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簡:繁體
首頁 女頻 簡・愛

第68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571 2024-01-31 01:07

  他沒有回答,似乎很嚴肅――卻散神了。他歎了口氣,半張開嘴,仿佛想說話,但又閉上了。我覺得有點兒窘。也許我提議陪伴他,幫助他是自作多情;也許我太輕率了,超越了習俗。而他像聖・約翰一樣,從我的粗疏中看到了我說話不得體。其實,我的建議是從這樣的念頭出發的,就是他希望,也會求我做他的妻子。一種雖然并沒有說出口,卻十分肯定的期待支持着我,認為他會立刻要求我成為他的人。但是他并沒有吐出這一類暗示,他的面部表情越來越陰沉了。我猛地想到,也許自己全搞錯了,或許無意中充當了傻瓜。我開始輕輕地從他的懷抱中抽出身來――但是他焦急地把我抓得更緊了。

  “不――不――簡。你一定不能走。不――我已觸摸到你,聽你說話,感受到了你在場對我的安慰――你甜蜜的撫慰。我不能放棄這些快樂,因為我身上已所剩無多――我得擁有你。世人會笑話我――會說我荒唐、自私,但這無傷大雅。我的心靈企求你,希望得到滿足,不然它會對軀體進行緻命的報複。”

  “好吧,先生,我願意與你呆在一起,我已經這麼說了。”

  “不錯――不過,你理解的同我呆在一起是一回事,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也許你可以下決心呆在我手邊和椅子旁――像一個好心的小護士那樣伺候我(你有一顆熱誠的心,慷慨大度的靈魂,讓你能為那些你所憐憫的人做出犧牲),對我來說,無疑那應當已經夠了。我想我現在隻能對你懷着父親般的感情了,你是這麼想的嗎?來――告訴我吧。”

  “你願意我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先生。我願意隻做你的護士,如果你認為這樣更好的話。”

  “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護士,珍妮特。你還年輕――将來你得結婚。”

  “我不在乎結婚不結婚。”

  “你應當在乎,珍妮特。如果我還是過去那個樣子的話,我會努力使你在乎――可是――一個失去視力的贅物!”

  他又沉下臉來悶悶不樂了。相反,我倒是更高興了,一下子來了勇氣。最後幾個字使我窺見了此事的困難所在。因為困難不在我這邊,所以我完全擺脫了剛才的窘态,更加活躍地同他交談了起來。

  “現在該是有人讓你重新變成人的時候了,”我說着,扒開了他又粗又長沒有理過的頭發,“因為我知道你正蛻變成一頭獅子,或是獅子一類的東西。你fauxair田野中的尼布甲尼撒。肯定是這樣。你的頭發使我想起了鷹的羽毛,不過你的手指甲是不是長得像鳥爪了,我可還沒有注意到。”

  “這隻胳膊,既沒有手也沒有指甲,”他說着,從自己的兇前抽回截了肢的手,伸給我看,“隻有那麼一截了――看上去真可怕!你說是不是,簡?”

  “見了這真為你惋惜,見了你的眼睛也一樣――還有額上火燙的傷疤。最糟糕的是,就因為這些,便有讓人愛撫過分,照料過頭把你慣壞的危險。”

  “我以為,簡,你看到我的胳膊和疤痕累累的面孔時會覺得惡心的。”

  “你這樣想的嗎?别同我說這話――不然我會對你的判斷說出不恭的話來。好吧,讓我走開一會兒,去把火生得旺些,把壁爐清掃一下。火旺的時候,你能辨得出來嗎?”

  “能,右眼能看到紅光――一陣紅紅的煙霧。”

  “你看得見蠟燭光嗎?”

  “非常模糊――每根蠟燭隻是一團發亮的霧。”

  “你能看見我嗎?”

  “不行,我的天使。能夠聽見你,摸到你已經是夠幸運了。”

  “你什麼時候吃晚飯?”

  “我從來不吃晚飯。”

  “不過今晚你得吃一點。我餓了,我想你也一樣,不過是忘了罷了。”

  我把瑪麗叫了進來,讓她很快把房間收拾得更加整潔舒心,同時也為他準備了一頓惬意的美餐。我的心情也激動起來,晚餐時及晚餐後同他談了很久,覺得很愉快,也很随意。跟他在一起,不存在那種折磨人的自我克制,不需要把歡快活躍的情緒壓下去。同他相處,我無拘無束,因為我知道自己很中他的意。我的一切言行似乎都撫慰着他,給他以新的生命。多麼愉快的感覺呀!它喚醒了我全部的天性,使它熠熠生輝。在他面前我才盡情地生活着,同樣,在我面前,他才盡情地生活着。盡管他眼睛瞎了,臉上還是浮起了笑容,額頭映出了歡樂,面部表情溫柔而激動。

  晚飯後他開始問我很多問題,我上哪兒去了呀,在幹些什麼呀,怎麼找到他的呀。不過我回答得很簡略,那夜已經太晚,無法細談了。此外,我不想去撥動那劇烈震顫的心弦――不想在他的心田開掘情感的新泉。我眼下的唯一目的是使他高興。而如我所說他已很高興,但反複無常。要是說話間沉默了一會兒,他會坐立不安,碰碰我,随後說:“簡。”

  “你十十足足是個人嗎,簡?你肯定是這樣的嗎?”

