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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336 2024-01-31 01:07

  她說老裡弗斯先生是個極為樸實的人,但是位紳士,出身于一個十分古老的家庭。沼澤居自建成以後就一直屬于裡弗斯先生。她還肯定,這座房子“已有兩百年左右曆史了――盡管它看上去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絲毫比不上奧利弗先生在莫爾頓谷的豪宅,但我還記得比爾・奧利弗的父親是個制縫衣針的工匠。而裡弗斯家族在過去亨利時代都是貴族,看看莫爾頓教堂法衣室記事簿,就誰都知道。”不過她仍認為,“老主人像别人一樣――并不太出衆,完全迷戀于打獵種田等等。女主人可不同。她愛讀書,而且學問很淵博。”“孩子們”像她。這一帶沒有人跟他們一樣的,以往也沒有。三個人都喜歡學習,差不多從能說話的時候起就這樣了。他們自己一直“另有一套”。聖・約翰先生長大了就進大學,做起牧師來,而姑娘們一離開學校就去找家庭教師的活。他們告訴她,他們的父親,幾年前由于信托人破産而喪失了一大筆錢。他現在已不富裕,沒法給他們财産,他們就得自謀生計了。好久以來他們已很少住在家裡了,這會兒是因為父親去世才來這裡住幾周的。不過他們确實也喜歡沼澤居和莫爾頓,以及附近所有的荒原和小山。他們到過倫敦和其他很多大城市,但總是說什麼地方也比不上家裡。另外,他們彼此又是那麼融洽――從來不争不吵。她不知道哪裡還找得到這樣一個和睦的家庭。

  我揀完了鵝莓後問她,兩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上哪兒去了。

  “散步上莫爾頓去了,半小時内會回來吃茶點。”

  他們在漢娜規定的時間内回來了,是從廚房門進來的。聖・約翰先生見了我不過點了點頭就走過了。兩位小姐停了下來。瑪麗心平氣和地說了幾句話,表示很高興見我已經好到能下樓了。黛安娜握住我的手,對我搖搖頭。

  “你該等我允許後才好下樓,”她說,“你臉色還是很蒼白――又那麼瘦!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姑娘!”

  黛安娜的聲調在我聽來像鴿子的咕咕聲。她有一雙我很樂意接觸它目光的眼睛。她的整張臉似乎都充滿魅力。瑪麗的面容一樣聰明――她的五官一樣漂亮,但她的表情更加矜持,她的儀态雖然文雅卻更顯得隔膜。黛安娜的神态和說話的樣子都有一種權威派頭,顯然很有主意。我生性喜歡服從像她那樣可依靠的權威,在我的良心和自尊允許範圍内,向富有活力的意志低頭。

  “你在這兒幹什麼?”她繼續說,“這不是你呆的地方。瑪麗和我有時在廚房裡坐坐,是因為在家裡我們愛随便些,甚至有些放肆――但你是客人,得到客廳去。”

  “我在這兒很舒服。”

  “一點也不――漢娜這樣忙這忙那,會把面粉沾在你身上。”

  “另外,火爐對你也有些太熱。”瑪麗插嘴說。

  “沒有錯,”她姐姐補充說,“來吧,你得聽話。”她一面握着我的手,一面拉我起來,領進内室。

  “那兒坐着吧,”她說着把我安頓在沙發上,“我們來脫掉衣服,準備好茶點。在沼澤居小家庭中享受的另一個特權,是自己準備飯菜。那往往是我們想要這麼幹,或者漢娜忙着烘烤、沏茶、洗衣或者燙衣的時候。”

  她關了門,留下我與聖・約翰先生單獨呆着。他坐在我對面,手裡捧着一本書或一張報紙。我先是打量了一下客廳,随後再看看廳主人。

  客廳不大,陳設也很樸實,但十分舒服,因為幹淨整潔的老式椅子油光锃亮,那張胡桃木桌子像面穿衣鏡。斑駁的牆上裝飾着幾張過去時代奇怪而古老的男女畫像。在一個裝有玻璃門的櫥裡,放着幾本書和一套古瓷器。除了放在書桌上的一對針線盒和青龍木女用書台,房間裡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沒有一件現代家具。包括地毯和窗簾在内的一切,看上去既陳舊而又保養得很好。

  聖・約翰先生一動不動地坐着,猶如牆上色彩暗淡的畫,眼睛盯着他細讀着的那頁書,嘴唇默默地閉着――很容易讓我細看個究竟。他要是裝成塑像,而不是人,那是再容易不過了。他很年輕――二十八至三十歲光景,高挑個子,身材颀長。他的臉引人注目,像一張希臘人的臉,輪廓完美,長着一個筆直的古典式鼻子,一張十足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說實在的,英國人的臉很少像他那樣如此酷似古典臉型的。他自己的五官那麼勻稱,也許對我的不勻稱便有點兒吃驚了。他的眼睛又大又藍,長着棕色的睫毛,高高的額頭跟象牙一般蒼白,額頭上不經意披下了幾绺金色的頭發。

