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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186 2024-01-31 01:07

  第七章

  羅切斯特先生隻準許我離開一周,但我還沒有離開蓋茨黑德,一個月就已經過去了。我希望葬禮後立即動身,喬治亞娜卻懇求我一直呆到她去倫敦,因為來這裡張羅姐姐的葬禮和解決家庭事務的吉蔔森舅舅,終于邀請她上那兒了。喬治亞娜害怕同伊麗莎單獨相處,說是情緒低沉時得不到她的同情,膽怯時得不到她的支持,收拾行裝時得不到她的幫助。所以喬治亞娜軟弱無能、畏首畏尾、自私自利、怨天尤人,我都盡量忍受,并竭盡所能替她做針線活,收拾衣裝。确實,我忙着時她會閑着不幹事。我暗自思忖道:“要是你我注定要一直共同生活,表姐,我們要重新處事,與以往全然不同。我不該乖乖地成為忍受的一方,而該把你的一份活兒分派給你,迫使你去完成,要不然就讓它留着不做。我還該堅持讓你那慢條斯理、半真半假的訴苦咽到你肚子裡去。正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關系十分短暫,偏又遇上特殊的憑吊期間,所以我才甘願忍耐和屈從。”

  我終于送别了喬治亞娜,可是現在卻輪到了伊麗莎要求我再呆一周了。她說她的計劃需要她全力以赴,因為就要動身去某個未知的目的地了。她成天闩了門呆在房間裡,裝箱子,理抽屜,燒文件,同誰都不來往。她希望我替她看管房子,接待來客,回複唁函。

  一天早晨她告訴我沒有我的事了。“而且,”她補充道,“我感激你寶貴的幫助和周到的辦事。跟你共處和跟喬治亞娜共處,有所不同。你在生活中盡自己的責任,而不成為别人的累贅。明天,”她繼續說,“我要動身去大陸。我會在裡斯爾附近一個宗教場所找到栖身之地――你會稱它為修道院。在那裡我會安靜度日,不受幹擾。我會暫時緻力于考察羅馬天主教信條,和細心研究它體制的運轉。我雖然半信半疑,但要是發現它最适宜于使一切事情辦得公平合理、井井有條,那我會皈依羅馬教,很可能還會去當修女。”

  我既沒有對她的決定表示驚奇,也沒有要勸說她打消這個念頭。“這一行對你再适合不過了,”我想,“但願對你大有好處!”

  我們分手時她說:“再見,簡・愛表妹,祝你好運,你還是有些頭腦的。”

  我随後回答道:“你也不是沒有頭腦,伊麗莎表姐。但再過一年,我想你的禀賦會被活活地囚禁在法國修道院的圍牆之内。不過這不是我的事兒,反正對你适合――我并不太在乎。”

  “你說得很對。”她說。我們彼此說了這幾句話後,便分道揚镳了。由于我沒有機會再提起她或她妹妹了,我不妨在這兒說一下吧。喬治亞娜在婚事上得以高攀,嫁給了上流社會一個年老力衰的有錢男子。伊麗莎果真做了修女,度過了一段見習期後,現在做了修道院院長,并把全部财産贈給了修道院。

  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外出回家的人是什麼滋味,我并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這種感受。但我知道,小時候走了很遠的路後回到蓋茨黑德府,因為顯得怕冷或情緒低沉而挨罵是什麼滋味。後來,我也知道,從教堂裡回到羅沃德,渴望一頓豐盛的飯菜和熊熊的爐火,結果卻兩者都落空時,又是什麼滋味。那幾次歸途并不愉快,也不令人向往,因為沒有一種磁力吸引我奔向目标,不是離得越近越具誘人的力量。這次返回桑菲爾德是什麼滋味,還有待于體味。

  旅途似乎有些乏味――很乏味。白天走五十英裡,晚上投宿旅店。第二天又走五十英裡。最初十二個小時,我想起了裡德太太臨終的時刻。我看見了她變了形象、沒有皿色的臉,聽見了她出奇地走了樣的聲調。我默默地憶起了出喪的日子,還有棺材、靈車、黑黑的一隊佃戶和傭人――親戚參加的不多、張開的墓穴、寂靜的教堂、莊嚴的儀式。随後我想起了伊麗莎和喬治亞娜。我看見一個是舞場中的皇後,另一個是修道院陋室的居士。我繼續思索着,分析了她們各自的個性和品格。傍晚時抵達某個大城鎮,驅散了這些想法。夜間,我的思緒轉了向。我躺在這遠遊者的床榻上,撇開回憶,開始了對未來的向往。

