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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207 2024-01-31 01:07

  “很樂意。”我回答。一想到要照着這樣一個如此完美、如此容光煥發的模特兒畫,我便感到了藝術家喜悅的顫栗。那時她穿了深藍色的絲綢衣服;裸露着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裝飾是她栗色的頭發,以一種天然鬈曲所有的不加修飾的雅緻,波浪似的從肩上披下來。我拿了一張精緻的卡紙,仔細地畫了輪廓,并打算享受将它上彩的樂趣。由于當時天色已晚,我告訴她得改天再坐下來讓我畫了。

  她把我的情況如此這般向她父親做了禀報,結果第二天晚上奧利弗先生居然親自陪着她來了。他高個子,五官粗大,中年,頭發灰白。身邊那位可愛的女兒看上去像一座古塔旁的一朵鮮花。他似乎是個沉默寡言,或許還很自負的人,但對我很客氣。羅莎蒙德的那張速寫畫很使他高興。他囑我千萬要把它完成,還堅持要我第二天去溪谷莊園度過一個夜晚。

  我去了,發現這是一所寬敞漂亮的住宅,充分顯出主人的富有。我呆在那裡時羅莎蒙德一直非常歡快。她父親和藹可親,茶點以後開始同我交談時,用很強烈的字眼,對我在莫爾頓學校所做的表示十分滿意。還說就他所見所聞,他擔心我在這個地方大材小用,會很快離去幹一項更合适的工作。

  “真的!”羅莎蒙德嚷道,“她那麼聰明,做一個名門家庭的女教師綽綽有餘,爸爸。”

  我想――與其到國内哪個名門家庭,遠不如呆在這裡。奧利弗先生說起了裡弗斯先生――說起了裡弗斯的家庭――肅然起敬。他說在附近地區,這是一個古老的姓氏,這家的祖宗都很有錢,整個莫爾頓一度屬于他們。甚至現在,他認為這家的代表要是樂意,滿可以同最好的家庭聯姻。他覺得這麼好、這麼有才能的一個年輕人竟然決定出家當傳教士,實在可惜。那等于抛棄了一種很有價值的生活。那麼看來羅莎蒙德的父親不會在她與聖・約翰結合的道路上設置任何障礙。奧利弗先生顯然認為青年牧師的良好出身、古老的姓氏和神聖的職業是對他缺乏家财的足夠補償。

  ****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一個假日。我的小傭人幫我清掃了房子後走掉了,對一個便士的酬勞十分滿意。我周圍雪亮雪亮的,一塵不染――擦洗過的地闆,磨得锃亮的爐格和擦得幹幹淨淨的椅子。我把自己也弄得整整齊齊,這會兒整個下午就随我度過了。

  翻譯幾頁德文占去了我一個小時。随後我拿了畫闆和畫筆,開始了更為容易因而也更加惬意的工作,完成羅莎蒙德・奧利弗的小畫像。頭部已經畫好,剩下的隻是給背景着色,給服飾畫上陰影,再在成熟的嘴唇上添一抹胭脂紅――頭發這兒那兒再畫上一點柔軟的鬈發――把天藍的眼睑下睫毛的陰影加深一些。我正全神貫注地畫着這些有趣的細節,一聲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我那扇門開了,聖・約翰・裡弗斯先生走了進來。

  “我來看看你怎麼過假日,”他說,“但願沒有動什麼腦筋?沒有,那很好,你一畫畫就不感到寂寞了。你瞧,我還是不大相信,盡管你到目前為止還是很好地挺過來了,我給你帶來了一本書供你晚上消遣。”他把一本新出版的書放在桌上――一部詩:是那個時代――現代文學的黃金時代常常賜予幸運公衆的一本貨真價實的出版物。哎呀!我們這個時代的讀者卻沒有那份福氣。不過拿出勇氣來!我不會停下來控訴或者抱怨。我知道詩歌并沒有死亡,天才并未銷聲匿迹,财神爺也沒有把兩者征服,把他們捆綁起來或者殺掉。總有一天兩者都再會表明自己的存在、風采、自由和力量。強大的天使,穩坐在天堂!當肮髒的靈魂獲得勝利,弱者為自己的毀滅恸哭時,她們微笑着。詩歌被毀滅了嗎?天才遭到了驅逐嗎?沒有!中等資質的人們,不,别讓嫉妒激起你這種想法。不,他們不僅還活着,而且統治着,拯救着。沒有他們無處不在的神聖影響,你會進地獄――你自己的卑微所造成的地獄。

