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字塔底:愛在底層的日子(3)
尹從森拉着她的手穿過人群回到包房,呼吸平順,體溫正常,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送蘇之微回家的一路上,尹從森都沒有說話。蘇之微下車後,他禮貌地道了一句晚安。汽車揚塵而去,消失在街角的那一刻,蘇之微望見了天邊微露的晨曦,半抹殘月,不見星光。蘇之微歎了一口氣,脫下穿了一晚的水晶鞋。
碎片一樣的睡眠,交替閃回着尹從森的神情、話語、身體接觸……再也無法睡踏實,蘇之微迷迷糊糊地起床,發洩一般地拖地、吸塵、收拾房間,刻意把音樂開得很響。
依然無法将尹從森從腦海中抹去分毫,他的聲音、味道和身體已然深入骨髓,仿佛一個魔咒,讓蘇之微無法逃脫。不能抑制的發了瘋一般的思念,不能打電話!不能發短信息!蘇之微一遍一遍地克制住自己的沖動。
下午3點鐘,手機響起。蘇之微撲過去拿起手機,是尹從森發來的信息:“起床了嗎?Elson。”看見短信的那一刻,蘇之微隻覺心中酸楚難言,差點兒掉下淚來。愛上一個地位不對等的人,确是甘苦自知。
這一場愛情,如果已經決定要這麼開始,隻願它單純無知,奮不顧身。
_最遙遠的距離_
尹從森給了蘇之微自己的MSN賬号,于是不用糾結見與不見。每天早晨,尹從森的頭像,一個陽光下的身影,都會準時出現在蘇之微的電腦上。
也是加了MSN才知道,尹從森的生活很規律,早晨9點上班,中午健身,下午一點鐘午餐,回來工作到7點,之後是晚餐。标準的陽光宅男,公事應酬之外,可以不出席的場子就盡量不出席。比想象中簡單,蘇之微暗忖。
一個星期無波無瀾地過去,蘇之微依舊每天從她的小公寓步行上班,步行下班。有時會無法抑制地想,他在哪裡,在幹什麼。是不是在一些我想象不到也從未去過的地方,和一些我無法企及的人打着交道,言笑晏晏。Vanessa和那個小秘的身影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在空氣裡,嫉妒像毒藥一樣,讓蘇之微痛苦。
有了MSN又能怎麼樣呢?除了日常作息,自己連他住在哪裡,有怎樣的朋友,吃飯消遣會去哪裡都不知道。越是走近,越是可以看清彼此之間的現實溝壑。可憐蘇之微甚至連着力點在哪裡都不知道。
星期五的早晨,蘇之微穿上慣常的醜陋的平底面包鞋步行上班。難得清朗的早晨,這個繁華都市還沒徹底蘇醒,街上的車不多,空氣清新,陽光和煦。
走着走着,蘇之微覺得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身後。轉頭一看,尹從森的車子默默地跟在後面,而尹從森正在車裡樂不可支地看着她。幾乎是下意識的,蘇之微瘋了一樣逃竄出去,尹從森沒想到她會來這招,愈發覺得有趣,踩一腳油門追上來。
大約是感覺到了自己的愚蠢,蘇之微停下腳步,闆着臉走過去。尹從森搖下車窗,一臉玩味地看着她:“怎麼,穿平底鞋就以為自己跑得比車快了?”蘇之微的臉闆不住了,想笑,又覺得很糗。“你幹嗎啊!大清早的跑出來吓人!”