  “我憑良心認為是這樣,羅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這樣一個悲哀的黑夜,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我冷落的爐邊呢?我伸手從一個傭人那兒取一杯水,結果卻是你端上來的。我問了個問題,期待着約翰的妻子回答我,耳邊卻響起了你的聲音。”

  “因為我替瑪麗端着盤子進來了。”

  “我現在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刻,讓人心馳神迷。誰能料到幾個月來我挨過了黑暗、凄涼、無望的生活?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盼,白天和黑夜不分。爐火熄了便感到冷;忘記吃飯便覺得餓。随後是無窮無盡的哀傷,有時就癡心妄想,希望再見見我的簡。不錯,我渴望再得到她,遠勝過渴望恢複失去的視力。而簡跟我呆着,還說愛我,這怎麼可能呢?她會不會突然地來,突然地走呢?我擔心明天再也看不到她了。”

  在他這樣的心境中,給他一個普普通通、實實在在的回答,同他煩亂的思緒毫無聯系,是再好不過了,也最能讓他放下心來。我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眉毛,并說眉毛已被燒焦了,我可以敷上點什麼,使它長得跟以往的一樣粗、一樣黑。

  “随你怎麼做好事對我有什麼用處呢,慈善的精靈?反正在關鍵時刻,你又會抛棄我――像影子一般消失,上哪兒去而又怎麼去,我一無所知,而且從此之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身邊有小梳子嗎,先生?”

  “幹嘛,簡?”

  “把亂蓬蓬的黑鬃毛梳理一下。我湊近你細細打量時,發覺你有些可怕。你說我是個精靈,而我相信,你更像一個棕仙。”

  “我可怕嗎,簡?”

  “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向來如此。”

  “哼!不管你上哪兒呆過一陣子,你還是改不掉那淘氣的樣子。”

  “可是我同很好的人呆過,比你好得多,要好一百倍。這些人的想法和見解,你平生從來沒有過。他們比你更文雅,更高尚。”

  “你究竟跟誰呆過?”

  “要是你那麼扭動的話,你會弄得我把你的頭發拔下來,那樣我想你再也不會懷疑我是實實在在的人了吧。”

  “你跟誰呆過一陣子?”

  “今天晚上别想從我嘴裡把話掏出來了,先生。你得等到明天。你知道,我把故事隻講一半,會保證我出現在你的早餐桌旁把其餘的講完。順便說一句,我得留意别隻端一杯水來到你火爐邊,至少得端進一個蛋,不用講油煎火腿了。”

  “你這個愛嘲弄人的醜仙童――算你是仙女生,凡人養的!你讓我嘗到了一年來從未有過的滋味。要是掃羅能讓你當他的大衛,那麼不需要彈琴就能把惡魔趕走了。”

  “瞧,先生,可把你收拾得整整齊齊,像個樣子了。這會兒我得離開你了。最近三天我一直在旅途奔波,想來也夠累的。晚安!”

  “就說一句話,簡,你前一陣子呆的地方光有女士嗎?”

  我大笑着抽身走掉了,跑上樓梯還笑個不停。“好主意!”我快活地想道,“我看以後的日子我有辦法讓他急得忘掉憂郁了。”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他起來走動了,從一個房間摸到另一個房間。瑪麗一下樓,我就聽見他問:“愛小姐在這兒嗎?”接着又問:“你把她安排在哪一間?裡面幹燥嗎?她起來了嗎?去問問是不是需要什麼,什麼時候下來。”

  我一想到還有一頓早餐,便下樓去了。我輕手輕腳進了房間,他還沒有發現我,我就已瞧見他了。說實在的,目睹那麼虎虎有生氣的精神受制于軟弱的肉體,真讓人心酸。他坐在椅子上――雖然一動不動,卻并不安分,顯然在企盼着。如今,習慣性的愁容,已镌刻在他富有特色的臉龐上。他的面容令人想起一盞熄滅了的燈,等待着再度點亮――唉!現在他自己已無力點燃那生動的表情之光了,不得不依賴他人來完成。我本想顯得高高興興、無憂無慮,但是這個強者那麼無能為力的樣子使我心碎了。不過我還是盡可能輕松愉快地跟他打了招呼:

  “是個明亮晴朗的早晨呢,先生,”我說,“雨過天晴,你很快可以去走走了。”

  我已喚醒了那道亮光,他頓時容光煥發了。

  “啊,你真的還在,我的雲雀!上我這兒來。你沒有走,沒有飛得無影無蹤呀?一小時之前,我聽見你的一個同類在高高的樹林裡歌唱,可是對我來說,它的歌聲沒有音樂,就像初升的太陽沒有光芒。凡我能聽到的世間美妙的音樂,都集中在簡的舌頭上(我很高興它不是生來默然的),凡我能感受到的陽光,都聚在她身上。”

