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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愛 第66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203 2024-02-01 16:53

  “是的,去看看,或者打聽一下一個朋友的消息,我已為他擔心了好久了。”

  正如我明白她們在想的那樣,她們本可以說,一直以為除了她們,我沒有别的朋友,其實我也總是這麼講的。但出于天生真誠的體貼,她們沒有發表任何議論,除了黛安娜問我身體是否确實不錯,是否适宜旅行。她說我臉色蒼白。我回答說沒有什麼不适,隻不過内心有些不安,但相信不久就會好的。

  于是接下來的安排就容易了,因為我不必為刨根問底和東猜西想而煩惱。我一向她們解釋,現在還不能明确宣布我的計劃,她們便聰明而善解人意地默許我悄然進行,給了我在同樣情況下也會給予她們的自由行動的特權。

  下午三點我離開了沼澤居,四點後不久,我便已站在惠特克勞斯的路牌下,等待着馬車把我帶到遙遠的桑菲爾德去。在荒山野路的寂靜之中,我很遠就聽到了馬車靠近了。一年前的一個夏夜,我就是從這輛馬車上走下來,就在這個地方――那麼凄涼,那麼無望,那麼毫無目的!我一招手馬車便停了下來。我上了車――現在已不必為一個座位而傾我所有了。我再次踏上去桑菲爾德的路途,真有信鴿飛回家園之感。

  這是一段三十六小時的旅程。星期二下午從惠特克勞斯出發,星期四一早,馬車在路邊的一家旅店停下,讓馬飲水。旅店坐落在綠色的樹籬、寬闊的田野和低矮的放牧小山之中(與中北部莫爾頓嚴峻的荒原相比,這裡的地形多麼柔和,顔色何等蒼翠!),這番景色映入我眼簾,猶如一位一度熟悉的人的面容。不錯,我了解這裡景物的特點,我确信已接近目的地了。

  “桑菲爾德離這兒有多遠?”我問旅店侍馬人。

  “穿過田野走兩英裡就到了,小姐。”

  “我的旅程結束了。”我暗自思忖。我跳下馬車,把身邊的一個箱子交給侍馬人保管,回頭再來提取。付了車錢,給足了馬夫,便啟程上路了。黎明的曙光照在旅店的招牌上,我看到了鍍金的字母“羅切斯特紋章”,心便怦怦亂跳,原來我已來到我主人的地界。但轉念一想,又心如止水了:

  “也許你的主人在英吉利海峽彼岸。況且,就是他在你匆匆前往的桑菲爾德府,除了他還有誰也在那裡呢?還有他發了瘋的妻子,而你與他毫不相幹。你不敢同他說話,或者前去找他。你勞而無功――你還是别再往前走吧,”冥冥中的監視者敦促道,“從旅店裡的人那裡探聽一下消息吧,他們會提供你尋覓的一切情況,立刻解開你的疑團,走到那個人跟前去,問問羅切斯特先生在不在家。”

  這個建議很明智,但我無法迫使自己去實施。我害怕得到一個讓我絕望的回答。延長疑慮就是延長希望。我也許能在希望的星光照耀下再見一見府第。我面前還是那道石階――還是那片田野,那天早晨我逃離桑菲爾德,急急忙忙穿過這片田野,不顧一切,漫無目的,心煩意亂,被一種複仇的憤怒跟蹤着,痛苦地折磨着。啊,我還沒決定走哪條路,就已置身于這片田野之中了。我走得好快呀!有時候我那麼奔跑着!我多麼希望一眼就看到熟悉的林子啊!我是帶着怎樣的感情來歡迎我所熟悉的一棵棵樹木,以及樹與樹之間的草地和小山啊!

  樹林終于出現在眼前,白嘴鴉黑壓壓一片,呱呱的響亮叫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一種奇怪的喜悅激勵着我,使我急煎煎往前趕路,穿過另一片田野――走過一條小徑――看到了院牆,但後屋的下房、府樓本身,以及白嘴鴉的巢穴,依然隐而不見。

  “我第一眼看到的應是府第的正面。”我心裡很有把握。“那裡雄偉醒目的城垛會立刻撲入眼簾;那裡我能認出我主人的那扇窗子,也許他會伫立窗前――他起得很早。也許他這會兒正漫步在果園裡,或者前面鋪築過的路上。要是我能見見他該多好!――就是一會兒也好!當然要是那樣,我總不該發狂到向他直沖過去吧?我說不上來――我不敢肯定。要是我沖上去了――那又怎麼樣?上帝祝福他!那又怎麼樣?讓我回味一下他的目光所給予我的生命,又會傷害了誰呢?――我在呓語。也許此刻他在比利牛斯山或者南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觀賞着日出呢。”

  我信步朝果園的矮牆走去,在拐角處轉了彎。這裡有一扇門,開向草地,門兩邊有兩根石柱,頂上有兩個石球。從一根石柱後面我可以悄然四顧,看到府宅的全部正面。我小心地探出頭去,很希望看個明白,是不是有的窗簾已經卷起。從這個隐蔽的地方望去,城垛、窗子和府樓長長的正面,盡收眼底。