  我急不可耐地浏覽着《瑪米昂》輝煌的篇章(因為确實是《瑪米昂》)時,聖・約翰俯身細看起我的畫來。他蓦地驚跳起來,又伸直了高高的身子。他什麼也沒有說。我擡頭看他,他避開了我的目光。我很明白他的想法,能直截了當地看出他的心思來。這時候我覺得比他鎮定和冷靜。那時我暫時占了上風,産生了在可能情況下幫他做些好事的意願。

  “他那麼堅定不移和一味自我控制,”我想,“實在太苛刻自己了。他把每種情感和痛苦都鎖在内心――什麼也不表白,不流露,不告訴。我深信,談一點他認為不應當娶的可愛的羅莎蒙德,會對他有好處。我要使他開口。”

  我先是說:“坐一下,裡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又回答說,不能逗留。“很好,”我心裡回答,“要是你高興,你就站着吧,但你還不能走,我的決心已下。寂寞對你和對我至少是一樣不好,我倒要試試,看我能不能發現你内心的秘密源泉,在你大理石般的兇膛找到一個小孔,從那裡我可以灌進一滴同情的止痛藥。”

  “這幅畫像不像?”我直截了當地問。

  “像!像誰呀?我沒有細看。”

  “你看了。裡弗斯先生。”

  他被我突然和古怪的直率弄得幾乎跳了起來,驚異地看着我。“啊,那還算不了什麼,”我心裡嘟哝着,“我不想因為你一點點生硬态度而罷休。我準備作出巨大的努力。”我繼續想道:“你看得很仔細很清楚,但我不反對你再看一遍。”我站起來把畫放到他手裡。

  “一張畫得很好的畫,”他說,“色彩柔和清晰,是一張很優美、很恰當的畫。”

  “是呀,是呀,這我都知道。不過像不像呢?這像誰?”

  他打消了某種猶豫,回答說:“我想是奧利弗小姐。”

  “當然。而現在,先生,為了獎勵你猜得準,我答應給你創作一幅精細準确的複制品,要是你答應這個禮物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想把時間和精力花在一件你認為毫無價值的東西上。”

  他繼續凝視着這張畫。他看得越久就把畫捧得越緊,同時也似乎越想看它。“是很像!”他喃喃地說,“眼睛畫得很好。顔色、光線、表情都很完美。它在微笑!”

  “有一張複制品會使你感到安慰呢,還是會傷你的心?請你告訴我。當你在馬達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這樣的紀念品,對你是一種安慰呢,還是一看見就激起你令人喪氣和難受的回憶?”

  這時他偷偷地擡起眼來。他猶猶豫豫、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細看起這幅畫來。

  “我是肯定要的,不過這樣做是不是審慎或明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既然我已弄明白羅莎蒙德真的喜歡他,她的父親也不大可能反對這門親事,我――我的觀點并不像聖・約翰那樣樂觀――心裡完全傾向于主張他們的結合。我覺得要是他能獲得奧利弗先生的大宗财産,他可以用這筆錢做很多好事,強似在熱帶的太陽下讓才能枯竭,讓力氣白費。此刻我用這樣的論點回答說:

  “依我看來,立刻把畫中的本人要走,倒是更明智和更有見識的。”

  這時候他已坐了下來,把畫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雙手支撐着額頭,多情地反複看着這張畫。我發覺他對我的大膽放肆既不發火也不感到震驚。我甚至還看到,那麼坦率地談論一個他認為不可觸碰的話題――聽這個話題任意處理――開始使他感到是一種新的樂趣――一種出乎意外的寬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要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讨論他們的感情和不幸,看似最嚴酷的禁欲主義者畢竟也是人。大膽和好心“闖入”他們靈魂的“沉寂大海”,常常等于是賦予他們最好的恩惠。

  “她喜歡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背後說,“她的父親尊重你。此外,她是個可愛的姑娘――不大有想法。但你會有夠你們兩個人用的想法。你應當娶她。”

  “難道她喜歡我?”他問。

  “當然,勝過喜歡其他任何人。她不斷談起你,沒有比這個更使她喜歡,或者觸及得更多的話題了。”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他說,“很高興,再談一刻鐘吧。”他真的取出手表,放在桌上掌握時間。

  “可是繼續談有什麼用?”我問,“既然你也許正在澆鑄反駁的鐵拳,或者鍛造新的鍊條把自己的心束縛起來。”

  “别想這些嚴酷無情的東西了。要想象我讓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樣。人類的愛像新開辟的噴泉那樣在我心裡湧起,甜蜜的洪水四溢,流淌到了我仔細而辛勞地開墾出來的所有田野――這裡辛勤地播種着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種子。現在這裡泛濫着甜美的洪水――稚嫩的萌芽已被淹沒,可口的毒藥腐蝕着它們。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莊園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羅莎蒙德・奧利弗的腳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在說話――用被你靈巧的手畫得那麼逼真的眼睛俯視着我,用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眼前的生活和過眼煙雲般的世界對我已經足夠了。噓!别張嘴!――我欣喜萬分,我神魂颠倒――讓我平靜地度過我所規定的時間。”

