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這下子可是倒黴透頂了。一陣劇痛――徹底絕望的痛苦――充溢着,并撕裂了我的心。其實我已經衰弱不堪,就是再往前跨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頹然倒在潮濕的門前台階上。我呻吟着,絞着手,極度痛苦地哭了起來。啊,死亡的幽靈!啊,這最後的一刻來得那麼恐怖!哎呀,這種孤獨――那樣從自己同類中被攆走!不要說希望之錨消失了,就連剛強精神的立足之地也不見了――至少有一會兒是這樣,但後一點,我馬上又努力恢複了。
“我隻能死了,”我說,“而我相信上帝,讓我試着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這些話我不僅腦子裡想了,而且還說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驅回心裡,竭力強迫其留在那裡――安安靜靜地不出聲。
“人總是要死的,”離我很近的一個聲音說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像你這樣,慢悠悠受盡折磨而早死的,要是你就這麼死于饑渴的話。”
“是誰,或者什麼東西在說話?”我問道,一時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此刻我不會對發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一個影子移近了――究竟什麼影子,漆黑的夜和衰弱的視力使我難以分辨。這位新來者在門上重重地長時間敲了起來。
“是你嗎,聖・約翰先生?”漢娜叫道。
“是呀――是呀,快開門。”
“哎呀,那麼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你準是又濕又冷了!進來吧――你的妹妹們為你很擔心,而且我相信附近有壞人。有一個女讨飯的――我說她還沒有走呢?躺在那裡。快起來!真害臊!我說你走吧!”
“噓,漢娜!我來對這女人說句話,你已經盡了責把她關在門外,這會兒讓我來盡我的責把她放進來。剛才我就在旁邊,聽了你也聽了她說的。我想這情況特殊――我至少得查問一下。年輕的女人,起來吧,從我面前進屋去。”
我困難地照他的話辦了,不久我就站在幹淨明亮的廚房裡了――就在爐子跟前――渾身發抖,病得厲害,知道自己風吹雨打、精神狂亂,樣子極其可怕。兩位小姐,她們的哥哥聖・約翰先生和老仆人都呆呆地看着我。
“聖・約翰,這是誰呀?”我聽見一個人問。
“我說不上來,發現她在門邊。”那人回答。
“她臉色真蒼白。”漢娜說。
“色如死灰,”對方回答,“她會倒下的,讓她坐着吧。”
說真的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盡管這會兒我說不了話,但神志依然是清醒的。
“也許喝點水會使她恢複過來。漢娜,去打點水來吧。不過她憔悴得不成樣子了。那麼瘦,一點皿色也沒有!”
“簡直成了個影子!”
“她病了,或者光是餓壞了?”
“我想是餓壞了。漢娜,那可是牛奶?給我吧,再給一片面包。”
黛安娜(我是在她朝我彎下身子,看到垂在我與火爐之間的長鬈發知道的)掰下了一些面包,在牛奶裡浸了一浸,送進我嘴裡。她的臉緊挨着我,在她臉上我看到了一種憐憫的表情,從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同情。她用樸素的話說出了滿腔溫情:“盡量吃一點吧。”
“是呀――盡量吃一點。”瑪麗和氣地重複着,從我頭上摘去了濕透的草帽,把我的頭托起來。我嘗了嘗他們給我的東西,先是恹恹地,但馬上便急不可耐了。
“先别讓她吃得太多――控制一下,”哥哥說,“她已經吃夠了。”于是他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盤面包。
“再讓她吃一點點吧,聖・約翰――瞧她眼睛裡的貪饞相。”
“暫時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現在能說話,那就試着――問問她的名字吧。”
我覺得自己能說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簡・愛略特”,因為仍急于避免被人發現,我早就決定用别名了。
“你住在什麼地方?你的朋友在哪裡?”
我沒有吭聲。
“我們可以把你認識的人去叫來嗎?”
我搖了搖頭。
“你能說說你自己的事兒嗎?”
不知怎的,我一跨進門檻,一被帶到這家主人面前,就不再覺得自己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被廣闊的世界所抛棄了。我就敢于扔掉行乞的行當――恢複我本來的舉止和個性。我再次開始認識自己。聖・約翰要我談一下自己的事時――眼下我體質太弱沒法兒講,我稍稍頓了一頓後說――
“先生,今晚我沒法給你細講了。”
“不過,”他說,“那麼你希望我們為你做些什麼呢?”