  我正在回桑菲爾德的歸途中。可是我會在那兒呆多久呢?我确信不會太久。在外期間,費爾法克斯太太寫信告訴我,莊園的聚會已經散去,羅切斯特先生三周前動身上倫敦去了,不過預定兩周後就返回。費爾法克斯太太推測,他此去是為張羅婚禮的,因為曾說起要購置一輛新馬車。她還說,總覺得這不免有些蹊跷,羅切斯特先生盡想着要娶英格拉姆小姐。不過從大家說的和她親眼見的來看,她不再懷疑婚禮很快就會舉行。“要是連這也懷疑,那你真是疑心病重得出奇了,”我心裡嘀咕着,“我并不懷疑。”

  接踵而來的是這個問題:“我上哪兒去呢?”我徹夜夢見英格拉姆小姐,在活靈活現的晨夢中,我看見她當着我的面關上了桑菲爾德的大門,給我指了指另外一條路。羅切斯特先生袖手旁觀――似乎對英格拉姆小姐和我冷笑着。

  我沒有通知費爾法克斯太太回家的确切日子,因為我不希望派普通馬車或是高級馬車到米爾科特來接我。我打算自己靜靜地走完這段路,很靜很靜。這樣,六月的某個黃昏,六時左右,我把自己的箱子交給飼馬倌後,溜出喬治旅店,踏上了通向桑菲爾德的老路,這條路直穿田野,如今已很少有人光顧。

  這是一個晴朗溫和卻并不明亮燦爛的夏夜,幹草工們沿路忙碌着。天空雖然遠不是萬裡無雲,卻仍有好天氣的兆頭。天上的藍色――在看得見藍色的地方――柔和而穩定,雲層又高又薄。西邊也很暖和,沒有濕潤的微光來造就涼意――看上去仿佛點起了火,好似一個祭壇在大理石般霧氣的屏障後面燃燒着,從縫隙中射出金色的紅光。

  面前的路越走越短,我心裡非常高興,高興得有一次竟停下腳步問自己,這種喜悅的含義何在,并提醒理智,我不是回到自己家裡,或是去一個永久的安身之處,或是到一個親密的朋友們翹首等候我到達的地方。“可以肯定,費爾法克斯太太會平靜地笑笑,表示歡迎,”我說,“而小阿黛勒會拍手叫好,一見我就跳起來,不過你心裡很明白,你想的不是她們,而是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卻并不在想你。”

  但是,有什麼比青春更任性嗎?有什麼比幼稚更盲目呢?青春與幼稚認定,有幸能再次見到羅切斯特先生是夠令人愉快的,不管他見不見我,并且補充說:“快些!快些!在還能做到的時候跟他在一起,隻要再過幾天,至多幾星期,你就與他永别了!”随後我抑制住了新的痛苦――我無法說服自己承認和培育的畸形兒――并繼續趕路了。

  在桑菲爾德的草地上,農夫也在曬幹草呢,或者更确切些,我到達的時刻,他們正好收工,肩上扛着草耙回家去。我隻要再走過一兩塊草地,就可以穿過大路,到達門口了。籬笆上長了那麼多薔薇花!但我已顧不上去采摘,巴不得立即趕到府上。我經過一棵高大的薔薇,葉茂花盛的枝桠橫穿過小徑。我看到了窄小的石頭台階,我還看到――羅切斯特先生坐在那裡,手中拿着一本書和一支鉛筆,他在寫着。

  是呀,他不是鬼,但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一時我無法自制。那是怎麼回事?我未曾想到一見他就這麼顫抖起來――或者在他面前目瞪口呆,或者動彈不得。一旦我能夠動彈,我一定要折回去,因為沒有必要讓自己變成個大傻瓜,我知道通往莊園的另一條路。但是即使我認得二十條路也沒有用了,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我。

  “你好!”他叫道,丢開了書和鉛筆,“你來啦!請過來。”

  我猜想我确實往前走了,盡管不知道怎麼走過去的。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動,而一味惦記着要顯得鎮定,尤其要控制活動的面部神經――而它卻公然違抗我的意志,掙紮着要把我決心掩飾的東西表露出來。但我戴着面紗――這時已經拿下。我可以盡力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

  “這可是簡・愛?你從米爾科特來,而且是走來的?是呀――又是你的一個鬼點子,不叫一輛馬車,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咔嗒咔嗒穿過街道和大路,偏要在黃昏薄暮,偷偷來到你家附近,仿佛你是一個夢,是一個影子。真見鬼,上個月你幹了些什麼?”

  “我與我舅媽在一起,先生,她去世了。”

  “道地的簡・愛式的回答!但願善良的天使保護我吧!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從死人的住所來的,而且在黃昏碰見我一個人的時候這麼告訴我。要是我有膽量,我會碰碰你,看你是實實在在的人,還是一個影子。你這精靈呀!――可是我甘願去沼澤地裡捕捉藍色的鬼火。逃兵!逃兵!”他停了片刻後又補充說,“離開我整整一個月,已經把我忘得一幹二淨,我敢擔保!”

