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2)
這樣的人不該出現在簡陋的店堂中,應該踏着玉石階,挽着美人手,行在水晶簾裡,可他偏偏出現了,而且笑容親切溫暖,對店主說話謙謙有禮,好似對方是很重要、很尊貴的人:“麻煩您給我做碗面。”
因為他的出現,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面,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所有的人都生了自慚形穢的心思,想要離開,卻又舍不得離開。
雲歌見過不少氣宇出衆的人,可此人雅如靜水明月,飄若高空流雲,暖如季春微風,清若松映寒塘。
雲歌一瞬間想了很多詞語,卻沒有一個适合來形容他。
他給人的感覺,一眼看過去似乎很清楚,但流雲無根,水影無形,風過無痕,一分的清楚下卻是十分的難以捉摸。
這樣的人物倒是生平僅見。
男子看雲歌盯着他的眼睛看,黑瑪瑙石般的眼眸中光芒一閃而過。
雲歌雖然暗贊對方的風姿,但自小到大,随着父母周遊天下,見過的奇人奇事很多,她呆看着對方的原因,隻是因為心中一點莫名的觸動。
像是遊山玩水時,忽然看到某處風景,明知很陌生,卻覺得恍恍惚惚的熟悉,好似夢中來過一般。
雲歌想了一會兒,卻實在想不起來,隻得作罷,低下了頭,繼續數着面條吃面。
哼!臭三哥,你這隻臭孔雀,不知道見了這個人,會不會少幾分自戀?可是立即又想到三哥哪裡會來長安?爹爹,娘親,哥哥都在千裡之外了,這裡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男子笑問雲歌:“我可以坐這裡嗎?”
雲歌掃了一眼店堂,雖然再無空位,可也沒有必要找她搭桌子。
那邊一個老美女,那邊一個中美女都盯着他看呢!他完全可以找她們搭桌子,何必找她這個滿身泥污的人?
“吃飯時被人盯着,再好吃的飯菜也減了味道。”男子眉間幾許無奈,笑容溫和如三月陽光。
雲歌一路行來,但凡穿着乞丐裝,更多是白眼相向,此時這個男子卻對她一如她穿着最好的衣服。雲歌不禁對此人生了一分好感,輕點了下頭。
男子拱手道謝,坐在了她的對面。
當衆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盯到她身上時,雲歌開始萬分後悔答應男子和自己搭桌。
不過,後悔也晚了,忍着吧!
店主端上來一個精緻美麗到和整個店堂絲毫不配的碗,碗内的肉片比别人多,比别人好,面也比别人多,陣陣撲鼻的香氣明确地告訴雲歌,這碗面做得比自己的好吃許多。
雲歌重重歎了口氣,這就是美色的力量!不是隻有女人長得美可以占便宜,男人長得美,也是可以的。
男子看雲歌看一眼他的面,才極其痛苦地吃一口自己的面。溫和一笑,将面碗推給雲歌,“我可以分你一半。”
雲歌立即毫不客氣地将他碗中的面撈了一半過來。
“我叫孟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
雲歌正埋首專心吃面,愣了一瞬才明白男子在自我介紹,她口裡還含着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說:“我叫雲歌。”
雲歌吃完面,歎了口氣說:“牛尾骨、金絲棗、地樸姜,放在黃土密封的陶罐中炖熬三日,骨髓入湯,雖然材料不好,選的牛有些老了,不過做法已不錯了。”
孟珏夾着面,點頭一笑,似乎也是贊賞面的味道。
雲歌輕歎一聲,這個人怎麼可以連吃面的姿勢都能這麼好看?
