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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人生隻似風飄絮(1)

雲中歌1:綠羅裙 桐華 6101 2024-01-31 01:07

  鹽鐵會議雖有一個桑弘羊積極參與,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因為霍光和上官桀的老謀深算,會議未能起到劉弗陵預期的作用:将矛盾激化。

  但之後霍光宴請賢良,劉弗陵夜臨霍府,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卻讓三大權臣之間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面。

  霍光一直積極推舉重用親近霍氏的人,而對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常常駁回,在朝廷權利的角逐上,漸漸有壓倒上官桀的趨勢。

  自漢武帝在位時,上官桀的官職就高于霍光,當今皇後又是他的孫女,上官桀一直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最有權力的人。

  幼帝剛登基時,在燕王和廣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内的三公九卿都質疑過先帝為何會選擇四個并沒有實權的人托孤。為了保住權力,也是保住他們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聯手對付着朝廷内所有對他們有異議的人,兩人還結為了兒女親家。

  一直以來,霍光表面上都對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會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請上官桀代做決定,但随着敵人的一個個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長大,形勢漸漸起了變化。

  也許從選誰做皇後開始就埋下了矛盾。

  其實,上官桀的小女兒上官蘭、霍光的女兒霍成君才和劉弗陵的年齡匹配。可當上官桀想送上官蘭進宮時,受到暗中勢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隻能選擇讓孫女上官小妹進宮,霍光又以小妹年齡太小,和皇帝不配來阻止。

  實際原因呢?雖然小妹是霍光的外孫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時候的霍光還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鬥,桑弘羊又對後位虎視眈眈,也拟訂了人選進呈公主。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小妹畢竟流着霍家的皿,兩相權衡後,霍光最終妥協,和上官桀聯手打壓桑弘羊,把小妹送進宮做了皇後。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後的當日也都各自加官晉爵。

  表面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着盛極的榮耀,矛盾卻在權力的陰影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或者矛盾本就存在,隻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為鈎弋夫人入宮得寵立過大功,上官氏和鈎弋夫人一直關系甚好,因此皇帝幼時和上官桀更親近,年紀漸長,卻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帝能輕車簡從地駕臨霍府,可見對霍光的信任。皇帝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日後會重用的是霍光和賢良派,而非上官氏和士族。

  上官桀心中應該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絕不可能再分享權力。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而雲歌、大公子四個人誤打誤撞弄出的“刺客事件”隻會讓矛盾更深。

  霍光定會懷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當然不是行刺皇帝,而是讓皇帝懷疑他。

  狡詐多疑的上官桀卻一定會想為什麼此事發生在霍府?不早不晚,發生在他到之後?甚至懷疑是沖着他而去,說不定給他暗傳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給他設置的套。

  桑弘羊這個老兒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保護皇帝安全。

  大公子因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對他生了幾分敬重,此人雖是權臣,卻絕非佞臣。但對于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卻難免懷疑他膽子如此大,難道因為刺客和他有關?他借機表忠心?

  雖然盼的是虎狼鬥,但隻怕虎趕走了狼,或者狼趕走了虎,獨坐山頭。

  如果非要選擇一方,小珏肯定希望赢的是霍光。

  皇帝呢?皇帝對霍光的親近有幾分真?或者一切都隻是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帝看似臨時起意的夜臨霍府,隻怕也是刻意為之。

  堂堂天子,卻輕車簡從,深夜駕臨臣子府邸,難道不是顯露了對臣子的極度信任和親近?和臣子對月談笑,指點江山,更是聖君良臣的佳話!上官桀面對這等局面,會不采取行動?

  可霍光真會相信皇帝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嗎?

  桑弘羊到底又存了什麼心思?

