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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251 2024-01-31 01:07

  第八章

  一切都辦妥的時候已臨近聖誕節了,普天同慶的假日季節就要到來。于是我關閉了莫爾頓學校,并注意自己不空着手告别。交上好運不但使人心境愉快,而且出手也格外大方了。我們把大宗所得分些給别人,是為自己不平常的激動之情提供一個宣洩的機會。我早就愉快地感到,我的很多農村學生都喜歡我。離别時,這種感覺得到了證實。她們把自己的愛表露得既直率又強烈。我發現自己确實已在她們純樸的心靈中占據了一個位置,我深為滿意。我答應以後每周都去看她們,在學校裡給她們上一小時課。

  裡弗斯先生來了――看到現在這些班級的六十個學生,在我前面魚貫而出,看我鎖上了門。這時我手拿鑰匙站着,跟五六個最好的學生,特意交換幾句告别的話。這些年輕姑娘之正派、可敬、謙遜和有見識,堪與英國農民階層中的任何人媲美。這話很有分量,因為英國農民同歐洲的任何農民相比較,畢竟是最有教養、最有禮貌、最為自尊的。打從那時以來,我見過一些paysannes和Buerinnen,比之莫爾頓的姑娘,就是最出色的也顯得無知、粗俗和糊塗。

  “你認為自己這一時期的努力已經得到報償了嗎?”她們走掉後裡弗斯先生問,“你覺得在自己風華正茂的歲月和時代,做些真正的好事是一種愉快嗎?”

  “毫無疑問。”

  “而你還隻辛苦了幾個月,如果你的一生緻力于提高自己的民族豈不是很值得嗎?”

  “是呀,”我說,“但我不能永遠這麼幹下去。我不但要培養别人的能力,而且也要發揮自己的能力。現在就得發揮。别讓我再把身心都投進學校,我已經擺脫,一心隻想度假了。”

  他神情很嚴肅。“怎麼啦?你突然顯得那麼急切,這是什麼意思?你打算幹什麼呢?”

  “要活躍起來,要盡我所能活躍起來。首先我得求你讓漢娜走,另找别人服侍你。”

  “你要她嗎?”

  “是的。讓她同我一起去沼澤居。黛安娜和瑪麗一周之後就回家,我要把一切都拾掇得整整齊齊,迎接她們到來。”

  “我理解。我還以為你要去遠遊呢。不過這樣更好,漢娜跟你走。”

  “那麼通知她明天以前做好準備。這是教室鑰匙。明天早上我會把小屋的鑰匙交給你。”

  他拿了鑰匙。“你高高興興地歇手了,”他說,“我并不十分理解你輕松的心情,因為我不知道你放棄這項工作後,要找什麼工作來代替。現在你生活中的目标、意圖和雄心是什麼?”

  “我的第一個目标是清理..(你理解這個詞的全部意義嗎?),把沼澤居從房間到地窖清理..一遍;第二個目标是用蜂蠟、油和數不清的布頭把房子擦得锃亮;第三個目标是按數學的精密度來安排每一張椅子、桌子、床和地毯,再後我要差不多讓你破産地用煤和泥炭把每個房間都生起熊熊的爐火來。最後,你妹妹們預計到達之前的兩天,漢娜和我要大打雞蛋,細揀葡萄幹,研磨調料,做聖誕餅,剁肉餡餅料子,隆重操持其他烹饪儀式。對你這樣的門外漢,連語言也難以充分表達這番忙碌。總之,我的意圖是下星期四黛安娜和瑪麗到家之前,使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我的雄心就是她們到時給予最理想的歡迎。”

  聖・約翰微微一笑,仍不滿意。

  “眼下說來這雖然不錯,”他說,“不過認真地說,我相信第一陣快活的沖動過後,你的眼界會稍高于家人的親熱和家庭的歡樂。”

  “人世間最好的東西。”我打斷了他說。

  “不,簡,這個世界不是享樂的天地,别打算把它變成這樣,或者變成休憩的樂園,不要懈怠懶惰。”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要大忙一番。”

  “簡,我暫時諒解你,給你兩個月的寬限,充分享受你新處境的樂趣,也為最近找到親戚而陶醉一番。但以後,我希望你開始把眼光放遠些,不要光盯着沼澤居和莫爾頓,盯着姐妹圈子,盯着一己的甯靜,盯着文明富裕所帶來的肉體享受。我希望到那時你的充沛精力會再次讓你不安。”

  我驚訝地看着他。“聖・約翰,”我說,“我認為你這樣說是近乎惡毒了。我本希望像女王那樣稱心如意,而你卻要弄得我不得安甯!你安的什麼心?”

  “我的用心是要使上帝賦予你的才能有所收益,有一天上帝肯定會要你嚴格交賬的。簡,我會密切而焦急地注意你――我提醒你――要竭力抑制你對庸俗的家庭樂趣所過分流露的熱情。不要那麼苦苦依戀肉體的關系,把你的堅毅和熱誠留給一項适當的事業,不要将它浪費在平凡而短暫的事情上。聽見了嗎,簡?”