雲歌支着下巴,無意識地望着孟珏發呆,手在袖子中把玩着玉佩。
來長安的目的就是尋找陵哥哥,人如願找到了,可她反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孟珏看着好似盯着自己,實際卻根本沒有看他的雲歌,眼睛中流轉過一絲不悅,一絲如釋重負,短短一瞬,又全變成了春風般溫和的笑意。
雲歌依舊在怔怔發呆,孟珏眼風掃到店外的人,立即叫店主過來結賬。他進袖子掏了半日,卻還是沒有把錢掏出來。
店主和店堂内衆人的神色都變得詫異而奇怪,孟珏低聲歎氣:“錢袋肯定是被剛才撞了我一下的乞丐偷走了。”
雲歌一聽,臉立即燙了起來,隻覺得孟珏說的就是她。
幸虧臉有泥污,倒是看不出來臉紅,雲歌掏了錢扔給店主,“夠了嗎?”
店主立即笑起來:“夠了,足夠了!”
孟珏隻是淺淺而笑地看着雲歌掏錢的動作,沒有推辭,也沒有道謝。
雲歌和孟珏并肩走出店堂時,身後猶傳來店主的感慨:“怪事年年有,今日還真是特别多!開店二十年,第一次見進店吃飯的乞丐,第一次見到如天人般的公子。可衣着華貴的公子,吃不起一碗面,反倒一身泥污的乞丐出手豪闊。”
雲歌瞥到前面行走的二人,立即想溜。偏偏孟珏拽住了她,誠懇地向她道謝,雲歌幾次用力,都沒有從孟珏手中抽出胳膊。
孟珏的相貌本就極其引人注意,此時和一個衣衫褴褛的乞丐拉拉扯扯,更是讓街上的人都停了腳步觀看。
行走在前面的許平君和劉病已也回頭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兩人看到雲歌,立即大步趕了過來。
許平君人未到,聲先到:“臭乞丐,把偷的東西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街上的人聞聲,都鄙夷地盯向雲歌,孟珏滿臉詫異地松了手。
雲歌想跑,劉病已擋在了她面前,面上嘻嘻笑着,語聲卻滿是寒意,“你面孔看着陌生,外地來的嗎?如果手頭一時緊,江湖救急也沒什麼,可不該下手如此狠。行規一,不偷婦人,男女有别,偷婦人免不了手腳上占人家便宜;行規二,不偷硬貨,玉器這些東西往往是世代相傳的傳家寶貝,是家族皿緣的一點念想,你連這些規矩都不懂嗎?”
雲歌想過無數次和陵哥哥重逢時的場面,高興的,悲傷的,也想過無數次陵哥哥見了她,會對她說什麼,甚至還幻想過她要假裝不認識他,看他會如何和她說話。
可原來是這樣的……原來是厭棄鄙夷的眼神,是斥責冷淡的語氣。
她怔怔看着對面的陵哥哥,半晌後才嗫嚅着問:“你姓劉嗎?”
當日陵哥哥說自己叫趙陵,後來卻又告訴她是化名,雲歌此時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陵哥哥姓劉,名字卻不知道是否真叫陵。
劉病已以為對方已經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長安城外地痞混混的頭兒,點頭說:“是。”
“還給我!”許平君向雲歌伸手索要玉佩,語氣嚴厲。
雲歌咬着唇,遲疑了一瞬,才緩緩掏出玉佩,遞給許平君。
許平君要拿,雲歌卻好像舍不得地沒有松力。
許平君狠用了下力,才從雲歌手中奪了過去。看街上的人都盯着她們看,想起劉病已叮囑過玉佩絕不可給外人看到,遂不敢細看,匆匆将玉佩掩入袖中,暗中摸了摸,确定無誤,方放下懸了半日的心。
“年紀不大,有手有腳,隻要肯吃苦,哪裡不能讨一碗飯吃?偏偏不學好,去做這些不正經的事情!”許平君本來一直心恨這個占了她便宜,又偷了她東西的小乞丐,可此時看到小乞丐一臉茫然若失,淚花隐隐的眼中暗藏傷心,嘴裡雖然還在訓斥,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劉病已聽到許平君的訓斥聲,帶着幾分尴尬,無奈地嘻嘻笑着。
一旁圍觀的人,有知道劉病已平日所為,也都強忍着笑意。要論不學好,這長安城外的少陵原,有誰比得過劉病已?雖然自己不偷不搶,可那些偷搶的江湖遊俠都是他的朋友。耕田打鐵喂牛,沒有精通的,鬥雞走狗倒是聲名遠播,甚至有長安城内的富豪貴胄慕名前來找他賭博。
雲歌深看了劉病已一眼,又細看了許平君一眼。
他的玉佩已送了别人,那些講過的故事,他肯定已經忘記了,曾經許過的諾言,他們誰都不能忘,也肯定已經全忘了。
雲歌嘴唇輕顫,幾次都想張口,可看到許平君正盯着她。少女的矜持羞澀讓她怎麼都沒有辦法問出口。
算了!已經踐約來長安見過他,他卻已經忘記了,一切就這樣吧!
