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隻願君心似我心(1)
這幾日長安城内,或者整個大漢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帝下旨召開的“鹽鐵會議”。
先皇劉徹在位時,因為用兵頻繁,軍費開支巨大,所以将鹽鐵等關乎國運民生的重要事務規定為官府特許經營,不許民間私人買賣。
官府的特權經營導緻了鹽鐵價格一漲再漲。文帝、景帝時,鹽的價格和茶、油等價,到武帝末年,鹽鐵已是高出茶油幾倍,鐵器的價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間不堪重負下,開始販運私鹽,官府為了打擊私鹽販賣,刑罰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頭重罪。
劉弗陵當政以來,政令寬和,有識之士們也敢直言上奏,奏請皇帝準許鹽鐵私營,卻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兩大權臣的激烈反對,霍光則表面上保持了沉默。
劉弗陵下诏從各個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賢良到長安議政,廣納聽聞,博采意見。
這些賢良都來自民間,對民間疾苦比較了解,觀點很反應百姓的真實想法。對皇帝此舉,民間百姓歡呼雀躍的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門為主的豪門貴胄卻是反對者多。
“鹽鐵會議”一連開了一個多月,成為酒樓茶肆日日議論的話題。機靈的人甚至四處搜尋了“鹽鐵會議”的内容,将它們編成段子,在酒樓講,賺了不少錢。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為首的官員士大夫主張鹽鐵官營,認為鹽鐵官營利國利民,既可以富國庫,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像吳王劉濞那樣利用鹽鐵經營坐大勢力,最後亂了朝綱的事情發生。
賢良們則主張将經營權歸還民間,認為現在的政策是與民争利,主張取消平準、均輸、罷鹽鐵官營,主張讓民富,認為民富則國強。
雙方的争執漸漸從鹽鐵擴及當今朝政的各個方面,在各個方面雙方都針鋒相對。
在對待匈奴上,賢良認為對外用兵帶來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歎。憤懑之恨發動于心,慕思之痛積于骨髓”,建議現在最應該做的其實是“偃兵休士,厚币結和,親修文德而已”,他們提倡文景時的和親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則相反,仍然積極主戰。他們認為漢興以來,對匈奴執行和親政策,但匈奴的侵擾活動卻日甚一日。正因為如此,先皇武帝才“廣将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大夫認為“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會“輕舉潛進,以襲空虛”,其結果是禍國殃民。
從鹽鐵經濟到匈奴政策,從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場“鹽鐵會議”有意無意間早已經超出了鹽鐵。
孟珏和劉病已兩人常常坐在大廳僻靜一角,靜靜聽人們評說士大夫和賢良的口舌大戰,聽偶來酒樓的賢良們當衆宣講自己的觀點。
雲歌有一次看見了霍光隐在衆人間品茶靜聽,還第一次看見了穿着平民裝束的上官桀,甚至她懷疑自己又看見了燕王劉旦,可對方屏風遮席,護衛守護,她也不敢深究。
在熱鬧的争吵聲中,雲歌有一種風暴在醞釀的感覺。
雲歌端菜出來時,聽到孟珏問劉病已:“病已,你說皇帝這麼做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劉病已漫不經心地笑着:“誰知道呢?也許是關心民間疾苦,想聽聽來自民間的聲音;也許是執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間勢力,扶持新貴;也許是被衛太子鬧的,與其讓民間整天議論他的皇位是如何從衛太子手裡奪來,不如自己制造話題給民間議論,讓民間看到他也體察民心。這次鹽鐵會議,各個黨派的鬥争都浮出了水面,也是各人的好機會,如果皇帝看朝廷中哪個官員不順眼,正好尋了名正言順的機會,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隻是想坐山觀虎鬥,讓各個權臣們先鬥個你死我活,等着收漁翁之利。”
孟珏擊箸而贊:“該和你大飲一杯。”
劉病已笑飲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珏說:“站在商人立場,我自然支持賢良們的政策了,于我有利,至于于他人是否有利,就顧及不了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選擇,一個國家也是如此,其實雙方的政策各有利弊,隻是在不同的時期要有不同的選擇。”
劉病已輕拍了拍掌,“可惜我無權無勢,否則一定舉薦你入朝為官。賢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貪功激進,朝廷現如今缺的就是你這種會見風使舵的商人。”