尹從森置若罔聞,皺着眉頭研究她的鞋子:“你怎麼會有這麼醜的鞋子呢?改天我帶你到我們存儲室裡挑一雙吧。”蘇之微索性撒起潑來:“你管我!你到底來幹嗎?!”“來保護你。”蘇之微一愣,又想起那天晚上,尹從森說過同樣的話。心裡像是有隻小蟲在爬,癢癢的、酥酥的。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尹從森看着傻傻發呆的蘇之微,撲哧笑出聲來:“好啦,小家夥,不要胡思亂想,該上班了,上車!”蘇之微這才反應過來被人調戲了,更加羞怒交加:“不上車!我就要用
我的醜鞋子走過去!”尹從森突然打開車門,走下來。蘇之微呼吸一滞,看着一地陽光被這高高大大的身影擋住,生怕自己站
立不穩,立刻繳械投降:“好好好,怕了你了,我上車。”
尹從森笑笑,并不多話,上車,一踩油門。到了公司大廈門口,尹從森不經意地說:“晚上等我吃晚餐。”還沒等蘇之微答複,又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那一霎蘇之微心裡轉過各種情緒――喜悅,酸楚,釋然,期待……她挺一挺兇,轉身上樓,恨恨地想:當老娘什麼人!老娘還不稀罕跟你吃飯呢!結果這一天過得生不如死,一分鐘看表十次。
_不可置信的開始_
終于到了晚上。5點下班,沒有消息,又耐着性子等到7點。蘇之微隻覺得秒針走得比蝸牛還慢,等到餓得奄奄一息,MSN的對話框終于跳出來:“五分鐘後下樓。”
仿佛被打了雞皿一般,蘇之微立刻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換上高跟鞋。先照照小鏡子,看妝有沒有花,再去盥洗室照全身,整理頭發、衣服、牙齒。做女人真的好辛苦。膝蓋有些發軟,蘇之微顫巍巍地扭下樓去。
尹從森在車裡,見面第一句話:“想我了吧?”
蘇之微一側頭,避開他閃閃發亮的眼神,笑着說:“應該是說餓了吧?”
“為什麼你們總是那麼早吃飯呢?”眼神一轉,“噢喲,換鞋子了!”他故作誇張地說。
蘇之微惡狠狠地說:“你再提鞋子的事情,我就跳車!”
尹從森一邊大笑一邊把車開出來:“你知道車門是自動上鎖的吧?親愛的,我其實已經把你綁架了,由不得你喽。”
一路說笑,渾然不覺堵車,到了一個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住宅區。
蘇之微默默地想:“難道第一頓正經的晚餐就要在這個地方吃?太不在乎我了吧!”
車停下。草叢裡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個服務生,彬彬有禮得吓人,還滿嘴英文:“先生,需要我為您指路嗎?”
尹從森搖搖頭:“謝謝。”然後帶着蘇之微穿過草叢,指着牆上的一道門,跟她說:“你先過去,我跟服務生說句話。”
蘇之微不疑有他地朝牆走過去,拉了拉門,沒有拉動。有點兒窘,怎麼辦?總不能穿着恨天高踢門吧!隻好轉過頭看看服務生在不在。一轉身,又看到尹從森在那兒彎着腰狂樂啊,笑得喘不過氣來。
方才反應過來被人涮了,蘇之微雙目噴火:“你……你……你玩我!”
尹從森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啦好啦,回來這邊啦。”蘇之微穿着恨
天高咯噔咯噔地走回來,一拳打過去。躲閃拉扯之間,尹從森跑到剛才的牆那裡。
一堵厚厚的牆突然就打開了。靠!科幻電影啊難道!蘇之微蒙了。
尹從森在牆中間喊:“過來啦,不騙你了這次。”
跟着走過去,發現這家餐廳故弄玄虛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全黑的内部裝修,不經意間有很多美麗精緻的細節。蘇之微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餐廳中部高挑華貴,酒台上至少有幾百瓶傾斜放置的紅酒。
燈光昏暗,空氣裡流淌着幾不可聞的音樂聲,十幾張桌子錯落有緻地擺放着,裡面安靜地坐着各色人等,看不清面容,感覺非富即貴。
确實是個第一次晚餐約會的好地方。
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尹從森一邊介紹餐廳的背景和特色,一邊翻看菜單。他擡起頭問:“Stella,你不喜歡點餐,對嗎?”蘇之微想起第一次午餐時說過的小謊,點點頭。
尹從森的眼神裡有些許的寵溺之情:“你是個被慣壞的小女孩,不過這是個很可愛的小習慣,會讓人喜歡照顧你。”
看着昏黃的燈光灑在尹從森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倒映出像小栅欄一樣的影子,蘇之微心神不定地想,這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在這樣的圈子,沒有理由不花心吧。這樣的約會對他而言,也許是興之所至,信手拈來。
晚餐吃了很久,尹從森很健談,談起他小時候在英國的情形,談起他在香港和台灣的生活,還聊了會兒他剛到大陸的一些趣事。
本來氣氛好好的,一切都很完美,結果蘇之微又出洋相了。
蘇之微是好孩子,蘇之微主動要求不喝酒,于是呢,尹從森特意給她叫了壺可愛的茶。
這個餐廳是個日式西化的餐廳,于是呢,它也有生魚片。大家都知道,生魚片要蘸醬油的,于是呢,桌上又有了壺可愛的醬油。這壺可愛的醬油長得跟那壺可愛的茶一模一樣。于是呢,蘇之微一邊聽着尹從森說話,一邊魂不守舍地就把醬油倒到茶杯裡,還優雅地喝了一口……隻見尹從森說着說着,突然看見蘇之微一臉痛苦,開始還強忍着,終于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去洗手間吐了。
尹從森強忍着笑,埋單的時候跟服務生建議說:“你們這個茶和醬油不要用一樣的壺。”蘇之微非常想找一塊豆腐撞死。
出來上車後,尹從森還不放過她,漫不經心地說:“沒關系,醬油喝了對身體好。”
蘇之微心裡那個悲憤啊:“你還說!你再說……”
“再說你就跳車是吧。你知道……”
蘇之微打斷他:“車是自動上鎖的是吧?你其實已經把我綁架了是吧?”