  “聽見了,就仿佛你在說希臘文。我覺得我有充分理由感到愉快,我一定會愉快的。再見!”

  我在沼澤居很愉快,也幹得很起勁。漢娜也一樣,她看着我在一片混亂的房子裡會忙得樂不可支,看着我會那麼掃呀,撣呀,清理呀,燒呀,忙個不停,簡直看得入了迷。真的,過了那麼一兩天最亂的日子後,我們很高興地從自己所制造的混亂中逐步恢複了秩序。在此之前我上了S城,購買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兄表姐們全權委托我,随我高興對房間的布置做什麼改動,并且拿出一筆錢來派這個用處。普通的起居室和寝室我大體保持原樣,因為我知道,黛安娜和瑪麗又一次看到樸實的桌子、椅子和床,會比看到最時髦的整修更愉快。不過賦予某些新意還是必要的,使她們回家的時候有一種我所希望的生氣。添上黑色漂亮的新地毯、新窗簾,布置幾件經過精心挑選的、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銅器擺設,還有新床罩、鏡子和化妝台上的化妝盒等等,便達到了這一目的。它們看上去鮮豔而不耀眼。一間空餘的客廳和寝室,用舊紅木家具和大紅套子徹底重新布置了一下。我在過道上鋪了帆布,樓梯上鋪了地毯。一切都完成以後,我想在這個季節裡沼澤居既是室内光亮而相當舒适的典範,又是室外寒冬荒涼沉郁的标本。

  不平凡的星期四終于到來了。估計她們約摸天黑時到。黃昏前樓上樓下都生了火,廚房裡清清爽爽。漢娜和我都穿戴好了,一切都已準備停當。

  聖・約翰先到。我求他等全都布置好了再進房子。說真的,光想想四壁之内又肮髒又瑣碎、亂哄哄的樣子,足以吓得他躲得遠遠的。他看見我在廚房裡,照管着正在烘烤的茶點用餅,便走近爐子問道:“你是不是終于對女仆的活兒感到滿意了?”作為回答,我邀請他陪我總體看一下我勞動的成果。我好不容易說動他到房子裡去走一走,他也不過是往我替他打開的門裡瞧了一瞧。他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後說,準是費了很大一番勞累和麻煩,才能在那麼短時間内帶來如此可觀的變化。但他隻字未提住處面貌改變後給他帶來了什麼愉快。

  他的沉默很使我掃興。我想也許這些更動擾亂了他所珍惜的某些往事的聯想。我問他是不是這麼回事,當然語氣有點兒灰心喪氣。

  “一點也沒有。相反,我認為你悉心考慮了每種聯想。說真的,我擔心你在這上面花的心思太多了,不值得。譬如說吧,你花了多少時間來考慮布置這間房間?――随便問一下,你知道那本書在哪兒嗎?”

  我把書架上的那本書指給他看。他取了下來,躲到呆慣了的窗子凹陷處,讀了起來。

  此刻,我不大喜歡這種舉動,讀者。聖・約翰是個好人,但我開始覺得他說自己冷酷無情時,他說的是真話。人情和禮儀他都不感興趣――甯靜的享受對他也不具魅力。他活着純粹是為了向往――當然是向往優秀偉大的東西。但他永遠不會休息,也不贊成周圍的人休息。當我瞧着他白石一般蒼白平靜的高聳額頭――瞧着他陷入沉思的漂亮面容時,我立刻明白他很難成為一個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夠折磨人的事。我恍然領悟到他對奧利弗小姐之愛的實質是什麼。我同意他的看法,這不過是一種感官的愛。我理解他怎麼會因為這種愛給他帶來的狂熱影響而鄙視自己,怎麼會希望扼殺和毀滅它,而不相信愛會永遠有助于他或她的幸福。我明白他是一塊大自然可以從中雕刻出英雄來的材料――雕出基督教徒和異教徒英雄,法典制定者、政治家、征服者。他是可以寄托巨大利益的堅強堡壘,但是在火爐旁邊,卻總是一根冰冷笨重的柱子,陰郁沉悶,格格不入。

  “這間客廳不是他的天地,”我沉思道,“喜馬拉雅山脈或者南非叢林,甚至瘟疫流行的幾内亞海岸的沼澤,才是他用武之地。他滿可以放棄甯靜的家庭生活。家庭不是他活動的環境,在這裡他的官能會變得遲鈍,難以施展或顯露。在充滿鬥争和危險的場合――顯示勇氣,發揮能力,考驗韌性的地方――他才會像一個首領和長官那樣說話和行動。而在火爐邊,一個快樂的孩子也會比他強。他選擇傳教士的經曆是正确的――現在我明白了。”