“沒有。”我回答。我的力氣隻夠我做這樣簡要的回答。黛安娜接過了話。
“你的意思是,”她問,“我們既然已給了你所需要的幫助,那就可以把你打發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臉很出衆,流溢着力量和善意。我蓦地鼓起勇氣,對她滿是同情的目光報之以微笑。我說:“我會相信你們。假如我是一條迷路的無主狗,我知道你們今天晚上不會把我從火爐旁攆走。其實,我真的并不害怕。随你們怎麼對待我照應我吧,但請原諒我不能講得太多――我的氣很短,一講話就痙攣。”三個人都仔細打量我,三個人都不說話。
“漢娜,”聖・約翰先生終于說,“這會兒就讓她坐在那裡吧,别問她問題了。十分鐘後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給她。瑪麗和黛安娜,我們到客廳去,仔細談談這件事吧。”
他們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來了――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爐邊時,一種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聲吩咐了漢娜。沒有多久,在傭人的幫助下,我掙紮着登上樓梯,脫去了濕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張溫暖幹燥的床上。我感謝上帝――在難以言說的疲憊中感受到了一絲感激的喜悅,便睡着了。
第三章
這以後的三天三夜,我腦子裡的記憶很模糊。我能回憶起那段時間一鱗半爪的感覺,但形不成什麼想法,無法付諸行動。我知道自己在一個小房間裡,躺在狹窄的床上,我與那張床似乎已難舍難分。我躺着一動不動,像塊石頭。把我從那兒拖開,幾乎等于要我的命。我并不在乎時間的流逝――不在乎上午轉為下午,下午轉為晚上的變化。我觀察别人進出房間,甚至還能分辨出他們是誰,能聽懂别人在我身旁所說的話,但回答不上來。動嘴唇與動手腳都不行。傭人漢娜來得最多,她一來就使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種感覺,她希望我走。她不了解我和我的處境,對我懷有偏見。黛安娜和瑪麗每天到房間來一兩回。她們會在我床邊悄聲說着這一類話:
“幸好我們把她收留下來了。”
“是呀,要是她整夜給關在房子外面,第二天早晨準會死在門口。不知道她吃了什麼苦頭。”
“我想象是少見的苦頭吧――消瘦、蒼白、可憐的流浪者!”
“從她說話的神态看,我認為她不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口音很純。她脫下的衣服雖然濕淋淋濺了泥,但不舊,而且很精緻。”
“她的臉很奇特,盡管皮包骨頭又很憔悴,但我比較喜歡。可以想見她健康而有生氣時,面孔一定很可愛。”
在她們的交談中,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們說過一句話,對自己的好客表示懊悔,或者對我表示懷疑或厭惡。我得到了安慰。
聖・約翰先生隻來過一次,他瞧着我,說我昏睡不醒是長期疲勞過度的反應,認為不必去叫醫生,确信最好的辦法是順其自然。他說我每根神經都緊張過度,所以整個機體得有一段沉睡麻木的時期,而并不是什麼病。他想象我的身體一旦開始恢複,會好得很快。他用幾句話表示了這些意見,語調平靜而低沉。他頓了一下之後又加了一句,用的是一個不習慣于長篇大論的人的語調:“一張不同一般的臉,确實倒沒有庸俗下賤之相。”
“恰恰相反,”黛安娜回答,“說實話,聖・約翰,我内心對這可憐的小幽靈産生了好感。但願我們永遠能夠幫助她。”
“這不大可能,”對方回答,“你會發現她是某個年輕小姐,與自己朋友産生了誤會,可能輕率地一走了之。要是她不固執,我們也許可以把她送回去。但是我注意到了她臉上很有力的線條,這使我懷疑她脾氣很倔強。”他站着端詳了我一會,随後補充說:“她看上去很聰明,但一點也不漂亮。”
“她病得那麼重,聖・約翰。”
“不管身體好不好,反正長得很一般。那些五官缺少美的雅緻與和諧。”
到了第三天我好些了,第四天我已能說話,動彈,從床上坐起來,轉動身子。我想大約晚飯時間,漢娜端來一些粥和烤面包。我吃得津津有味,覺得這些東西很好吃――不像前幾天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的發燒時的滋味。她離開我時,我覺得已有些力氣,恢複了元氣。不久,我對休息感到厭膩,很想起來動動,想從床上爬起來。但是穿什麼好呢?隻有濺了泥的濕衣服,我就是那麼穿着睡在地上,倒在沼澤地裡的。我羞于以這身打扮出現在我的恩人們面前。不過我免掉了這種羞辱。
我床邊的椅子上擺着我所有的衣物,又幹淨又幹燥。我的黑絲上衣挂在牆上。泥沼的印迹已經洗去,潮濕留下的皺褶已經熨平,看上去很不錯了。我的鞋子和襪子已洗得幹幹淨淨,很是像樣了。房子裡有梳洗的工具,有一把梳子和一把刷子可把頭發梳理整齊。我疲乏地掙紮了一番,每隔五分鐘休息一下,終于穿好了衣服。因為消瘦,衣服穿在身上很寬松。不過我用披肩掩蓋了這個不足。于是我再一次清清爽爽、體體面面了――沒有一絲我最讨厭并似乎很降低我身份的塵土和淩亂。我扶着欄杆,爬下石頭樓梯,到了一條低矮窄小的過道,立刻進了廚房。
廚房裡彌漫着新鮮面包的香氣和熊熊爐火的暖意。漢娜正在烤面包。衆所周知,偏見很難從沒有用教育松過土施過肥的心田裡根除。它像野草鑽出石縫那樣頑強地在那兒生長。說實在的,起初漢娜冷淡生硬,近來開始和氣一點了,而這回見我衣冠楚楚進門,竟笑了起來。
“什麼,你已經起來了?”她說,“那麼你好些了。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坐在爐邊我的椅子上。”
她指了指那把搖椅。我坐了下來。她忙碌着,不時從眼角瞟我。她一邊從烤爐裡取出面包,一邊轉向我生硬地問道:
“你到這個地方來之前也讨過飯嗎?”