孟珏笑問:“你這算誇算貶?照我看,你的那麼多‘也許’,後面的也許大概真就也許了。”
劉病已點了點頭:“一隻小狐狸,雖然聰明,可畢竟力量太薄弱,面對的卻是捕獵經驗豐富的一頭狼,一頭虎,隻怕他此舉不但沒有落下好處,還會激怒了狼和虎。可憐那隻老獅子了,本來可以安養天年,可年紀老大,卻還對權勢看不開,估計老虎早就看他不順眼,這下終于有機會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來的許平君笑問:“誰要打獵嗎?豺狼虎豹都齊全了,夠兇險的。”
劉病已和孟珏都笑起來,一個笑得散漫,一個笑得溫和,“是有些兇險。”
雲歌支着下巴,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字一頓地說:“小――心――點。”
孟珏和劉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着說:“别光忙着說話,先吃飯吧!”
快要吵翻天的“鹽鐵會議”終于宣告結束。
雖然相關的政策現在還沒有一個真正執行,可六十多位賢良卻都各有了去處,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職,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馬大将軍霍光在大司馬府設宴給各位賢良慶賀兼餞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員,有民間飽學之士,有才名遠播的歌女,有豪門公子,還有天之驕女,可以說長安城内的名士佳人齊聚于霍府。
霍光雖來七裡香吃過兩三次雲歌做的菜,卻因知道雲歌不喜見人的規矩,所以從沒有命她去霍府做過菜。況且如此大的宴席,根本不适合讓雲歌做,而是應該由經驗豐富的大宴師傅設計菜式,組織幾組大中小廚分工協作。但霍府的家丁卻給雲歌送來帖子,命雲歌過府做菜。
雲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夠,很難承擔如此大的宴席,想推掉請帖。
家丁口氣強硬:“大司馬府的廚子即使和宮裡的禦廚比,也不會差多少。根本用不上你,叫你去,不過是給我家夫人和女眷們嘗個新鮮。我家夫人最不喜别人掃她的興,你想好了再給我答案。”
雲歌看常叔一臉哀求的神色,暗歎了口氣,淡淡說:“在下去就是了。”
“諒你也不敢說不。”家丁冷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離去。
雲歌帶了七裡香的兩個廚子同行,許平君性喜熱鬧,難得有機會可以進大司馬府長長見識,又可以看免費歌舞,自然陪雲歌一塊兒去。
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經點好的,雲歌也懶得花心思,遂按照以往自己做過的法子照樣子做出來,有些菜更是索性交給了兩個廚子去做,三個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就已經一切完成。
上菜的活兒由府内侍女負責,不需雲歌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麼,這些菜,她府邸裡的廚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她何必請我來?”雲歌細聲抱怨。
許平君撇撇嘴說:“顯擺呀!長安城内都知道雅廚難請,就是去七裡香吃飯都要提前預約,霍夫人卻是一聲令下,你就要來做菜。那些官員的夫人們等會兒肯定是一邊吃菜,一邊拼命恭維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靜穩重,喜怒近乎不顯,可怎麼夫人卻……卻如此飛揚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橫着走的螃蟹。”
許平君哈哈笑起來,“雲歌,你怎麼說什麼都能和吃扯上關系?現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來霍夫人的陪嫁丫頭,原本隻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後,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潑辣厲害的一個人。不過……”許平君湊到雲歌耳邊,“聽說長得不錯,對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則以霍大人當時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雲歌笑擰了許平君一把,“我見過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妩媚标緻的一個人。如果她長得像母親,那霍夫人的确是美人。”
許平君笑說:“别煩了,反正菜已經做完,現在一時又走不了,我們溜出去看熱鬧。想一想,長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會聚在此了,聽聞落玉坊的頭牌楚蓉,天香坊的頭牌蘇依依今天晚上會同台獻藝,長安城内第一次,有錢都沒有地方看。當然……我以前也沒有看過她們的歌舞。”
