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片芳心冷若灰(3)
侯老頭賠着小心的笑:“乖雲歌兒,你大概是被你師兄,不對,他雖然年齡比你大,不過比你晚跟我學藝。入門為後,應該叫師弟,你大概是被你師弟偷了。當時師傅和你說我是天下第一時,還沒有教小珏呢!如今,如今……”侯老頭似乎還十分不甘願,“如今我也許是天下第二了,小珏悟性非同一般,又肯下功夫,哪像你?不過也奇怪,小珏怎麼會偷你的東西?他雖跟我學了‘妙手空空’,可能讓他看上眼,主動出手的東西恐怕還沒有。光顧着玩了,好幾年都沒有見他,他也來長安了嗎?雲歌兒,你莫要生氣,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師姐,因為你一直不肯叫我師傅,也沒有真正學到我的本事,所以老頭子就和他說隻有他一個徒弟,好鼓勵他刻苦學藝,繼承衣缽。”
雲歌身子晃了下,面色蒼白,“侯伯伯,小珏的全名叫什麼?”
侯老頭想起自己的徒弟,滿心得意:“孟子的孟,玉中之王的珏,孟珏,是老頭子這一生唯一敬重的人的義子。”
雲歌站立不穩,踉跄地後退了幾步,曾在心中掠過的一些疑問刹那間似乎全部明白。
侯老頭此時才留意到雲歌面色異樣的蒼白,“雲歌兒,你怎麼了?病了嗎?”
雲歌強笑了笑:“沒有,隻是有些累了。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侯伯伯,我想先回去休息了。您住哪裡,我得空時再去看你,或者我們西域見,到時一定給您做菜吃。”
侯老頭指了指前面的客棧,“就在那裡落腳。今夜的風肯定還要大,乖雲歌兒,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回頭打起精神,好好給師傅做幾道菜。”
漆黑的夜,風越吹越大。
無數的樹葉在風中呼旋,從雲歌頭上、臉旁飛過,将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攪得更是支離破碎,一片迷蒙。
雲歌茫然地走在混亂的天地間。
很多東西,曾經以為天長地久的東西,原來坍塌隻是一瞬間。
曾以為他和她是長安城内一場最詩意的相逢,像無數傳奇故事,落難女子,巧遇翩翩公子搭救,救下的卻是一生一世的緣分。
可原來真相是這樣,他拿了她的錢袋,然後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施恩,讓沒有生活經驗、沒有錢的她隻能依靠他,但他沒有想到她會憑借菜肴賺錢,根本就沒有依靠他。他的計謀雖然沒有得逞,可他畢竟用這個法子強行闖入了她的世界。
難怪他會在深夜彈奏《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既然是侯伯伯的徒弟,那大概聽侯伯伯提過二哥,也許本就知道《采薇》是二哥最喜歡的曲子。
當時還以為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卻原來又是有意為之。
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如此對她?她哪裡就值得他花費這麼多心思?
她拔下了頭上绾發的金銀花簪,又掏出懷中風叔給的钜子令仔細看着。當日的一幕幕,一點一滴都從腦中仔細回放過。
父母禁止她進入大漢疆域,自己家中卻一切都是漢人習俗。
風叔叔對她異樣關愛,還有對她家人的打探,當時以為是因為侄子的終身大事,所以需要了解她的出身背景,現在想來,當日風叔叔的問題其實句句都隻是想知道她的父母過得好不好。
如果沒有她,風叔叔那天對孟珏的懲罰會是什麼?禁止他使用任何錢财和人脈?
他向她表白心意,告訴她不會再和霍成君往來時,正是風叔叔重病時,想必那個時候,風叔叔正在思考把家業交給誰。
他特意帶着她去見風叔叔。
……
雲歌蓦然大笑起來。笑得身子發軟,人一寸寸地往地上滑。
她的身子縮成了一團,抱着膝蓋,頭埋在膝蓋間,一個人蹲在漆黑的街道中央。
風刮起落葉呼嘯着吹過她的身子,失去了绾束的一頭發絲被風吹得張揚飛舞。
雲歌遲遲未回家,劉病已打着燈籠尋到這裡。
看到一條長長的街道,空曠凄涼。
一個縮得很小很小的人,縮得像是一個蝸牛,蜷縮在街道中央。
在漫天落葉飛舞中,青絲也在飛舞,張揚出的全是傷心。
劉病已心悸,一步步小心地靠近雲歌,隻覺一不小心那個人兒也會随着落葉消失在風中。
“雲歌,雲歌……”
地上的雲歌卻聽而不聞。
因為風太大,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直打旋,一個翻轉,裡面的火燭點燃了燈籠,在他手中忽地蹿起一團火焰。
原本昏黃的光芒驟然變得燦亮,雲歌被光亮驚動,擡頭看向劉病已。
長長的睫毛上仍有淚珠,臉上卻是一個渺茫的笑。嬌顔若花,在跳躍的火光下,恍惚如月下荷花上的第一顆露珠。
火光淡去,雲歌的面容又隐在了黑暗中。
劉病已呆站了好一會兒,才扔掉了手中已無燈籠的竹竿,彎腰扶雲歌站起。
握住了雲歌零亂的發,看到雲歌手裡拿着一根簪子,他想拿過來,先替她把頭發绾好,雲歌卻握着不肯松手。
劉病已無奈,隻能随手解下腰間挂着的同心結,用作發繩,把雲歌的頭發绾起、束好。
劉病已護着雲歌避開風口,找了小巷子繞道回家。
兩人走了很久後,雲歌似乎才清醒,一下停住了腳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見他。”
劉病已很溫和地說:“我們就要到家了。他晚飯前來過一次,看你不在,就又走了。他讓我們轉告你,他要去見一個人,辦些事情,這一兩天恐怕沒有空,等忙完後再來看你。”
雲歌聽了,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停住的腳步又動起來。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等他做選擇了嗎?”雲歌搖了搖頭,“沒什麼。”
雲歌的脾氣看着随和,執拗起來卻非同一般。
劉病已知她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問,隻說:“回家後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哥向你保證,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許平君聽到拍門聲,立即迎了出來。
“雲歌,刮着那麼大的風,幹什麼去了?真正擔心死人,怎麼這麼狼狽的樣子……”
當她看到雲歌束發的頭繩是她給劉病已打的同心結時,語聲哽在了口中。
劉病已把雲歌交給許平君,“我去給雲歌燒些熱水,做些吃的。”轉身去了廚房。
在路上,雲歌主意已定,她想回家。
知道和劉病已、許平君相聚的時光已是有限,傷痛中又添了幾分留戀。
許平君幫雲歌舀了熱水,給雲歌洗臉淨手。
雲歌看許平君眼光時不時掃一眼她的頭發,雖然笑着,神情卻有些奇怪,她一面去摸自己的頭發,一面笑問:“我的頭發怎麼了?”