  這是一幅線條柔和的寫生,是不是,讀者?然而畫中的人給人的印象卻并不屬于那種溫和忍讓、容易打動,甚至十分平靜的個性。雖然他此刻默默地坐着,但我覺察到,他的鼻孔、嘴巴、額頭有着某種東西,表現出内心的不安、冷酷或急切。他的妹妹們回來之前,他還沒有同我說過一個字,或者朝我看過一眼。黛安娜走進走出,準備着茶點,給我帶來了一塊在爐頂上烤着的小餅。

  “這會兒就把它吃掉吧,”她說,“你準餓了。漢娜說從早飯到現在,你隻喝了點粥,什麼也沒吃。”

  我沒有謝絕,我的胃口恢複了,而且很好。這時裡弗斯先生合上書,走到桌子旁邊。他就座時,那雙畫一般的藍眼睛緊盯着我,目光裡有一種不拘禮節的直率,一種銳利、明确的堅定,說明他一直避開陌生人不是出于腼腆,而是故意的。

  “你很餓。”他說。

  “是的,先生。”這是我的習慣――向來的習慣,完全出于直覺――簡問簡答,直問直說。

  “幸好三天來的低燒迫使你禁食,要是一開始便放開肚子吃就危險了。現在你可以吃了,不過還是得節制。”

  “我相信不會花你的錢吃得很久的,先生。”這是我笨嘴笨舌、粗裡粗氣的回答。

  “不,”他冷冷地說,“等你把朋友的住址告訴我們後,我們可以寫信給他們,你就又可以回家了。”

  “我得直率地告訴你們,我沒有能力這麼做,因為我既沒有家,也沒有朋友。”

  三位都看着我,但并非不信任。我覺得他們的眼神裡沒有懷疑的表情,而更多的是好奇。我尤其指小姐們。聖・約翰的眼睛表面看來相當明淨,但實際上深不可測。他似乎要把它用做探測别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暴露自己内心的窗口。眼神裡熱情與冷漠的交融,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了鼓勵别人,而是要使人感到窘迫。

  “你的意思是說,”他問,“你孤孤單單,沒有一個親朋?”

  “是的。沒有一根紐帶把我同哪位活着的人維系在一起,我也沒有任何權利走進英國的任何人家裡。”

  “像你這樣年紀,這種狀況是絕無僅有的。”

  說到這裡我看到他的目光掃到了我手上,這時我雙手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麼。但他的話立刻解釋了那種探尋。

  “你沒有結婚?是個單身女人?”

  黛安娜大笑起來。“嗨,她不會超過十七八歲,聖・約翰。”她說。

  “我快十九了,不過沒有結婚,沒有。”

  我隻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火燒,一提起結婚又勾起了我痛苦和興奮的回憶。他們都看出了我的發窘和激動。黛安娜和瑪麗把目光從我漲得通紅的臉上轉向别處,以便使我得到寬慰,但是她們那位有些冷漠和嚴厲的哥哥卻繼續盯着我,直至他引起的麻煩弄得我既流淚又變臉。

  “你來這以前住在什麼地方?”他此刻又問了。

  “你也太愛打聽了,聖・約翰。”瑪麗低聲咕哝着。但他又帶着透人肺腑的堅定目光,将身子俯過桌子,要求得到回答。

  “我住在哪兒,跟誰住在一起,這是我的秘密。”我回答得很簡略。

  “在我看來,要是你高興,不管是聖・約翰還是其他人的提問,你都有權不說。”黛安娜回答說。

  “不過要是我不了解你和你的身世,我無法幫助你,”他說,“而你是需要幫助的,是不是?”

  “到現在為止我需要幫助,也尋求幫助,先生――希望某個真正的慈善家會讓我有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以及讓我把日子過下去的報酬,就是能滿足生活的必需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位真正的慈善家,不過我願意真誠地竭盡全力幫助你。那麼首先你得告訴我,你習慣于幹什麼,你能幹什麼。”

  這會兒我已經吞下了茶點。飲料使我猶如喝了酒的巨人,精神大為振作,它給我衰弱的神經注入了新的活力,使我能夠不慌不忙同這位目光敏銳的年輕法官說話。

  “裡弗斯先生,”我說着轉向了他,像他看我那樣,堂而皇之毫無羞色地看着他,“你和你的妹妹們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一個最偉大的人,能為他的同類所做的。你以你高尚的款待,從死亡中拯救了我。你所施予的恩惠,使你絕對有權要求我感激你,并且某種程度上要求知道我的秘密。我會在不損害我心境的平靜、自身及他人道德和人身安全的前提下,盡量把你們所庇護的流浪者的身世說個明白。