  聽完他表示對别人的依賴,我不禁熱淚盈眶。他仿佛是被鍊條鎖在栖木上的一頭巨鷹,竟不得不企求一隻麻雀為它覓食。不過,我不喜歡哭哭啼啼。抹掉帶鹹味的眼淚,我便忙着去準備早餐了。

  大半個早上是在戶外度過的。我領着他走出潮濕荒涼的林子,到了令人心曠神怡的田野。我向他描繪田野多麼蒼翠耀眼,花朵和樹籬多麼生氣盎然,天空又多麼湛藍閃亮。我在一個隐蔽可愛的地方,替他找了個坐位,那是一個幹枯的樹樁。坐定以後,我沒有拒絕他把我放到他膝頭上。既然他和我都覺得緊挨着比分開更愉快,那我又何必要拒絕呢?派洛特躺在我們旁邊,四周一片寂靜。他正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時突然嚷道:

  “狠心呀,狠心的逃跑者!啊,簡,我發現你出走桑菲爾德,而又到處找不着你,細看了你的房間,斷定你沒有帶錢,或者當錢派用處的東西,我心裡是多麼難受呀!我送你的一根珍珠項鍊,原封不動地留在小盒子裡。你的箱子捆好了上了鎖,像原先準備結婚旅行時一樣。我自問,我的寶貝成了窮光蛋,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她該怎麼辦呢?她幹了些什麼呀?現在講給我聽聽吧。”

  于是在他的敦促之下,我開始叙述去年的經曆了。我大大淡化了三天的流浪和挨餓的情景,因為把什麼都告訴他,隻會增加他不必要的痛苦。但是我确實告訴他的一丁點兒,也撕碎了他那顆忠實的心,其嚴重程度超出了我的預料。

  他說,我不應該兩手空空地離開他,我應該把我的想法跟他說說。我應當同他推心置腹,他決不會強迫我做他的情婦。盡管他絕望時性情暴烈,但事實上,他愛我至深至親,絕不會變成我的暴君。與其讓我把自己舉目無親地抛向茫茫人世,他甯願送我一半财産,而連吻一下作為回報的要求都不提。他确信,我所忍受的比我說給他聽的要嚴重得多。

  “嗯,我受的苦再多,時間也不長。”我回答。随後我告訴他如何被接納進沼澤居;如何得到教師的職位,以及獲得财産,發現親戚等,按時間順序,一一叙述。當然随着故事的進展,聖・約翰・裡弗斯的名字頻頻出現。我一講完自己的經曆,這個名字便立即被提出來了。

  “那麼,這位聖・約翰是你的表兄了?”

  “是的。”

  “你常常提到他,你喜歡他嗎?”

  “他是個大好人,先生,我不能不喜歡他。”

  “一個好人?那意思是不是一個體面而品行好的五十歲男人?不然那是什麼意思?”

  “聖・約翰隻有二十九歲,先生。”

  “Jeuneencore,就像法國人說的,他是個矮小、冷淡、平庸的人嗎?是不是那種長處在于沒有過錯,而不是德行出衆的人?”

  “他十分活躍,不知疲倦。他活着就是要成就偉大崇高的事業。”

  “但他的頭腦呢?大概比較軟弱吧?他本意很好,但聽他談話你會聳肩?”

  “他說話不多,先生。但一開口總是一語中的。我想他的頭腦是一流的,不易打動,卻十分活躍。”

  “那麼他很能幹了?”

  “确實很能幹。”

  “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聖・約翰是一個造詣很深、學識淵博的學者。”

  “他的風度,我想你說過,不合你的口味?――一本正經,一副牧師腔調。”

  “我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風度。但除非我的口味很差,不然是很合意的。他的風度優雅、沉着,一副紳士派頭。”

  “他的外表――我忘了你是怎麼樣描述他的外表的了,那種沒有經驗的副牧師,紮着白領巾,弄得氣都透不過來;穿着厚底高幫靴,頂得像踩高跷似的,是吧?”

  “聖・約翰衣冠楚楚,是個漂亮的男子,高個子,白皮膚,藍眼睛,鼻梁筆挺。”

  (旁白)“見他的鬼!”――(轉向我)“你喜歡他嗎,簡?”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我喜歡他。不過你以前問過我了。”

  當然,我覺察出了說話人的用意。妒忌已經攫住了他,刺痛着他。這是有益于身心的,讓他暫時免受憂郁的咬齧。因此我不想立刻降服嫉妒這條毒蛇。

  “也許你不願意在我膝頭上坐下去了,愛小姐?”接着便是這有些出乎意料的話。

  “為什麼不願意呢,羅切斯特先生?”

  “你剛才所描繪的圖畫,暗示了一種過分強烈的對比。你的話已經巧妙地勾勒出了一個漂亮的阿波羅。他出現在你的想象之中――‘高個子,白皮膚,藍眼睛,筆挺的鼻梁’。而你眼下看到的是一個火神――一個道地的鐵匠,褐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瞎了眼睛,又瘸了腿。”

  “我以前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點,不過你确實像個火神,先生。”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