摸到绾着頭發的發繩,她拿了下來,發現是一個同心結。
當日紅衣教過她做。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麼紅衣不肯打給她,要她自己動手。
同心結,結同心。
女子把自己的心意結在穗子中,系在心上人的腰上,希冀着永結同心。
雲歌大窘,忙把同心結捋平,還給許平君,“我,我……”她想不出來如何解釋明明挂在劉病已腰間的同心結怎麼跑到了她的頭上,因為她也很恍惚,隻記得她和大哥在巷子裡面走路。
許平君笑着把同心結收起,“沒什麼了!男人都對這些小事不上心,你大哥隻怕根本分不清同心結和其他穗子的區别。”一面找了自己的發簪幫雲歌把頭發梳好、绾起,一面似乎十分不在意地問:“你和孟大哥怎麼了?我最近在你大哥面前提起你和孟珏,你大哥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孟大哥欺負你了嗎?”
雲歌聽出了許平君語氣下幾分别的東西,心中又多了一重悲傷,感情已去,卻不料友情也是這麼脆弱,直到現在許平君仍舊不能相信她。
雲歌忽然覺得長安城再無可留戀之人,側身把許平君拽到自己身旁坐下,“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哪裡?”
“我要回家了。”
許平君愣住:“家?這裡不就是你的家?什麼?你是說西域?為什麼?你大哥知道嗎?”
雲歌搖了搖頭:“大哥不知道。我是突然決定的,而且我害怕告别,也不想告别了。”
“孟大哥呢?他不和你一塊兒走?”
雲歌的頭倚在了許平君肩頭,“他會娶霍家的小姐。”
“什麼?”許平君怒氣沖頭,就要跳起來。
雲歌抱住她,“姐姐,你有身子呢!可别亂生氣,你看我都不生氣。”雲歌将金銀花簪和钜子令放在許平君手中,“孟珏來時,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給他。”
許平君想到她們和霍成君的差距,心頭的火氣慢慢平複了下去。再想到連雲歌這般的人都有如此遭遇,不禁十分悲哀,“雲歌,你不去争一争嗎?為什麼連争都不争就退讓呢?你的鬼主意不是向來很多嗎?你若想争,肯定能有辦法。除了家世,你哪裡不如霍家小姐了?”
“不值得。況且感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來也不見得幸福。”雲歌伸手去抓盆子裡的水,一隻手用力想掬住水,可當她握成拳頭的手從盆子裡出來時,水都從指縫間溜走。她向許平君攤開手掌,裡面沒有握住一滴水,而另一隻手随随便便從盆中一舀,反倒掌心都是水,“這就是感情,有時候越是用力,越是什麼都沒有。”
雲歌的話說得饒有深意,許平君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的同心結。
不會,我自小知道的道理就是想要什麼一定要自己去争取,我可以握住這個,我也一定可以握住我們的同心結。
“雲歌,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為什麼不能?我隻是有些累,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我休息好了,也許就會來看你們。即使我不來長安,你和大哥也可以來看我。”雲歌一直笑着說話,可她卻不知道自己現在神情憔悴,眉尖也是緊鎖。
許平君輕拍着雲歌的背,心下舍不得,還想勸一下雲歌,但話語在心頭徘徊了幾圈後,歎了口氣,未再說話。
霍府嫁女,到時候隻怕比公主大婚還盛大,雲歌若留在長安城,難道讓她去看長安城大街小巷的熱鬧嗎?況且沒有了孟珏,雲歌就是獨自一人了……
“你什麼時候走?”
“我不想再見他了,自然是越早越好。”
許平君眼裡有了淚花:“雲歌……”
雲歌聲音也有些哽咽:“不要哭!老人說懷孕的人不能哭,否則以後孩子也愛哭。”
聽到劉病已在外面叫:“可以吃飯了。”
許平君立即擦去了眼角的淚,雲歌笑着小聲說:“等我走了你再告訴大哥。”許平君猶豫了一瞬,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