  我這麼觀察着的時候,在頭頂滑翔的烏鴉們也許正俯視着我。我不知道它們在想什麼,它們一定以為起初我十分小心和膽怯,但漸漸地我變得大膽而魯莽了。我先是窺視一下,随後久久盯着,再後是離開我躲藏的角落,不經意走進了草地,突然在府宅正面停下腳步,久久地死盯着它。“起初為什麼裝模作樣羞羞答答?”烏鴉們也許會問,“而這會兒又為什麼傻裡傻氣、不顧一切了?”

  讀者呀,且聽我解釋。

  一位情人發現他的愛人睡在長滿青苔的河岸上,他希望看一眼她漂亮的面孔而不驚醒她。他悄悄地踏上草地,注意不發出一點聲響,他停下腳步――想象她翻了個身。他往後退去,無論如何不讓她看到。四周毫無動靜。他再次往前走去,向她低下頭去。她的臉上蓋着一塊輕紗。他揭開面紗,身子彎得更低了。這會兒他的眼睛期待着看到這個美人兒――安睡中顯得熱情、豔麗和可愛。那第一眼多麼急不可耐!但她兩眼發呆!他多麼吃驚!他又何等突然、何等激烈地緊緊抱住不久之前連碰都不敢碰的這個軀體,用手指去碰它!他大聲呼叫着一個名字,放下了抱着的身軀,狂亂地直愣愣瞧着它。他于是緊抱着,呼叫着,凝視着,因為他不再擔心他發出的任何聲音,所做的任何動作會把她驚醒。他以為他的愛人睡得很甜。但此刻發現她完全死了。

  我帶着怯生生的喜悅朝堂皇的府第看去。我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廢墟。

  沒有必要躲在門柱後面畏縮不前了,真的!沒有必要偷偷地眺望房間的格子窗,而擔心窗後已有動靜!沒有必要傾聽打開房門的聲音,想象鋪築過的路和砂石小徑上的腳步聲了。草地、庭院已踏得稀爛,一片荒蕪。入口的門空張着。府第的正門像我一次夢中所見的那樣,剩下了貝殼似的一堵牆,高高聳立,卻岌岌可危,布滿了沒有玻璃的窗孔。沒有屋頂,沒有城垛,沒有煙囪――全都倒塌了。

  這裡籠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和曠野的凄涼。怪不得給這兒的人寫信,仿佛是送信給教堂過道上的墓穴,從來得不到答複。黑森森的石頭訴說着府宅遭了什麼厄運――火災。但又是怎麼燒起來的呢?這場災難的經過如何?除了灰漿、大理石和木制品,還有什麼其他損失呢?生命是不是像财産一樣遭到了毀滅?如果是,誰喪失了生命?這個可怕的問題,眼前沒有誰來回答――甚至連默默的迹象、無言的标記都無法回答。

  我徘徊在頹垣斷壁之間,穿行于殘破的府宅内層之中,獲得了迹象,表明這場災難不是最近發生的。我想,冬雪曾經飄入空空的拱門,冬雨打在沒有玻璃的窗戶上。在一堆堆濕透了的垃圾中,春意催發了草木,亂石堆中和斷梁之間,處處長出了野草。啊!這片廢墟的不幸主人又在哪裡?他在哪個國度?在誰的保護之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大門邊灰色的教堂塔樓,我問道:“難道他已随戴默爾・德・羅切斯特而去,共住在狹窄的大理石房子裡?”

  這些問題都得找到答案。而除了旅店,别處是找不到的。于是不久我便返回那裡。老闆親自把早餐端到客廳裡來,我請他關了門,坐下來。我有些問題要問他,但待他答應之後,我卻不知道從何開始了。我對可能得到的回答懷着一種恐懼感。然而剛才看到的那番荒涼景象,為一個悲慘的故事做好了一定的準備。老闆看上去是位體面的中年人。

  “你當然知道桑菲爾德府了?”我終于啟齒了。

  “是的,小姐,我以前在那裡住過。”

  “是嗎?”不是我在的時候,我想。我覺得他很陌生。

  “我是已故的羅切斯特先生的管家。”他補充道。

  已故的!我覺得我避之不疊的打擊重重地落到我頭上了。

  “已故的!”我透不過氣來了。“他死了?”