  “我是一個孤兒,一個牧師的女兒。我還不能記事父母就去世了。我靠人撫養長大,在一個慈善機構受了教育。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這個機構的名字,在那裡我做了六年學生、兩年教師――××郡羅沃德孤兒院,你可能聽到過它,裡弗斯先生?――羅伯特・布羅克赫斯特牧師是司庫。”

  “我聽說過布羅克赫斯特先生,也見過這學校。”

  “差不多一年前我離開了羅沃德,去當私人家庭教師。我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愉快。來這裡的四天前,我不得不離開那個地方。離開的原因我不能也不該解釋,就是解釋也沒有用――會招來危險,聽起來也難以令人置信。我沒有責任,像你們三位中的任何一位那樣是無罪的。我很難過,以後一段時間還得這樣。因為把我從我看做天堂的房子裡驅趕出來的災禍,奇怪而可怕。在計劃逃離時我注意到了兩點――速度和秘密。為了做到這兩點,我不得不把我的所有統統留下,隻拿了一個包裹。就是這個小包裹,我也在匆忙和煩惱中,忘了從把我帶到惠特克勞斯的馬車上拿下來了。于是我囊空如洗地來到這附近。我在露天宿了兩夜,遊蕩了兩天,沒有跨進過一條門檻,在這段時間隻有兩回吃過東西。正當我由于饑餓、疲乏和絕望到了幾乎隻剩最後一口氣時,你裡弗斯先生,不讓我餓死在家門口,把我收留進你們的房子。我知道從那時起你妹妹們為我所做的一切――因為在我外表上麻木遲鈍的那些日子裡,我并不是沒有感覺的。我對你們自然、真誠、親切的憐憫,如同對你合乎福音的慈善,欠下了一筆很大的債。”

  “這會兒别要她再談下去了,聖・約翰,”我停下來時黛安娜說,“顯然她不宜激動。上沙發這兒來,坐下吧,愛略特小姐。”

  一聽這個别名,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驚。我已忘了我新起的名字。但什麼都逃不過他眼睛的裡弗斯先生,立刻注意到了。

  “你說你的名字叫簡・愛略特是嗎?”他說。

  “我是這麼說過的,這個名字,我想是作為權宜之計暫時用用的,但不是我的真名,所以初一聽有些陌生。”

  “你不願講你的真名?”

  “不願。我尤其擔心被人發現。凡是要導緻這種後果的事,我都要避開。”

  “我敢肯定你做得很對,”黛安娜說,“現在,哥哥,一定得讓她安甯一會兒了。”

  但是,聖・約翰靜默了一會兒後,又開腔了,還是像剛才那樣目光敏銳,不慌不忙。

  “你不願長期依賴我們的好客吧――我看你會希望盡快擺脫我妹妹們的憐憫,尤其是我的慈善(我對他強調的區别很敏感,但也不生氣――因為那是正當的),你希望不依賴我們嗎?”

  “是的。我已經這麼說過了。告訴我怎麼幹活,或者怎麼找活幹,這就是我現在所要求的,然後讓我走,即使是到最簡陋的草屋去――但在那之前,請讓我呆在這兒,我害怕再去品嘗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恐怖。”

  “說實在的你應當留在這兒。”黛安娜把她白皙的手搭在我頭上說。“你應當這樣。”瑪麗重複說,口氣裡透出了含蓄的真誠,這在她似乎是自然的流露。

  “你瞧,我的妹妹們很樂意收留你,”聖・約翰先生說,“就像樂意收留和撫育一隻被寒風驅趕到了窗裡、快要凍僵的鳥一樣。我更傾向于讓你自己養活自己,而且要努力這樣做。但是請注意,我的活動範圍很窄,我不過是個貧苦鄉村教區的牧師。我的幫助肯定是最微不足道的。要是你不屑于幹日常瑣事,那就去尋找比我所能提供的更有效的幫助吧。”

  “她已經說過,凡是力所能及的正當活兒,她都願意幹。”黛安娜替我做了回答。“而且你知道,聖・約翰,她無法挑誰來幫忙,連你這種犟脾氣的人,她也不得不忍受。”

  “我可以當個裁縫,我可以當個普通女工。要是幹不了更好的活,我可以當個仆人,做個護理女。”我回答。

  “行,”聖・約翰先生十分冷淡地說,“如果你有這志氣,我就答應幫你忙了,用我自己的時間,按我自己的方式。”

  這時他又繼續看他那本茶點之前就已埋頭在看的書了。我立刻退了出去,因為就眼下體力所及,我已經談得夠多,坐得夠長了。

  第四章

  我越了解沼澤居的人就越是喜歡他們。不到幾天工夫,我的身體便很快地恢複,已經可以整天坐着,有時還能出去走走。我已能參加黛安娜和瑪麗的一切活動,她們愛談多久就談多久,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隻要她們允許,就去幫忙。在這樣的交往中,有一種令人振奮的愉悅――在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愉悅産生于趣味、情調和原則的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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