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站的塔是不高的,但在周圍也算别樹一幟。陳簡的視線移着,落到周遭那些高度稍遜一籌,模樣破舊的房屋上,露台上或天台上是綽綽的人的影,面目模糊的本地人。影的身後是晾幹上飄蕩的布衣,一尾尾遊動的魂。
陽光蒸着漫着,景物在溫度中眩暈扭動。
過程的結束往往和開始一樣是沒有任何信号的。待陳簡再下望的時候,那些人已經開始收拾家夥了。
一隻隻穿着防護色的團團的影,叫人傻傻分不清楚。
身旁留得一條命在的意大利人已經收了手機,正脫了拖鞋往牆上拍,倒掉裡面的灰。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天氣裡,灰塵是殺不盡的,灰塵是絞盡腦汁要叫你好看的。他把鞋子一穿,呼一口氣,探了腦袋,眼睛瞧着,哇哦一聲。
再去看身旁的女人,抱着一邊的臂膀,削瘦的肩,生冷白色的半抹臉頰,墨鏡,一抹極亮的紅唇,有騰騰的煙霧。煙氣中一幀靜默的影。
意大利人想起色彩濃重的老片裡從背後摸男人的腰,摸得你神經都熱熱地跳,再給你吃一顆子彈的女殺手,他莫名其妙就開了口:“我們打個賭吧。”
此刻站定的陳簡心裡想:中午吃些什麼呢?為什麼天這麼藍地卻這麼髒呢?我已經五十個小時沒有洗澡了好難受啊……
她手裡的煙灰掉下來,燙到手上,她眉頭跳了下,用手指頭一抹。這才問:“啊?你說什麼啊?”
意大利人摸下臉,再重複一遍,說:“我說我們打個賭啊,你來不來啊?”
那女人好半天才回頭,問他一句:“啊?”
見她三番五次發呆,沒把自己這麼個大活人放在眼裡,意大利人氣得原本挺的鼻子都要塌掉了,他怪裡怪氣地講:“我說我們打個賭啊。”
女人眼睛眯了下,問:“什麼賭啊?”
意大利人的大拇指頭一翹起,往那底下一倒,“看到沒,人,端槍的,你去找一個,問個名字。電影裡都這麼演的。”
陳簡想用煙頭把他蒙着卷卷頭發的腦袋給燙開,看看裡面還裝着什麼突發奇想:“我幹嘛聽你的啊?”
“你看我身上有沒有什麼你想要的,你要問出來了,就是你的啊。”
陳簡心裡頭想:我要你什麼啊?你有什麼可要的?你本人脫光了穿着情趣裝在床上朝我抛媚眼,我眼睛都不帶眨的。
她說:“你以後洗澡的水都歸我。”
“……好。”
陳簡一望,那些戴着頭盔的腦袋,在她眼睛裡都是一個模具倒騰出來的。她把煙頭擰了,把手指頭捏了捏,說:“你挑個吧。”
意大利人手在空中亂指一通,最後停下來。食指指着一個地方。
那裡有個人,身高看不出來。正從原本高台的灰撲撲的樓梯上往下走。腿倒是挺長,仔細一看,還有腰線。
……
陳簡一邊走一邊腦袋裡想:哪有那麼難呢?考驗的不過是膽氣和臉皮厚不厚,就算人家态度冷淡,你自己打個哈哈轉頭也就能把這件事忘了,怕就怕拉不下面子還心裡頭擰死的人,被冷淡态度一激,别人沒什麼,你自己在心裡把自己糾死。這種人什麼都玩不起來。
兩點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她從一輛打開了車窗的卡車走過去,一個士兵在主駕上看這個不緊不慢走着的墨鏡女人一眼。
陳簡在想:根本不用找什麼借口,直接把原因說了,男人都要面子,不會為難。
她看着那目标停了頓了,正和一個黑人兄弟說着話。然後那人動作一下,身斜了下,槍疏溜上了背。仍舊背對着她。這下子平看,倒是高高的個頭,背影也是瘦俊的。
她心裡拿定了話,見那人快似乎要上車了,這可不行。她腳步一邁,加了速度,三下五除二踱到那人身旁。她手一伸,拍下高高肩頭,嘴巴裡語速飛快地說:“帥哥,我和朋友打了個賭,他要我問你下名字,你看你能行個好不?要你不願意講,你給我講個假的,我回去糊弄下也行。”
她說着話,一邊伸手,去把鼻頭上架着的墨鏡摘了。戴着眼鏡望人總不顯禮貌。
同時她臉上凝了個笑。這笑容也是頗有講究的,露幾顆牙齒,眉頭眼角彎幾度,嘴巴咧開的幅度多少。
她對這個是有過研究的,拿捏的準。
此刻這完美的笑亮出來了,保準最心懷戾氣的人見了也不好意思冷張臉。那人也果然回轉了臉。先是一張側臉,再是一整張臉。
輕輕楚楚地亮在大太陽底下。下巴的輪廓,鼻的形狀,護目鏡下頭一雙黑色的眼睛,玄黑無底。
生生地望了過來。
陳簡嘴角最完美的弧度凝住了。她的靈魂也凝住了。
兩個人就這麼望着。一時半會,誰也沒有說話。
承钰見到這張翻來覆去想念着的臉,原本藏了一肚子的話突然間被掐住了。他想到那上百張有去無回的信,又莫名生了自己自作多情的羞辱感。他又看到那雙剛剛從自己肩頭滑下來的白色的手,細細的手指,柔嫩的腕,又想:這好幾年,她是不是也是這樣,随随便便問男人的名字?