“許姐姐,你的錢都到哪裡去了?我看你連新衣服都舍不得做一件。”
雖然賣酒賺的錢,常叔六,她們四,可比起一般人家,許平君賺得已不算少。
“要交一部分給我娘,剩下的我都存起來了,以後買房子買田打造家具,開銷大着呢!你也知道病已愛交朋友,為人又豪爽,那幫走江湖的都喜歡找他救急,錢财是左手進,右手出。我這邊不存着點,萬一有個什麼事情要用錢,哭都沒地方哭。”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許平君在她面前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對劉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語間,似乎一切都會成為定局和理所當然。
雲歌很難分辨自己的感覺,一件自從她懂事起,就被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也許從一開始,從她的出現,就是一個多餘,她所能做的隻能是祝福。
看到許平君的笑臉,感受着許平君緊握着她的手,雲歌也笑握住了許平君的手,“許姐姐,姐姐。”
“做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想叫你一聲。”
許平君笑擰了擰雲歌的臉頰,“傻丫頭。”
“許姐姐,我從小跟着父母跑來跑去,雖然去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因為居無定所,我從來沒有過朋友,隻有兩個哥哥,還有陵……”雲歌頓了下,“二哥對我很好,可他大我太多,我見他的機會也不多,三哥老是和我吵架,當然我知道三哥也很保護我的,雖然三哥的保護是隻許他欺負我,不許别人欺負我。我一直想着如果我有一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玩,一起說心事,我小時候也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許平君沉默了一會兒,側頭對雲歌說:“雲歌,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不說也罷!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姐妹,我會永遠做你的姐姐。”
雲歌笑着用力點了點頭,“我們永遠做姐妹。”
雲歌心中是真正的歡喜。
有所失、有所得,她失去了心中的一個夢,卻得了一個很好的姐姐,老天也算公平。
暗夜中,因為有了一種叫作“友情”的花正在徐徐開放,雲歌覺得連空氣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許平君是第一次見識到豪門盛宴,以前聽人講故事時,也幻想過無數次,可真正見到了,才知道豪門的生活,絕不是她這個升鬥小民所能想象的。
先不說吃的,喝的,用的,就單這照明的火燭就已經是千萬戶普通人家一輩子都點不了的。
想着自己家中,過年也用不起火燭,為了省油,晚上連紡線都是就着月光,母親未老,眼睛已經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绫羅綢緞、皓腕如雪、十指纖纖的小姐夫人們,許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覺心酸。
雲歌正混在奴婢群中東瞅西看,發覺愛說話的許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許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感歎人和人的命怎麼就那麼不同呢!看到什麼好玩的事情了嗎?”
“沒……有。”雲歌的一個“沒”字剛說完,就看到了孟珏,而鄰桌坐的就是霍成君,那個“有”字變得幾若無聞。
“那不是孟大哥嗎?旁邊和他說話的女子是誰?”
“這個府邸的小姐,現任霍夫人的心頭寶。”
許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麼聞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雲歌瞪了許平君一眼,噘嘴看着孟珏。腦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話,舊愛不能留,新歡不可追,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純粹自嘲打趣的話,舊愛到底算不算舊愛,還值得商榷,至于新……雲歌驚得掩住了嘴,新歡?他是她的新歡嗎?她何時竟有了這樣的想法?
許平君牽着雲歌,左溜右竄,見縫插針,終于擠到一個離孟珏和霍成君比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着一段距離,不能靠近。
許平君還想接近,外面侍奉的丫頭罵了起來:“你們是哪個屋的丫頭?怎麼一點規矩不懂?湊熱鬧不是不可以,但有你們站的地方,這裡是你們能來的嗎?還不快走,難道要吃闆子?”許平君朝雲歌無奈一笑,隻能牽着雲歌退了回來。
霍成君要權勢有權勢,要容貌有容貌,長安城内年齡相當,還未婚配的男子哪個不曾想過她?