  “她們來啦!她們來啦!”漢娜砰地打開客廳門嚷道。與此同時,老卡羅高興地吠叫起來。我跑了出去,此刻天已經黑了,但聽得見嘎嘎的車輪聲。漢娜立刻點上了提燈。車子在小門邊停了下來,車夫開了門,一位熟悉的身軀走了出來,接着又出來了另一位。刹那之間我的面孔便埋進了她的帽子底下,先是觸碰了瑪麗柔軟的臉,随後是黛安娜飄灑的鬈發。她們大笑着――吻了吻我,随後吻了漢娜,拍了拍卡羅,卡羅樂得差點發了瘋。她們急着問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匆匆進了屋。

  她們從惠特克勞斯長途颠簸而來,弄得四肢僵硬,還被夜間的寒氣凍壞了。但是見了令人振奮的火光便綻開了愉快的笑靥。車夫和漢娜忙着把箱子拿進屋的時候,她們問起了聖・約翰。這時聖・約翰從客廳裡走了出來。她們倆立刻摟住了他的脖子。他靜靜地給了各人一個吻,低聲地說了幾句歡迎的話,站了一會兒讓她們同他交談,随後說想來她們很快會同他在客廳會面,便像躲進避難所一樣鑽進了客廳。

  我點了蠟燭好讓她們上樓去,但黛安娜得先關照要招待好車夫,随後兩人在我後面跟着。她們對房間的整修和裝飾,對新的帷幔、新的地毯和色澤鮮豔的瓷花瓶都很滿意,慷慨地表示了感激。我感到很高興,我的安排完全符合她們的願望,我所做的為她們愉快的家園之行增添了生動的魅力。

  那是個可愛的夜晚。興高采烈的表姐們,又是叙述又是議論,滔滔不絕,她們的暢談掩蓋了聖・約翰的沉默。看到妹妹們,他由衷地感到高興,但是她們閃爍的熱情、無盡的喜悅都無法引起他的共鳴。那天的大事――那就是黛安娜和瑪麗的歸來――使他感到很愉快,但伴随而來的快樂的喧嘩,喋喋不休、欣喜萬分的接待,使他感到厭倦。我明白他希望甯靜的第二天快點到來。用完茶點後一個小時,那晚的歡樂到達了高潮,這時卻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漢娜進來報告說:“一個可憐的少年來得真不是時候,要請裡弗斯先生去看看她的母親,她快要死了。”

  “她住在哪兒,漢娜?”

  “一直要到惠特克勞斯坡呢,差不多有四英裡路,一路都是沼澤和青苔。”

  “告訴他我就去。”

  “先生,我想你還是别去好。天黑以後走這樣的路是最糟糕的,整個沼澤地都沒有路,而且又碰上了天氣這麼惡劣的晚上――風從來沒有刮得那麼大。你還是傳個話,先生,明天上那兒去。”

  但他已經在過道上了,披上了鬥篷,沒有反對,沒有怨言,便出發了,那時候已經九點。他到了半夜才回來,盡管四肢凍僵,身子也夠疲乏的,卻顯得比出發時還愉快。他完成了一項職責,做了一次努力,感到自己有克己獻身的魄力,自我感覺好了不少。

  我擔心接下來的一整周使他很不耐煩。那是聖誕周,我們不幹正經事兒,卻沉浸在家庭的歡鬧之中。荒原的空氣、家裡自由自在的氣氛、生活富裕的曙光,對黛安娜和瑪麗的心靈,猶如起死回生的長生不老藥。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她們都尋歡作樂。她們總能談個不休,她們的交談機智、精辟、富有獨創,對我的吸引力很大。我喜歡傾聽,喜歡參與,甚過幹一切别的事情。聖・約翰對我們的說笑并無非議,但避之不疊。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區大,人口分散,訪問不同地區的貧病人家,便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

  一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黛安娜悶悶不樂了一陣子後問道:“你的計劃沒有改變嗎?”

  “沒有改變,也不可改變。”便是對方的回答。他接着告訴我們,他離開英國的時間确定在明年。

  “那麼羅莎蒙德・奧利弗呢?”瑪麗問。這句話似乎是脫口而出的,因為她說完不久便做了個手勢,仿佛要把它收回去。聖・約翰手裡捧着一本書――吃飯時看書是他不合群的習慣,他合上書,擡起頭來。

  “羅莎蒙德・奧利弗,”他說,“要跟格蘭比先生結婚了。他是弗雷德裡克・格蘭比爵士的孫子和繼承人,是S城家庭背景最好、最受尊敬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從他父親那兒得到這個消息的。”

  他的妹妹們相互看看,又看了看我。我們三個人都看着他,他像一塊玻璃那樣安詳。

  “這門婚事準是定得很匆忙,”黛安娜說,“他們彼此不可能認識很久的。”

  “但有兩個月了。他們十月份在S城的一個郡舞會上見的面。可是,眼下這種情況,從各方面看來這門親事都是稱心如意的,沒有什麼障礙,也就沒必要拖延了。一等弗雷德裡克爵士出讓給他們的S城那個地方整修好,可以讓他們住進去了,他們就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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