尹從森轉過臉來,很沉靜地說:“我真的很想綁架你。如果你今晚還想回家,就不許這麼可愛。”
夜很深了,沿途的一盞盞路燈滑過他的臉龐,映射出一種讓人迷醉的神情。一路上兩人都安安靜靜的,隻有音樂飄蕩在車廂裡。
到了樓下,蘇之微屏住呼吸,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這個夜晚會和之前的有所不同嗎?這個夜晚會是一個真正的開始嗎?
尹從森靜靜地,仿佛在想些什麼,沒有打開車鎖,也沒有熄掉油門。
蘇之微聽到自己的心髒在這個安靜的夜裡兀自跳動。
尹從森仿佛醒悟過來一樣,輕輕地說:“晚安。”然後打開車鎖。
蘇之微失落地走出車門,看着那輛車絕塵而去。
_如果沒有遇見你_
轉眼又是星期六了,蘇之微想給自己買個包包,至少讓自己心裡舒服一點兒。奢侈品的作用是在你自信心極度虛弱的時候,給你支持。
逛了一圈商場,并沒有費太多躊躇,蘇之微痛快地把自己一個半月的薪水花了,買了個DKNY8的限量版。這是她的第一個名牌包包,即使它不是一線,即使它并不算真的昂貴,都無所謂。内心深處,蘇之微明白,自己已經改變了。也許,從第一次見到尹從森的那一晚,她就已經改變了。
更物質?更虛榮?不。蘇之微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是理想,是理想中的生活。如果沒有理想,生活便不值一提。能夠讓自己充滿感激與期待地過完每一天的力量,不是任何人,而是理想。
如果沒有尹從森,如果沒有這個包包,也許生命就會不同。誰知道呢。生命不過是一幕沒有劇本、不能剪輯的舞台劇,如果在某個起承轉合的橋段裡,偶然拾起了不同的道具,就要用不同的方法演下去。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蘇之微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引誘,物質也好,愛情也好,她願意為之付出青春與努力。挎着新的包包,蘇之微心裡滿懷對尹從森的思念――我們在同一座城市,可是我卻不能在思念你的時候,飛奔向你的身邊。
下午,尹從森終于打電話來:“幹嗎呢小丫頭?晚上有時間嗎?我有個晚餐會,之後一起喝點兒東西?”
放下電話,蘇之微立刻開始找衣服,配鞋子,洗澡,全身脫毛,化妝,做頭發……做女人便是如此,處處都得打起十萬分的精神,付出無數的努力,才能在出場時稍稍地不落敗于人後,不失禮于人前。而若稍有懈怠,便時時有可能被打落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這是一個不公平的社會,對女人尤甚。
晚上九點,尹從森的短信來了:“樓下。Elson。”
從不主動發短信,從不主動打電話,從不在見面以後流露出半點兒等待的辛苦,這是蘇之微對自己的要求。她調整情緒,對鏡中的自己展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之後一邊下樓一邊默念:“不要一樣的晚安,不要一樣的晚安……”
上車,尹從森的第一句話:“想我了?”
蘇之微一撇嘴:“你好自戀啊!”
“好啦,不承認也無所謂,聽歌啦。”
“你這麼喜歡聽歌,你真的出過唱片?”蘇之微真是個直腸子的孩子,到底還是問了出來。
尹從森笑着說:“出過。後來有四個人來求我,說如果我唱下去,他們就會失業,一個姓劉,一個姓張,一個姓郭,一個姓……”
蘇之微接過去:“一個姓黎……自戀狂!我要吐了!”