我一時很生氣,但想起發火是不行的,何況在她看來我曾像個乞丐,于是便平心靜氣地回答了她,不過仍帶着明顯的強硬口氣:
“你錯把我當成乞丐了,跟你自己或者你的小姐們一樣,我不是什麼乞丐。”
她頓了一下後說:“那我就不大明白了,你像是既沒有房子,也沒有銅子兒?”
“沒有房子或銅子兒(我猜你指的是錢)并不就成了你說的那個意思上的乞丐。”
“你讀過書嗎?”她立刻問。
“是的,讀過不少書。”
“不過你從來沒有進過寄宿學校吧?”
“我在寄宿學校呆了八年。”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你為什麼還養不活自己呢?”
“我養活了自己,而且我相信以後還能養活自己。拿這些鵝莓幹什麼呀?”她拎出一籃子鵝莓時我問。
“做餅。”
“給我吧,我來揀。”
“不,我什麼也不要你幹。”
“但我總得幹點什麼。還是讓我來吧。”
她同意了,甚至還拿來一塊幹淨的毛巾鋪在我衣服上,一面還說:“怕你把衣服弄髒了。”
“你不是幹慣傭人活的,從你的手上看得出來,”她說,“也許是個裁縫吧?”
“不是,你猜錯啦,現在别管我以前是幹什麼的。不要為我再去傷你的腦筋,不過告訴我你們這所房子叫什麼名字。”
“有人叫它沼澤居,有人叫它沼澤宅。”
“住在這兒的那位先生叫聖・約翰先生?”
“不,他不住在這兒,隻不過暫時呆一下。他的家在自己的教區莫爾頓。”
“離這兒幾英裡的那個村子?”
“是呀。”
“他幹什麼的。”
“是個牧師。”
我還記得我要求見牧師時那所住宅裡老管家的回答。“那麼這裡是他父親的居所了?”
“不錯。老裡弗斯先生在這兒住過,還有他父親、他祖父、他曾祖父。”
“那麼,那位先生的名字是聖・約翰・裡弗斯先生了。”
“是呀,聖・約翰是他受洗禮時的名字。”
“他的妹妹名叫黛安娜和瑪麗・裡弗斯?”
“是的。”
“他們的父親去世了?”
“三個星期前中風死的。”
“他們沒有母親嗎?”
“太太去世已經多年了。”
“你同這家人生活得很久了嗎?”
“我住在這裡三十年了,三個人都是我帶大的。”
“那說明你準是個忠厚的仆人。盡管你那麼沒有禮貌地把我當做要飯的,我還是願意那麼說你的好話。”
她再次詫異地打量着我。“我相信,”她說,“我完全把你看錯了,不過這裡來往的騙子很多,你得原諒我。”
“而且,”我往下說,口氣頗有些嚴厲,“盡管你要在一個連條狗都不該攆走的夜晚,把我趕出門外。”
“嗯,是有點狠心。可是叫人怎麼辦呢?我想得更多的是孩子們而不是我自己,他們也怪可憐的,除了我沒有人照應。我總該當心些。”
我沉着臉幾分鐘沒有吱聲。
“你别把我想得太壞。”她又說。
“不過我确實把你想得很壞,”我說,“而且我告訴你為什麼――倒不是因為你不許我投宿,或者把我看成了騙子,而是因為你剛才把我沒‘銅子兒’沒房子當成了一種恥辱。有些世上最好的人像我一樣窮得一個子兒也沒有。如果你是個基督徒,你就不該把貧困看做罪過。”
“以後不該這樣了,”她說,“聖・約翰先生也是這麼同我說的。我知道自己錯了――但是,我現在對你的看法跟以前明顯不同了。你看來完全是個體面的小家夥。”
“那行了――我現在原諒你了,握握手吧。”
她把沾了面粉布滿老繭的手塞進我手裡,粗糙的臉上閃起了一個更親切的笑容,從那時起我們便成了朋友。
漢娜顯然很健談。我揀果子她捏面團做餅時,她繼續細談着過世的主人和女主人,以及她稱做“孩子們”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