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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355 2024-01-31 01:07

  這次談話後我第一回見聖・約翰獨自呆着的時候,很想問問他,這件事是不是很使他傷心。但他似乎不需要什麼同情,因此,我不但沒有冒昧地再有所表示,反而想起自己以前的冒失而感到羞愧。此外,我已疏于同他交談,他的冷漠态度再次結凍,我的坦率便在底下凝固了。他并沒有信守諾言,對我以妹妹相待,而是不斷地顯出那種小小的令人寒心的區别,絲毫沒有要慢慢親熱起來的意思。總之,自從我被認做他的親人,并同在一個屋檐下後,我覺得我們間的距離遠比當初我不過是鄉村女教師時大得多。當我記起我曾被他視為知己時,我很難理解他現在的冷淡态度。

  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從趴着的書桌上擡起頭來說話時,我不免很有些驚訝了。

  “你瞧,簡,仗已經打過了,而且獲得了勝利。”

  我被這樣的說話方式吓了一跳,沒有立即回答,但猶豫了一陣子後,說道:

  “可是你确信自己不是那種為勝利付出了太大代價的征服者嗎?如果再來這樣一仗豈不會把你毀掉?”

  “我想不會。要是會,也并沒有多大關系。我永遠也不會應召去參加另一次這樣的争鬥了。争鬥的結局是決定性的,現在我的道路已經掃清,我為此而感謝上帝!”說完,他回到了自己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我們彼此間的歡樂(即黛安娜的、瑪麗的和我的)漸漸地趨于安靜了。我們恢複了平時的習慣和正常的學習,聖・約翰呆在家裡的時間更多了,與我們一起坐在同一個房間裡,有時一坐幾小時。這時候瑪麗繪畫;黛安娜繼續她的《百科全書》閱讀課程(使我不勝驚訝和敬畏);我苦讀德文;他則思索着自己神秘的學問,就是某種東方語言,他認為要實現自己的計劃很有必要把它掌握。

  他似乎就這麼忙着,坐在自己的角落裡,安靜而投入。不過他的藍眼睛慣于離開看上去希奇古怪的語法,轉來轉去,有時會出奇地緊盯着我們這些同學,一與别人的目光相遇就會立即收斂,但不時又回過來搜索我們的桌子。我感到納悶,不明白内中的含義。我也覺得奇怪,雖然在我看來每周一次上莫爾頓學校是件小事,但他每次必定要不失時機地表示滿意。更使我不解的是,要是某一天天氣不好,落雪下雨,或者風很大,她的妹妹們會勸我不要去,而他必定會無視她們的關心,鼓動我不顧惡劣天氣去完成使命。

  “簡可不是那種你們要把她說成的弱者,”他會說,“她會頂着山風、暴雨,或是幾片飛雪,比我們誰都不差。她體格健康富有适應性――比很多身強力壯的人更能忍受天氣的變化。”

  我回到家裡,雖然有時風吹雨淋,疲憊不堪,但從不敢抱怨,因為我明白一嘀咕就會惹他生氣。無論何時,你堅忍不拔,他會為之高興,反之,則特别惱火。

  一天下午,我告假呆在家裡,因為我确實感冒了。他妹妹們代我去了莫爾頓,我坐着讀起席勒的作品來。他在破譯雞爪一樣的東方渦卷形字體。我換成練習翻譯時,碰巧朝他的方向看了一下,發覺自己正處于那雙藍眼睛的監視之下。它徹徹底底,一遍遍地掃視了多久,我無從知道。他的目光銳利而冷漠。刹那之間我有些迷信了――仿佛同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坐在一個屋子裡。

  “簡,你在幹嘛?”

  “學習德語。”

  “我要你放棄德語,改學印度斯坦語。”

  “你不是當真的吧?”

  “完全當真,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随後他繼續解釋說,印度斯坦語是他眼下正在學習的語言,學了後面容易忘記前面。要是有個學生,對他會有很大幫助,他可以向他一遍遍重複那些基本知識,以便牢記在自己的腦子裡。究竟選我還是他的妹妹們,他猶豫了好久。但選中了我,因為他看到我比任何一位都能坐得住。我願意幫他忙嗎?也許我不必做太久的犧牲,因為離他遠行的日子隻有三個月了。

  聖・約翰這個人不是輕易就能拒絕的。他讓你覺得,他的每個想法,不管是痛苦的,還是愉快的,都是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我同意了。黛安娜和瑪麗回到家裡,前一位發現自己的學生轉到了她哥哥那裡,便大笑不已。她和瑪麗都認為,聖・約翰絕對說服不了她們走這一步。他平靜地答道:

  “我知道。”