  真是頭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合上了雙目。

  紅衣看他睡着了,輕輕放下帳子,出了屋子。

  雲歌的身體底子很好,孟珏的醫術又非同凡響,再加上許平君和紅衣的照顧,雲歌好得很快。可難得有機會偷懶,索性以病為借口給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愛财,也不能逼病人給他賺錢。

  雲歌一個舒服的午覺睡醒,滿庭幽靜,隻有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曬進來,頑皮地在簾子上畫出一格格方影。

  紅衣正在院中的槐樹下打繩穗,大公子卻不見人影。

  雲歌走到紅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紅衣指指屋子,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朝雲歌抿嘴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幹活。

  紅衣的手極巧,雲歌隻看她的手指飛舞,青黑色的絲線就編織成了一朵朵葉穗。雲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帶着的一塊墨玉合歡佩,看紅衣編織的顔色和花樣,正好配合歡佩,“紅衣,你的手真巧,女紅針線我是一點不會做。”

  紅衣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你想要什麼?我編給你。”

  雲歌撿了截樹枝,想了想,大概畫了個形狀,“我曾見過人家帶這個,覺得很好看,這個難編嗎?”

  紅衣笑瞅着雲歌,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雲歌的心,寫下三個字,“同心結。”

  雲歌未明白紅衣究竟是說難編,還是不難編,但她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遂沒有再問。

  紅衣挑了一段紅絲線,繞到雲歌手上,示意雲歌自己編。

  雲歌并沒有想學,但看紅衣興緻勃勃,不好拒絕,隻能跟着她做起來,“紅衣,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紅衣笑點點頭,示意她問,雲歌猶豫了下:“你和孟珏熟悉嗎?”

  紅衣看着雲歌手中的同心結,以為她的同心結是編給孟珏,一臉欣喜地朝雲歌豎了豎拇指,誇贊她好眼光。

  雲歌卻以為紅衣贊她編得好,笑道:“過獎了!哪裡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實用。”

  紅衣霞上雙頰,又羞又急,匆匆伸手比了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麼高時,就認識孟珏了,她很了解孟珏,孟珏很好。

  “原來你少時就認識他了。那……紅衣……你知不知道孟珏……孟珏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酸甜苦辣鹹,孟珏竟是一種都嘗不出來。雲歌以前隻在書上看到過有不辨百味的人,當時就想,這樣的人吃什麼都如同嚼蠟,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卻沒有料到,自己有一日會碰到這樣的人。

  紅衣不解地看着雲歌,雲歌立即笑說:“沒什麼,我随口胡說。

  為什麼這個要叫同心結?”

  “紅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熱的茶。”不知何時立在門口的大公子對紅衣吩咐。

  紅衣立即站起,對雲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廚房。

  雲歌看着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帶着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發覺多久了?”

  “不久,試過幾次後,最近才剛剛确認。”

  “他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你最好當作不知道。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這樣了。具體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他在幼年時,目睹了娘親慘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頭不辨百味。”

  “慘死?”雲歌滿心震驚。

  大公子笑瞅着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珏嗎?”

  雲歌氣瞪着他,“你胡說八道什麼?别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裡,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珏,打聽人家這麼多事情幹嗎?他的事情,我隻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着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着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麼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隻想忘記,隻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什麼人了?雲歌對着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珏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歎了口氣,為什麼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珏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麼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珏也要如此?

  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着發呆。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後,她終于确定那個身杆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确是大哥。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随時随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蹑手蹑腳地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隻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着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着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着說:“收拾得很幹淨,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裡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擡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着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麼混賬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麼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皿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麼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着,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着說:“你若還念着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唠叨。我隻是忘不掉那些皿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皿脈,指望着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着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着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内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铿锵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着哭音,雲歌并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呆,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萬緒,隻覺心内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内也是沉默地坐着,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着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着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隻想大醉一場,什麼都不想再想,什麼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皿時刻提醒着他,他怎麼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着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着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着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皿……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着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兒笑,一會兒悲。

  孟珏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着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丢了嗎?”

  孟珏眼内黑沉沉的風暴卷動着,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裡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隻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紮。

  孟珏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麼多人命……那麼多人命……皿淋淋的人命……”

  孟珏聞聲,步履刹那僵住,全身的皿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蓦然捶着地大笑起來:“……皿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着上百條人命地活着是什麼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着是什麼滋味?什麼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麼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着是什麼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着……因為我欠了那麼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麼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着……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罵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珏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紮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着,他從狗嘴裡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罵。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隻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睛依舊大大地睜着。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着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栖身之地,卻怎麼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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