  “我說的是現在的老爺,愛德華先生的父親。”他解釋說。我又喘過氣來了,我的皿液也繼續流動。他的這番話使我确信,愛德華先生――我的羅切斯特先生(無論他在何方,願上帝祝福他!)至少還活着,總之還是“現在的老爺”,(多讓人高興的話!)我似乎覺得,不管他會透露什麼消息,我會比較平靜地去傾聽。我想,既然他沒有進墳墓,就是知道他在新西蘭和澳大利亞,我都能忍受。

  “羅切斯特先生如今還住在桑菲爾德府嗎?”我問,當然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但并不想馬上就直截了當地問起他的确實住處。

  “不,小姐――啊,不!那兒已沒有人住了。我想你對附近地方很陌生,不然你會聽到過去年秋天發生的事情。桑菲爾德府已經全毀了。大約秋收的時候燒掉的――一場可怕的災難!那麼多值錢的财産都毀掉了,幾乎沒有一件家具幸免。火災是深夜發生的,從米爾科特來的救火車還沒有開到,府宅已經是一片熊熊大火。這景象真可怕,我是親眼見到的。”

  “深夜!”我咕哝着。是呀,在桑菲爾德府那是緻命的時刻。“發現是怎麼引起的嗎?”我問。

  “他們猜想,小姐,他們是這麼猜想的。其實,我該說那是确然無疑的。你也許不知道吧,”他往下說,把椅子往桌子稍稍挪了挪,聲音放得很低,“有一位夫人――一個――一個瘋子,關在屋子裡?”

  “我隐隐約約聽到過。”

  “她被嚴加看管着,小姐。好幾年了,外人都不能完全确定有她這麼個人在。沒有人見過她。他們隻不過憑謠傳知道,府裡有這樣一個人。她究竟是誰,幹什麼的,卻很難想象。他們說是愛德華先生從國外把她帶回來的。有人相信,曾是他的情婦。但一年前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擔心這會兒要聽我自己的故事了。我竭力把他拉回到正題上。

  “這位太太呢?”

  “這位太太,小姐,”他回答,“原來就是羅切斯特先生的妻子!發現的方式也是再奇怪不過的。府上有一位年輕小姐,是位家庭教師,羅切斯特先生與她相愛了――”

  “可是火災呢?”我提醒。

  “我就要談到了,小姐――愛德華先生愛上了。傭人們說,他們從來沒有見到有誰像他那麼傾心過。他死死追求她。他們總是注意着他――你知道傭人們會這樣的,小姐――他把她看得比什麼都重。所有的人,除了他,沒有人認為她很漂亮。他們說,她是個小不點兒,幾乎像個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不過聽女仆莉娅說起過。莉娅也是夠喜歡她的。羅切斯特先生大約四十歲,這個家庭女教師還不到二十歲。你瞧,他這種年紀的男人愛上了姑娘們,往往像是神魂颠倒似的。是呀,他要娶她。”

  “這部分故事改日再談吧,”我說,“而現在我特别想要聽聽你說說大火的事兒。是不是懷疑這個瘋子,羅切斯特太太參與其中?”

  “你說對了,小姐。肯定是她,除了她,沒有誰會放火的。她有一個女人照應,名叫普爾太太――幹那一行是很能幹的,也很可靠。但有一個毛病――那些看護和主婦的通病,她私自留着一瓶杜松子酒,而且常常多喝那麼一口。那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活得太辛苦了。不過那很危險,酒和水一下肚,普爾太太睡得爛熟,那位像巫婆一般狡猾的瘋女人,便會從她口袋裡掏出鑰匙,開了門溜出房間,在府宅遊蕩,心皿來潮便什麼荒唐的事都幹得出來。他們說,有一回差一點把她的丈夫燒死在床上。不過我不知道那回事。但是,那天晚上,她先是放火點燃了隔壁房間的帷幔,随後下了一層樓,走到原來那位家庭女教師的房間(不知怎麼搞的,她似乎知道事情的進展,而且對她懷恨在心)――給她的床放了把火,幸虧沒有人睡在裡面。兩個月前,那個家庭女教師就出走了。盡管羅切斯特先生拼命找她,仿佛她是稀世珍寶,但她還是杳無音訊。他變得越來越粗暴了――因為失望而非常粗暴。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而失去她以後,簡直就危險了。他還喜歡孤身獨處,把管家費爾法克斯太太送到她遠方的朋友那兒去了。不過他做得很慷慨,付給她一筆終身年金,而她也是受之無愧的――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他把他監護的阿黛勒小姐送進了學校,自己便與所有的紳士們斷絕了往來,像隐士那樣住在府上,閉門不出。”

  “什麼!他沒有離開英國?”

  “離開英國?哎喲,沒有!他連門檻都不跨出去。除了夜裡,他會像一個幽靈那樣在庭院和果園裡遊蕩――仿佛神經錯亂似的――依我看是這麼回事。在那位小個子女教師叛賣他之前,小姐,你從來沒見過哪位先生像他那麼活躍、那麼大膽、那麼勇敢。他不是像有些人那樣熱衷于飲酒、玩牌和賽馬,他也不怎麼漂亮,但他有着男人特有的勇氣和意志力。你瞧,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至于我,我倒常常希望那位愛小姐還沒到桑菲爾德府就給沉到海底去了。”

  “那麼起火時羅切斯特先生是在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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