  我發現他是位耐心、克制而又很嚴格的老師。他期望我做得很多,而一旦我滿足了他的期望,他又會以自己的方式充分表示贊許。漸漸地他産生了某種左右我的力量,使我的頭腦失去了自由。他的贊揚和注意比他的冷淡更有抑制作用。隻要他在,我就再也不能談笑自如了,因為一種讨厭的糾纏不休的直覺,提醒我他厭惡輕松活潑(至少表現在我身上時)。我完全意識到隻有态度嚴肅,幹着一本正經的事兒才合他的心意,因此凡他在場的時候,就不可能有别的想頭了。我覺得自己被置于一種使人凍結的魔力之下。他說“去”,我就去;他說“來”,我就來;他說“幹這個”,我就去幹。但是我不喜歡受奴役,很多次都希望他像以前那樣忽視我。

  一天夜裡,到了就寝時間,他的妹妹和我都圍他而立,同他說聲晚安。他照例吻了吻兩個妹妹,又照例把手伸給我。黛安娜正好在開玩笑的興頭上(她并沒有痛苦地被他的意志控制着,因為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她的意志力也很強),便大叫道:

  “聖・約翰!你過去總把簡叫做你的第三個妹妹,不過你并沒有這麼待她,你應當也吻她。”

  她把我推向他。我想黛安娜也是夠惹人惱火的,一時心裡亂糟糟的很不舒服。我正這麼心有所想并有所感時,聖・約翰低下了頭,他那希臘式的面孔,同我的擺到了一個平面上,他的眼睛穿心透肺般地探究着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沒有大理石吻或冰吻一類的東西,不然我應當說,我的牧師表哥的緻意,屬于這種性質。可是也許有實驗性的吻,他的就是這樣一種吻。他吻了我後,還打量了我一下,看看有什麼結果。結果并不明顯,我肯定沒有臉紅,也許有點兒蒼白,因為我覺得這個吻仿佛是貼在鐐铐上的封條。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忽略這一禮節,每次我都嚴肅莊重、默默無言地忍受着,在他看來似乎又為這吻增加了魅力。

  至于我,每天都更希望讨他喜歡。但是這麼一來,我越來越覺得我必須抛卻一半的個性,窒息一半的官能,強行改變原有的情趣,強迫去從事自己缺乏禀性來完成的事業。他要把我提攜到我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每時每刻我都為渴求達到他的标準而受着折磨。這是不可能付諸實現的,就像要把我那不規則的面容,塑造成他标準的古典模式,也像要把他的海藍色澤和莊重的光彩,放進我那變化不定的青色眼睛裡。

  然而,使我目前動彈不得的不全是他的支配意識。最近我很容易顯出傷心來,一個腐朽的惡魔端坐在我的心坎上,吸幹了我幸福的甘泉――這就是憂心惡魔。

  讀者,你也許以為在地點和命運的變遷中,我已經忘掉了羅切斯特先生。一刻都沒有忘記。我仍舊思念着他,因為這不是陽光就能驅散的霧氣,也不是風暴便可吹沒的沙造人像。這是刻在碑文上的一個名字,注定要像刻着它的大理石那樣長存。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渴望知道他的情況。在莫爾頓的時候,我每晚一踏進那間小屋便惦記起他來;這會兒在沼澤居,每夜一走進自己的卧室,便陷入了對他的沉思默想。

  為了遺囑的事我不得不寫信給布裡格斯先生時,問他是不是知道羅切斯特先生目前的地址和健康狀況。但就像聖・約翰猜想的那樣,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我随後寫信給費爾法克斯太太,求她談談有關情況。我原以為這一步肯定能達到我的目的,确信會早早地得到她的回音。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收到回信,我萬分驚訝。而兩個月逝去,日複一日郵件到來,卻沒有我的信,我便深為憂慮了。

  我再次寫了信,因為第一封有可能是丢失的。新的希望伴随着新的努力而來,像上次一樣閃了幾周的光,随後也一樣搖曳着淡去了。我沒有收到一行字,一句話。在徒勞的企盼中半年已經過去,我的希望幻滅了,随後便覺得真的堕入了黑暗。

  明媚的春光照耀着四周,我卻無意消受。夏天就要到了,黛安娜竭力要使我振作起來,說是我臉有病容,希望陪我上海邊去。聖・約翰表示反對,他說我并不需要散漫,卻缺些事兒幹幹。我眼下的生活太無所用心,需要有個目标。我想大概是為了彌補這樣的缺陷,他進一步延長了我的印度斯坦語課,并更迫切地要我去完成。我像一個傻瓜,從來沒有想到要反抗――我無法反抗他。

  一天,我開始了我的功課,情緒比往常要低落。我的無精打采是一種強烈感受到的失望所引起的。早上漢娜告訴我有我的一封信,我下樓去取的時候,心裡幾乎十拿九穩,該是久盼的消息終于來了。但我發現不過是一封無關緊要的短簡,是布裡格斯先生的公務信。我痛苦地克制自己,但眼淚奪眶而出。而我坐着細讀印度文字難辨的字母和華麗的比喻時,淚水又湧了上來。