雲歌默默地從劉病已身側走過,神态迷茫,像是一個在十字路口迷了路的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等一等!”
雲歌心頭驟跳,回身盯着劉病已。
其實劉病已也不知道為何叫住雲歌,愣了一瞬,極是溫和地說:“不要再偷東西了。”說着将自己身上的錢拿了出來,遞給雲歌。
許平君神情嗔怒,嘴唇動了動,卻忍了下來。
雲歌盯着劉病已的眼睛,“你的錢要還賬,給了我,你怎麼辦?”
劉病已灑然一笑,豪俠之氣盡顯,“千金散去仍會來。”
雲歌側頭而笑,聲音卻透着哽咽:“多謝你了,你願意幫我,我很開心,不過我不需要你的錢。”
她瞟了眼強壓着不開心的許平君,匆匆扭過了頭,快步跑着離去。
劉病已本想叫住雲歌,但看到許平君正盯着他,終隻是撓了撓腦袋,帶着歉意朝許平君而笑。
許平君狠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
劉病已忙匆匆去追,經過孟珏身側時,兩人都是深深盯了對方一眼,又彼此點頭一笑,一個笑得豪爽如丈夫,一個笑得溫潤如君子。街上的人見沒有熱鬧可看,都慢慢散去。
孟珏卻是站立未動,負手而立,唇邊含着抹笑,凝視着雲歌消失的方向。
夕陽将他的身影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街道上經過的人雖多,可不知道什麼原因,都自動地遠遠避開他。
雲歌一直沿着街道不停地走,天色已經黑透,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隻能繼續不停地走着。
“客官,住店嗎?價格實惠,屋子幹淨,免費熱水澡。”路旁的客棧,小二正在店門口招攬生意。
雲歌停住了腳步,向客棧行去,小兒把她擋在了客棧門口:“要讨吃的到後門去,那裡有剩菜施舍。”
雲歌木着臉,伸手入懷掏錢,一摸卻是一個空。
原先在家時,從來不知道錢财重要,可一路行來,她早已經明白“一文錢逼死英雄”的道理,心内立即着急緊張起來,渾身上下翻找,不但錢袋并攜帶的首飾不翼而飛,連她收調料的各種荷包也丢了。
她苦惱到極點,歎氣苦笑起來,二哥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緣”,可這個報應也來得太快了。
小二僅有的幾分耐心早已用完,大力把雲歌推了出去,“再擋在門口,休要怪我們不客氣!”
小二的臉比翻書還快,語音還未落,又一臉巴結奉承,喜滋滋地迎上來,雲歌正奇怪,已聽到身後一把溫和的聲音,“他和我一起。”
小二一個磕巴都不打地立即朝雲歌熱情叫了聲“少爺”,一面接過孟珏手中的錢,一面熱情地說:“公子肯定是要最好的房了,我們正好有一套獨戶小園,有獨立的花園、廚房,優雅清靜,既适合常住,也适合短憩……”
孟珏的臉隐在鬥笠下,難見神情,雲歌瞟了他一眼,提步離去。
“雲歌,你下午請過我吃飯,這算作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