及她對他的背離。這類事在上流社會中無疑是司空見慣的。但是,他在談起自己目前心滿意足,并對古老的府樓和周圍的環境恢複了一種新的興趣時,突然變得情緒沖動,這實在有些蹊跷。我帶着疑問思索着這個細節,但漸漸地便作罷了,因為眼下我覺得它不可思議。我轉而考慮起我主人對我的态度來。他認為可以同我無話不談,這似乎是對我處事審慎的贊美。因此我也就如此來看待和接受了。幾周來他在我面前的舉動已不像當初那樣變化無常。他似乎從不認為我礙手礙腳,也沒有動不動露出冷冰冰的傲慢态度來。有時他同我不期而遇,對這樣的碰面,他似乎也很歡迎,總是有一兩句話要說,有時還對我笑笑。我被正式邀請去見他時,很榮幸地受到了熱情接待,因而覺得自己确實具有為他解悶的能力。晚上的會見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的愉快。

  說實在的,相比之下我的話不多。不過我津津有味地聽他說。他生性愛說話,喜歡向一個未見世面的人披露一點世事人情(我不是指腐敗的風尚和惡劣的習氣,而是指那些因為廣泛盛行、新奇獨特而顯得有趣的世事),我非常樂意接受他所提供的新觀念,想象出他所描繪的新畫面,在腦海中跟随着他越過所揭示的新領域,從來不因為提到某些有害的世象而大驚小怪,或者煩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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