很多門第高貴的公子早就打着霍成君的主意,坐于宴席四周的新貴賢良們也留意着霍成君,不少人心裡幻想着小姐能慧眼識英才、結良緣,從此後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顔隻對着一個人,偏偏此人風姿儀态、言談舉止沒有任何缺點,讓見者隻能自慚形穢,孟珏很快成了今夜最被痛恨的人。
雲歌幸災樂禍地笑着,“許姐姐,孟石頭現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蠟。”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又說了句廢話,他當然味同嚼蠟了。
“從玉之王變成石頭了?”
“再好的玉也不過是塊石頭。”
許平君決定保持沉默,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馬蜂窩。
雲歌的脾氣是平時很溫和,極愛笑,可是一旦生氣,就從淑女變妖女,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許平君隻是心中納悶,覺得雲歌這氣來得古怪,看她那個表情,與其說在生孟珏的氣,不如說在生她自己的氣,難不成生她自己竟然會在乎孟珏的氣?
這邊有霍光的女兒霍成君,那邊有上官桀的女兒上官蘭,親霍府者自然聲聲順着霍成君,親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蘭之意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蘭兩人,姐姐妹妹叫得是聲聲親切,看着是春風滿座,卻是機鋒内蓄。
射覆藏鈎、拆白道字、手勢畫謎、詩鐘酒令。遊戲間互相比試着才華,有錦繡之語出口者,自博得滿堂喝彩,一時難以應對,敷衍而過者,坐下時免不了面色懊惱。
會吟詩作賦的以詩賦顯示一把,會彈琴的以琴曲顯風頭,武将們雖沒有箭術比試,但投瓶之戲也讓他們風采獨占。
有意無意間,孟珏成了很多人擠對的對象,總是希望他能出醜。
孟珏則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見招化招。
雲歌的左肩膀被人輕拍了下,雲歌向左回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你們怎麼在這裡?”人語聲蓦然從右邊響起,吓了雲歌一跳,忙向右回頭。
大公子正笑看着她們,身側站着上次送别時見過的紅衣女子,依舊是一身紅衣。
“你怎麼在這裡?”雲歌和許平君一臉驚訝,不答反問。
“長安城現在這麼好玩,怎麼能少了我?”大公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面說着,一面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間轉悠,色心完全外露。
許平君和雲歌向紅衣女子道:“姐姐怎麼受得了他的?”
紅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向許平君和雲歌笑着點頭。
女子的笑顔幹淨純粹,一直點頭的樣子很是嬌憨,雲歌和許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姐姐叫什麼名字?”
女子笑着指向自己的衣服。
雲歌愣了一下,心中難受起來,“你說你叫紅衣?”
女子開心地點頭而笑,朝雲歌做了個手勢,似誇贊她聰明。
許平君也察覺出不對,拍了大公子一下,小聲問:“她不會說話嗎?”
大公子根本沒有回頭,眼睛依舊盯着前面,“嗯,本來會說的,後來被我娘給毒啞了。你們看不懂她的手勢,就把手遞給她,她會寫字。”
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和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雲歌一瞬間怒火沖頭,隻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頓,想問問他娘究竟是什麼人,竟然不把人當人,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說他爹娘早就死了。
紅衣察覺出雲歌的怒氣,握住了她的手,笑着向她搖頭,在她手掌上寫:“你笑起來很美。”指指自己,我很開心,再指指雲歌,你也要開心。
紅衣的笑顔沒有任何勉強,而是真的從心裡在笑。
世間有些花經霜猶豔,遇雪更清,這樣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憐憫。
雲歌心中對紅衣的憐惜淡去,反生了幾分敬佩,對紅衣露了笑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