  我知道,與主人重逢是一件樂事,盡管備受幹擾,因為我擔心他快要不再是我的主人,而且我也明白我對他無足輕重了。不過在羅切斯特先生身上(至少我認為)永遠有着一種使人感染上愉快的巨大力量,隻要嘗一嘗他撒給像我這樣陌生的離群孤鳥的面包屑,就無異于飽餐一頓盛宴。他最後的幾句話撫慰了我,似乎是說,他還挺在乎我有沒有把他給忘了呢。而且他把桑菲爾德說成是我的家――但願那是我的家!

  他沒有離開石階,我很不情願要求他讓路。我立刻問他是不是去過倫敦了。

  “去了,我想你用超人的視力看出來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在一封信裡告訴我了。”

  “她告訴你我去幹什麼了嗎?”

  “啊,是的,先生!人人都知道你的倫敦之行。”

  “你得看一看馬車,簡,告訴我是不是你認為它完全适合羅切斯特太太。她靠在紫色的軟墊上,看上去像不像波狄西亞女王。簡,但願我在外貌上同她更般配一點。你是個小精靈,那現在你就告訴我――能不能給我一種魔力,或者有魔力的藥,或是某種類似的東西,使我變成一個英俊的男子?”

  “這不是魔力所能為的,先生。”我心裡又補充道,“一個滿懷深情的眼神就是你所需要的魔力。在這樣的眼神裡,你已經夠漂亮了,或者不如說,你嚴厲的神情具有一種超越美的力量。”

  羅切斯特先生有時有一種我所無法理解的敏銳,能看透我沒有表露的思想。眼下他沒有理會我唐突的口頭回答,卻以他特有而少見的笑容,朝我笑笑。他似乎認為這種笑容太美妙,犯不着用于一般的目的。這确實是情感的陽光――此刻他将它撒遍我周身。

  “走過去吧,珍妮特,”他說着空出地方來讓我跨過台階,“回家去,在朋友的門檻裡,歇歇你那雙奔波不定、疲倦了的小腳吧。”

  現在我該做的不過是默默地聽從他罷了,沒有必要再作口頭交談。我二話沒說跨過石階,打算平靜地離開他。但是一種沖動攫住了我――一種力量使我回過頭來。我說――或是内心的某種東西不由自主地替我說了:

  “羅切斯特先生,謝謝你的關懷。再次回到你身邊,我感到異常高興,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我唯一的家。”

  我走得那麼快,甚至他要追趕也追趕不上。小阿黛勒一見我樂得差點兒瘋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照例以一種樸實的友情接待了我。莉娅朝我笑笑,甚至連索菲娅也愉快地對我說了聲bonsoir,這很令人愉快。你為自己的同類所愛,并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為他們增添了快慰時,你的幸福是無與倫比的。

  那天晚上,我緊閉雙眼,無視将來;我塞住耳朵,不去聽“離别在即,憂傷将臨”的頻頻警告。茶點過後,費爾法克斯太太開始了編織,我在她旁邊找了個低矮的座位,阿黛勒跪在地毯上,緊偎着我。親密無間的氣氛,像一個甯靜的金色圓圈圍着我們。我默默地祈禱着,願我們彼此不要分離得太遠,也不要太早。但是,當我們如此坐着,羅切斯特先生不宣而至,打量着我們,似乎對一夥人如此融洽的景象感到愉快時――當他說,既然老太太又弄回自己的養女,想必她已安心,并補充說他看到阿黛勒是prêteàcroquersape-titemamanAnglaise時,我近乎冒昧地希望,即使在結婚以後,他也會把我們一起安置在某個地方,得到他的庇護,而不是遠離他所輻射出的陽光。

  我回到桑菲爾德府後的兩周,是在令人生疑的平靜中度過的。主人的婚事沒有再提起,我也沒有看到為這件大事在做準備。我幾乎天天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是否聽說已經做出了決定。她總是給予否定的回答。有一回她說,她事實上已經問過羅切斯特先生,什麼時候把新娘接回家來,但他隻開了個玩笑,做了個鬼臉,便算是回答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有一件事更讓人感到奇怪,他沒有來回奔波,造訪英格拉姆莊園。說實在的,那地方位于本郡與另一個郡的交界之處,相隔僅二十英裡,這點距離對一個熱戀中的情人來說算得了什麼?對于羅切斯特先生這樣一位熟練而不知疲倦的騎手,那不過是一個上午的工夫。我開始萌生不該有的希望:婚事告吹,謠言不确,一方或雙方都改變了主意。我常常觀察我主人的臉,看看是不是有傷心或惱恨之情,但是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毫無愁容或怒色。在我與我的學生同他相處的時刻,要是我無精打采,并難免情緒消沉,他反倒樂不可支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頻繁地被他叫到跟前,到了那裡他又待我這麼親切――而且,哎呀!我也從來沒有如此愛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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