兩人相視大笑。
車開到了君悅,一層的酒吧,一個黝黑皮膚、不拿自己當中國人的中國女人正在彈古筝,音樂流瀉出來,是感覺上很高級的中國情調。
尹從森點了一瓶香槟,Moet&Chandon9。蘇之微心想,香槟難道不是在派對上用來晃出很多泡泡烘托出歡樂氣氛的廉價東西嗎?
服務員拿來的時候那架勢那眼神,明擺着在說:它很昂貴,以及,小姐,你很幸運。
尹從森對服務員說:“我這裡有一枚硬币,請把它放到酒瓶塞裡。”
不久,服務員回來,硬币卡在瓶塞中間。尹從森拿過來放在手中,親吻了一下,然後遞給蘇之微:“這個送給你,我們一起喝的第一瓶香槟,帶着我的祝福,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不待蘇之微回答,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幾天晚上,有時候會想起你。”
順手拿起了一支筆,在紙巾上寫寫畫畫。一邊畫,一邊接着說:“想起你,就會畫畫你的樣子,可是畫不像,你的眼睛我畫不出來……像星星那樣明亮,可是比星星難畫好多……”
說完,他擡起頭,很深很深地看着蘇之微的眼睛,輕輕地說:“Stella。”
這麼久的時間,等來了比期待的還要溫暖的瞬間。蘇之微的眼角有隐約的淚光閃動。在一種甜蜜而微妙的眩暈感中,蘇之微與尹從森碰了碰杯,香槟的口感綿延持久,馥郁芳香……一瓶香槟不知不覺就喝了進去。
出門的時候,眩暈感加重了,尹從森紳士地說:“Stella女士,為了讓你走穩,請你挽緊我。”
蘇之微緊緊地靠在尹從森的臂彎,在微醺中感受着,他的臂膀很結實,皮膚很好,帶着健康的光澤。
夏天多好,蘇之微陶醉地想着。借着酒意,她毫不羞愧地将半個身體、自己一半的重量都依附在尹從森的身上。香水味又來了,無孔不入地勾引着蘇之微的魂魄,心底的火山蠢蠢欲動。涼涼的晚風拂過,蘇之微的酒也醒了一半。總算沒有太失态。
尹從森為蘇之微打開車門,等到她完全坐好,系上安全帶,才關上車門,回到駕駛位。車上響着張學友的《失眠夜》:
還記得初次相約
肩并着肩一起談天
和你共度最美的感覺
盼望時間能慢些
讓我擁有每一個夜
不管是月圓月缺
隻要是有你就有一切
浪漫的夜
尹從森也唱了起來,一時之間分不清是誰在唱。他的聲音渾厚磁性,與張學友太像太像。此刻蘇之微終于相信,尹從森真的出過唱片。又到樓下,蘇之微眼睛裡閃着光在心中默念:“不要一樣的晚安,不要一樣的晚安……”
尹從森把車熄了火,打開大大的天窗。北京的夏夜,剛下過小小的雨,有一兩顆小星星暗淡地亮着。路兩旁的梧桐樹,被風吹過,會有不易察覺的微香。
尹從森望着天空說:“你的房間會是什麼顔色?帶着你的香味,一定很舒服很懶散吧。”蘇之微想起自己廉價的小公寓,心底泛起莫名的難過。古人總說門當戶對,其實是出于一番好意,一種愛護,不希望大家都像自己這樣辛苦。
不能讓他上樓。蘇之微迅速地打定了主意。如果這段感情早晚都要散場,不如散得美好些。
她随口說:“我住伯父家,他是父親的哥哥,待我如己出。”
尹從森笑笑說:“别擔心,我不會強迫你帶我上樓。”
蘇之微斜眼看着他,說:“難講哦,人品又不怎麼好,總是耍人家。”
尹從森靠過來:“你再說一遍試試看?”
每一次靠近的時候,尹從森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水味,總是讓蘇之微難以招架。
蘇之微屏住呼吸,靠得太近,她怕尹從森感覺到自己的局促和不安,她更怕尹從森觸碰到她一觸即潰的内心防線。那些自尊、驕傲、卑微、脆弱、渴望……在這個男人的氣息的籠罩下,一點點融化,一點點化為塵土。蘇之微聽見自己心裡的碎裂聲,模糊地想,原來愛是這樣,讓人變成碎片,不複完整。
星光下,尹從森仔仔細細地看着她的臉,低語道:“不要緊張……我不會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