  我遷就了他。手表嘀嗒嘀嗒響着,他的呼吸時緊時慢,我默默地站着。在一片靜谧中一刻鐘過去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畫,立起來,站在壁爐邊。

  “行啦,”他說,“在那一小段時間中我已沉溺于癡心妄想了。我把腦袋靠在誘惑的兇口,心甘情願地把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鎖。我嘗了她的酒杯,枕頭還燃着火,花環裡有一條毒蛇,酒有苦味,她的允諾是空的――建議是假的。這一切我都明白。”

  我驚詫不已地瞪着他。

  “事情也怪,”他說下去,“我那麼狂熱地愛着羅莎蒙德・奧利弗――說真的懷着初戀的全部熱情,而戀上的對象絕對漂亮、優雅、迷人,與此同時我又有一種甯靜而不偏不倚的感悟,覺得她不會當個好妻子,不适合做我的伴侶,婚後一年之内我便會發現。十二個月銷魂似的日子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終身遺憾。這我知道。”

  “奇怪,真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來。

  “我内心的某一方面,”他說下去,“對她的魅力極為敏感,但另一方面對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無法對我所追求的産生共鳴――不能為我所做的事業攜手合作。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吃得起苦的人、一個勞作者、一個女使徒嗎?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傳教士的妻子?不!”

  “不過你不必當傳教士?你可以放棄那個打算。”

  “放棄!什麼――我的職業?我的偉大的工作?我為天堂裡的大廈在世間所打的基礎?我要歸入那群人的希望?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壯志同那樁光榮的事業合而為一,那就是提高他們的種族,把知識傳播到無知的領域,用和平代替戰争,用自由代替束縛,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願望代替入地獄的恐懼。難道連這也得放棄?它比我皿管裡流的皿還可貴。這正是我所向往的,是我活着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後我說:“那麼奧利弗小姐呢?難道你就不關心她的失望和哀傷了?”

  “奧利弗小姐向來有一大群求婚者和獻殷勤的人圍着她轉。不到一個月,我的形影會從她心坎裡抹去。她會忘掉我,很可能會跟一個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結婚。”

  “你說得倒夠冷靜的,不過你内心很矛盾,很痛苦。你日見消瘦。”

  “不,要是我有點兒瘦,那是我為懸而未決的前景擔憂的緣故――我的離别日期一拖再拖。就是今天早上我還接到了消息,我一直盼着的後繼者,三個月之内無法接替我,也許這三個月又會延長到六個月。”

  “無論什麼時候,奧利弗小姐一走進教室你就顫抖起來,臉漲得通紅。”

  他臉上再次浮起驚訝的表情。他想象不到一個女人居然敢于這麼同一個男人說話。至于我,這一類交談我非常習慣。我與很有頭腦、言語謹慎、富有教養的人交際的時候,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非要繞過傳統的緘默防衛工事,踏進奧秘的門檻,在心坎的火爐邊上找到一個位置才肯罷休。

  “你确實見解獨到,”他說,“膽子也不小。你的心靈有一種勇氣,你的眼睛有一種穿透力。可是請允許我向你保證,你部分誤解了我的情感。你把這些情感想象得比實際的要深沉,要強烈。你給了我甚于我正當要求的同情。我在奧利弗小姐面前臉紅、顫抖時,我不是憐憫自己,而是蔑視我的弱點。我知道這并不光彩,它不過是肉體的狂熱,我宣布,不是靈魂的抽搐。那靈魂堅如磐石,牢牢紮在騷動不安的大海深處。你知道我是怎麼個人――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我懷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襲擊的辦法掏出了我的心裡話,”他繼續說,“現在就聽任你擺布了。剝去那件漂淨了皿污、用基督教義來掩蓋人性缺陷的法衣,我本是個冷酷無情、野心勃勃的人。在所有的感情中,隻有生性的愛好才會對我産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向導是理智而并非情感,我的野心沒有止境,我要比别人爬得高幹得多的欲望永不能滿足。我尊崇忍耐、堅持、勤勉和才能,因為這是人要幹大事業,出大名的必要條件。我興趣十足地觀察了你的經曆,因為我認為你是勤勤懇懇、有條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的典範,倒并不是因為我對你所經曆的或正在受的苦深表同情。”

  “你會把自己描繪成不過是位異教徒哲學家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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