想到這裡,他心中就堵了一團郁郁的氣,他嘴裡頭就故意說:“你誰啊?我幹嘛要把名字給你?”
他說話的同時看着她。那張形狀美好的臉上,睫毛抖着,慢慢地,那紅色的唇也細細地抖起來。那眼睛潤起來,蓄了霧氣,有水抖着将落未落。
他以為她要哭了,誰知她吸吸鼻子,手一伸,就拼命打他的身子,嘴裡低低地哽咽地叫:“我誰啊,你說我誰啊,你不認得我誰了啊,你真厲害啊,你都不認得我是誰了啊,你怎麼這麼能耐呢?”
那手打在他身上,疼是不疼的。
她動作停了,忽然擡了眼,紅圈圈的眼,眼淚刷得淌下來,淌得厲害了,她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下,嘴唇仍舊抖着,話也念不清楚了:“你……你……你……”
她嗚咽一下,到底止了眼淚,隻是羞惱地輕踢他一下,擡了眼瞧他,唇一咬,負氣地罵:“壞人!”
仿佛找到了情緒的宣洩口,她兩手并用,拼命地拍他,嘴裡低低叫壞人壞人壞人壞人……
承钰被倒打一耙,捉住她的腕子,他微低了頭,對上她紅色的眼,好氣又好笑地問:“我是壞人你是什麼?嗯?”
她看着他的臉。覺得似夢又幻,活生生的,卻又怕是大太陽下扭曲的光的折影。
她摸他的臉,輕觸一下,又觸電一樣離開,怕一碰就沒了,夢就碎掉了。好半天,她手又覆上去。溫溫的臉,是真的。她咬着唇,忽然笑了,“我是壞人家的寶寶。”
承钰拇指頭蹭上她下巴,溫嫩的一小塊。他挑眉:“壞人家的寶寶?嗯?你說你是壞人家的寶寶?”
她嘴巴還在咬着,倏地抱住他的腰線,不讓他看自己的臉,嗯一句。
承钰說:“壞人才不要這樣的寶寶。”
“要的。”
“要的嗎?”
“對。”
他說:“不要。”
“不要也得要。”
“哦?”
“嗯。”
“哦。”
她說:“哦!”
她聞到他的氣味,感受到他活生生的體溫。隻覺得真是好啊,溫暖極了。可是日頭明明盛得很啊。她一邊嘴裡頭說着話,忽然心裡頭又想自己五十個小時沒有洗澡了,會不會有味道,怎麼能靠這麼近呢,哎不應該靠得這麼近啊,他是不是聞到了?
忽然有聲音在她耳邊傳來了,聲音問她:“為什麼不回信?”
她問:“什麼信?”
他垂了眼,說:“沒什麼。”他心裡想:她沒收到。她什麼都不知道。
……
他們約好了在傍晚的時候見面。下午的時候承钰洗了個澡,他換了背心出來,又把胡子剃了剃。他走到公共活動空間,放着一首嘻哈搖滾樂,牆壁上有女明星的大海報。有人正坐在沙發上,佝着身子,聚精會神地盯着屏幕,手中操控器按得激烈。
他往那人眼前一站。一片陰影落下來,視線被突然擋住,遊戲裡的人物怪叫一聲,失了皿氣倒地。
打遊戲的人氣得嘴巴都要歪了,講:“你大白天發什麼神經病啊?”
承钰居高臨下地靜靜看他。看得那人心裡都滲出了寒氣。
他終于開了口,問:“我是不是比剛來的時候難看了?”
那人:“哈?”
承钰也沒指望答案。他邁了腿,再次向浴室溜達去,就着鏡子細細看自己的臉。好像是比以前黑了啊……
難怪臨走前她沒有回頭多看我一眼啊……
與此同時,在另一處建築物裡。陳簡洗完澡,慢騰騰挑了件衣服,隻覺得這件太素,那件腰身太肥大,怎麼看都是不好不滿意的。她懊惱沒有多拾的行李。最後勉強選了一件,可到底出門還是要披裹一件黑黑的袍,叫人讨厭。她終于捯饬好了,出了門,在陽光下一照,借着一旁破碎玻璃門反光的面,見到自己的影,又覺着不好看,退了回去。仔仔細細又選了一遍衣服,還是把之前的一件穿出了門。
他們見了面,微笑着講話,互相都覺得怎麼也看不夠。這真是相處中難得的和平,落日是好的,人的面也是美的。歲月可真是靜好。她握了他的手,細細看他的眉眼,隻覺得感動。
他們說着話,陳簡說開羅真是雜亂又紛彩,說自己如何去找埃及王給王後寫的情信,如何腰間圍綁着坐在駱駝上緩步,金字塔的尖頂如何切下斜斜的影。承钰說訓練如何磨練意志,從飛機上跳傘時的風如何夾着人的臉面,如何用一塊磨具偷偷練琴……
他們對其他的一些事情避而不談。比如關于他的母親,關于他身上背負的官司,關于她如何忽然杳無音訊,又如何出現在這片古老而灼熱的土地上。
那是代表禁地的肋骨。他們在互相的對望中達成了某種一緻的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