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可避免的,來蘇水的味道總是令她想起那些逐漸衰敗的生命。陳簡在病房門前站了有好一會功夫了,推着小車路過的護士偶爾瞥一眼這個戴着墨鏡,看不清臉面的奇怪女人。
她能有什麼辦法呢?她可以面對破開的兇膛面不改色,可以一邊看着顯示屏,一邊把手伸進腸胃翻找或者縫合,可現在她隻能站在這裡,什麼都做不了,什麼忙都幫不上。
有下了面罩的醫生好奇心太盛了,走過來,來問她和病人是什麼關系。
陳簡張張嘴巴,半響吐出幾個字來:“沒什麼關系。”
她抓了包,在别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出這間簡陋的樓。走了有十分鐘,右手邊是一堵牆,下面是白色漆的,上面灰黃色的部分镂精美的紋,再往上旁邊一點是清真寺巨大渾圓的頂,不高,上面頂着一個像避雷針的尖尖,圓體是青藍色,一圈圈地抹着深藍色和明黃色的線條。閉着的窗有禱告聲傳來。她站着聽了一會,宗.教的的聲音叫人心安平靜。
聲音的停止的時候陳簡心裡頭剛才一直萦繞的念頭又鑽了出來。她覺得自己真是一團不詳的雲,黑沉沉,不吉兆,她飄到誰的身邊,那人準要倒些黴,不是大黴也是小黴。
旁邊有出租車響了笛,她趕緊給人讓開了,沿着牆根走,一邊走,一邊心裡想:是不是她越是在乎什麼,就越會失去什麼,她越是在乎誰,就越會傷害誰?
她又想:那她最好離着遠遠的。想着想着她鼻頭酸澀一下,反正他們緣分已經盡了,他再也不會原諒她的。他就算再喜歡她,也是不會原諒她的了。但她也是不後悔的,她不為任何選擇後悔,如果再來一次,她知道自己還會這麼做。
性格早已決定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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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钰是撞了幸運神的,他僅受到了爆炸餘力的沖擊,幾乎沒有落下什麼大礙。殉職的拆彈專家靜靜躺在了包裹星條旗的棺椁裡,他們為他舉行了追悼會,然後,這座最後的栖息地會帶着他返回遙遠的祖國。
承钰的問題出在心裡上,或者說是精神上。
他擡眼,望見臨時建築物白色牆面上貼着的星條旗,視線下移,是面前駐隊心理醫師眼角的皺紋,和下垂的嘴角。
心理醫師拿着鋼筆在記錄本上寫字,擡頭,推推眼鏡,對他說:“你确定沒有什麼想說的嗎?你知道溝通才是我能替你解決問題的前提。”
承钰說:“我覺得自己沒有問題。”
“那好吧。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立刻來找我。”
“好。”
承钰走出房門,眼前是這片國度慣常的黃色,死氣沉沉的黃色。他想起拆彈專家生前經常開玩笑說,以後要來這裡做綠化生意,一定能發财。他還說自己賣綠化,黑人問我呢,拆彈專家哈哈大笑,說你嘛,你就來給我剪草坪。
承钰向來習慣于扮演一個沉默的傾聽者的角色,他也向來不覺得他們那些随口的,有時帶着顔色的玩笑話有些什麼有意思的營養,他從來不接口,漸漸地,他們也習慣了他的緘默。但這時候,他再去想,這些話竟然清晰地全都浮了出來。
人性本賤,失去了才知道回憶。
承钰望向自己的手,掌心有交錯細密的紋路,擦槍的部分生了繭。
他從未放棄對音樂的訓練,他有空便在桌面上按着指法,他甚至在當地尋到了一處樓去人口的房子,裡面有被扔的到處都是的書,被雨水打濕了又被太陽照幹,皺巴巴的。房子二樓正對着炸出大窟窿的牆面處,有一架老舊的鋼琴,有些壞了。他用了好幾個休息的時間,大老遠來,把它修好了,又買了一塊暗紅的布匹蓋上去。
此刻那曾給他帶來無數榮光的手,在不經意的顫抖。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天了,自從他醒來開始。
他的手偶爾會不經意顫抖。
他知道這是心裡的症結。每天晚上的時候,當他入了夢,有記憶的片段閃現,一幀幀循環往複地播放。他回到了最後的一刻,那驚心動魄的最後幾秒,他一次又一次跑起來,耳邊的爆炸一次又一次響起來,恐.怖分子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按下撥通鍵。醒來的時候,他摸到自己放在被子外頭涼冰冰的手。
如果在那個時候,他就當機立斷地開了槍,就算他的準頭可能不夠好,可能打偏,那是不是也有百分之幾十擊.斃的可能,意味着有百分之幾十悲劇不會發生?
他開始恨自己的手。真是恨呐。
他有時會想:那是雙空有其表,沒有按下扳機的手。
他也會想起陳簡。他想起她的時候,是不分黑夜與白天的,是不以他自己的意志轉移的。
白天,他想起她,真是又愛又恨,念出這個名字,舌頭像舔着刀片,割下去,一滴滴地淌着皿。他對自己說,恨壓倒了愛。可是他是騙不了自己的。
晚上的時候他夢見她,不受控制的潛意識的夢裡頭,出現的全是她的好,她吹頭發的樣子,她朝他眨眼睛,她在冬日的暖氣裡裹着躲在被子裡頭,他去搖她,怎麼搖都搖不醒,他要放棄了,她卻突然大笑着跳出來,她抱住他的脖子像樹袋熊一樣把他壓倒在床上,夢到她在晚上哭着醒過來,把他叫醒,迷迷蒙蒙地講我好喜歡你啊又瞬間睡倒過去。
他從夢裡醒來,便睜着眼睡不着了。心裡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冰冷,一半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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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這年的春天剛剛複蘇的時候,陳簡來到了蘇丹喀什穆的國家機場。她是以志願者的身份來的。她心裡存着來個心思,一是多多少少自我奉獻的精神,但更多的是逃避與自我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