  聖・約翰把我叫到他旁邊去讀書,但我的嗓子不争氣,要讀的詞語被啜泣淹沒了。客廳裡隻有他和我兩人,黛安娜在客廳練習彈唱,瑪麗在整園子――這是個晴朗的五月天,天清氣爽,陽光明麗,微風陣陣。我的同伴對我這種情緒并未表示驚奇,也沒有問我是什麼緣故,他隻是說:

  “我們停幾分鐘吧,簡,等你鎮靜下來再說。”我趕緊忍住不再發作,而他鎮定而耐心地坐着,靠在書桌上,看上去像個醫生,用科學的眼光,觀察着病人的險情,這種險情既在意料之中又是再明白不過的。我止住了哽咽,擦去了眼淚,嘟哝着說是早上身體不好,又繼續我的功課,并且終于完成了。聖・約翰把我的書和他的書放在一邊,鎖了書桌,說:

  “好吧,簡,你得去散散步,同我一起去。”

  “我來叫黛安娜和瑪麗。”

  “不,今天早上我隻要一個人陪伴,一定得是你。穿上衣服,從廚房門出去,順着通往沼澤谷源頭的路走,我馬上來。”

  我不知道有适中的辦法。在與同我自己的性格相左的那種自信冷酷的個性打交道時,我不知道在絕對屈服和堅決反抗之間,生活中還有什麼中間道路。我往往忠實執行一種方法,有時終于到了似火山噴湧、一觸即發的地步,接着便轉變成執行另一種方法了。既然眼前的情況并沒有構成反抗的理由,而我此刻的心境又無意反抗,我便審慎地服從了聖・約翰的指令。十分鐘後,我與他并肩踩在幽谷的野徑上了。

  微風從西面吹來,飄過山巒,帶來了歐石南和燈心草的芳香。天空湛藍湛藍,小溪因為下過春雨而上漲,溪水流下山谷,一路奔瀉,充盈清澈,從太陽那兒借得了金光,從天空中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我們往前走着離開了小徑,踏上了一塊細如苔藓、青如綠寶石的柔軟草地,草地上精細地點綴着白色的小花,并閃耀着一種星星似的黃花。山巒包圍着我們,因為溪谷在靠近源頭的地方蜿蜒伸到了山巒之中。

  “讓我們在這兒歇一下吧。”聖・約翰說,這時我們已來到了一個岩石群的第一批散亂的石頭跟前。這個岩石群守衛着隘口,一條小溪從那兒飛流直下,形成了瀑布。再遠一點的地方,山巒抖落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隻剩下歐石南蔽體,岩石做珠寶――在這裡山把荒涼誇大成了蠻荒,用愁眉苦臉來代替精神飽滿。在這裡,山為孤寂守護着渺茫的希望,為靜穆守護着最後的避難所。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坐在我旁邊。他擡頭仰望山隘,又低頭俯視空谷。他的目光随着溪流飄移,随後又回過來掃過給溪流上了彩的明淨的天空。他脫去帽子,讓微風吹動頭發,吻他的額頭。他似乎在與這個他常到之處的守護神在交流,他的眼睛在向某種東西告别。

  “我會再看到它的,”他大聲說,“在夢中,當我睡在恒河旁邊的時候。再有,在更遙遠的時刻――當我又一次沉沉睡去的時候,在一條更暗淡的小溪的岸邊。”

  離奇的話表達了一種離奇的愛!一個嚴峻的愛國者對自己祖國的激情!他坐了下來,我們足足有半小時沒有說話,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吱聲。這段沉默之後,他開始說了:

  “簡,六周以後我要走了,我已在‘東印度人’号船裡訂好了艙位,六月二十日開航。”

  “上帝一定會保護你,因為你做着他的工作。”我回答。

  “不錯,”他說,“那是我的光榮,也是我的歡樂。我是永不出錯的主的一個奴仆。我出門遠遊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之下,不受有缺陷的法規的制約,不受軟弱無力的同類可憐蟲的錯誤控制。我的國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首領是至善至美的主。我覺得奇怪,我周圍的人為什麼不渴望投到同一面旗幟下來――參加同一項事業。”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你那樣的毅力。弱者希望同強者并駕齊驅是愚蠢的。”

  “我說的不是弱者,想到的也不是他們。我隻是針對那些配得上那工作,并能勝任的人而言。”

  “那些人為數不多,而且很難發現。”

  “你說得很對,但一經發現,就要把他們鼓動起來――敦促和激勵他們去做出努力,告訴他們自己的才能何在,又是怎麼被賦予的――向他們的耳朵傳遞上天的信息――直接代表上帝,在選民的隊伍中給他們一個位置。”

  “要是他們确實能勝任那工作,那麼他們的心靈豈不第一個得到感應?”

  我仿佛覺得一種可怕的魔力在我周圍和頭頂積聚起來。我顫栗着,唯恐聽到說出某句緻命的話來,立刻昭示和吸引魔力。

  “那麼你的心怎麼說呀?”聖・約翰問。

  “我的心沒有說――我的心沒有說。”我回答,直吓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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