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華到歇皆如此,立馬踟躇看日斜。
朱八福一向認為自家爹爹是個有情,假山怪石,曾經顯赫的時候在他們朱府随處可見,如今殘石碎瓦攤了一地,穿過斷石回廊,爹爹移種的青竹已經幹黃枯死,竹林後的幽靜小院便是她的閨房。
推開塵土厚重的房門,散落一地殘破的紗緞女兒衣裝,打翻在地的梳妝台,斷裂的木梳,殷虹的胭脂粉末還隐隐可見,她手指點起地上的香粉,送到鼻尖。
果然是上好的胭脂,竟然還能聞到香味。當年她就在這間房裡,做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
從沒想過,再度回到這裡,自己竟然穿着一身青衫儒裝,這些胭脂水粉,紗緞錦裳,已經好久不曾碰過了……如果沒有那場變故,她應該從這間閨房裡嫁出去了吧,爹爹還為她出嫁親手埋下了十幾壇女兒紅。
那些酒就埋在竹林下的軟土裡,她大概再也沒有機會回來,這次,就把它們一并帶走吧!
掄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她徒手刨地,紅泥壓進指甲縫裡,漲痛無比。
“爹爹,這酒埋得這麼深挖出來的時候多費勁呀?”
“挖得慢些,你也嫁得慢些
。女兒家留也是愁,嫁也是愁。哎――”
她以前不懂,原來爹爹是舍不得她嫁出去,所以才把酒壇埋得好深好深。身旁的泥巴已經堆成一摞,她的指尖隐隐碰到了硬實的瓷物,撥開泥土,一隻紅紙壓封的酒壇露出頭來,陳年的酒香幽幽地從土壤裡透出來,她正要探頭将酒壇從泥土裡抱出來……
“這怎麼是個男人?”
“男人?跟那位爺在一起的不是個女人麼?”
“不是啊,就是這個男人,剛剛一直和那位摟摟抱抱不清不楚的。”
“……男人就男人!甯可錯抓不可漏放!”
幾道粗噶的男音從背後傳來,她警覺不對,正要回頭站起身來,一隻大麻袋從天而降,将她整個人套住了,麻袋口一緊,她整個人被裝進了麻袋,下個瞬間,天旋地轉,她被人扛在了肩頭。
“救……”
命字還沒出口,一掌手刀向後頸襲來,肩頸的劇痛過後,她瞳孔渙散,沒了知覺。
“我讓你們抓個女人回來,你們怎麼帶回來這麼個東西給我?這讓我如何向娘娘交差?”
“回禀潘少爺,您可沒說是個女人啊!您讓我們跟蹤那位爺,要抓的是這幾日跟那位爺最親近的人!就是地上這小子,錯不了!”
“放屁!跟男人最親近的當然隻有女人!怎麼會是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儒生!我要抓的是那個一代名妓柳蓉蓉!不是地上這坨東西!”
“砰”的一腳狠力地踹在地上那坨東西的身上。
“咳咳!”
朱八福的意識被這紮實的一腳給踹醒了,手腳傳來被勒緊的刺麻痛感,她這是雙手雙腳都被綁了!環看了一眼四周,她已不在自家廢棄的舊宅,這看起來倒像是個達官貴人家的廂房,是什麼人要綁她?李丞相?還是……相黨的人嗎?
領口被人咻得扯了起來,一張半生不熟的臉滾進了她的視線裡。
“怎麼是你?!”
眼前的人,不正是那個和少公子胡鬧的纨绔子弟,自稱陛下小舅子的,潘妃娘娘的親弟弟――
潘家少爺潘庸也驚了奇了,這張娘們唧唧的臉本來他是記不住的,可最近整個東序書院都知道眼前這家夥有多有名――先是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被陛下封了工部統府,然後再被丞相公子李宸景又追又寵又吻的死斷袖朱八福。
“該死的,你們這幫蠢豬!讓你們抓柳蓉蓉,竟然把這喜歡男人的娘炮帶到少爺我眼前來的!”
“你們抓柳姑娘幹什麼?”聽到他們要抓熟悉的人,朱八福皺起眉。這潘少爺平時欺男霸女習慣了,但也不至于連陛下的女人都敢亂嘗吧?
“幹什麼?找個窯子裡的女人,還能幹什麼?”潘少爺聳肩笑了笑,松開手裡的衣領,讓她整個人又摔回地闆上去。
“你們别亂來
!柳姑娘可不是你們可以随便胡鬧的人!”
“嘶――怎麼着,聽口氣,你和那姓柳的娘們很熟咯?”
“我――”
“聽這幾個家夥說,皇上這幾天出宮都和你在一塊,果然――是你教唆皇上常往那些花街柳巷見那個柳蓉蓉是不是?”
“……你,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陛下的事情!陛下要去哪裡豈是你能過問的!”她拱起身子朝他頂去,她就不信這纨绔子弟為了找漂亮的女人取樂,誰都不放在眼裡了。
“他不能過問,那本宮就親自來問你好了,朱院生。”一道冰冷高傲的女音從廂房門外飛揚進來。
兩名女官一左一右彎腰低首推開了廂房的房門,而後聲音的主人才姗姗跨步而進,步調高雅,不疾不徐地踱到朱八福面前,居高臨下地低睨着她,頭頂上的金縷朝鳳冠随着她輕蔑的視線射出刺眼的光華,“那個下賤的女人在哪裡?”
陛下的三妃之一――潘妃娘娘?
“小生參見潘妃娘娘。”她被縛在地,隻得低首以示行禮,“恕小生頂撞,娘娘這般‘禮待’臣下,實在有失體統。”
美目輕轉,冷笑浮上朱豔的唇,一隻金縷鳳繡鞋微微擡起,下一瞬重重地踩在朱八福的臉龐上――
“都是你們這些酸儒書生教唆萬歲去那些下流的風花雪月之所,現在有臉跟本宮提體統?啊?”
高雅香薰香料的鞋面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踩在她的臉頰上,摩擦得生痛,這位娘娘完全沒了第一次三妃駕臨東序府時端坐鳳轎上的高貴氣度,一股子仗勢欺人的權貴臭氣傾瀉而下。
“姐!您别生氣,這小子好歹是皇上親封的統府,您如何踩扁他沒關系,可别惹皇上不高興啊。”
“哼!”收起了腳下的力道,潘妃一甩鳳尾裙擺,落坐在女官端來的椅子上,接過女官奉上的茶,揭蓋呷了一口,不滿地啧了啧唇,“讓本宮從宮裡趕出來,還以為你替本宮把事情辦妥了,抓到這麼個玩意有什麼用?”
潘庸賠着小心,上前接過姐姐喝剩的茶,指着旁邊幾個黑衣侍從,“還不是這幾個不中用的東西,我跟他們說了盯牢了皇上,把最親近的人拎回來見姐姐您,可哪知道皇上這幾天都同這家夥在一起,沒看見那姓柳的娘們……”
“廢物!”潘妃揚手一拍椅把,翻起一個白眼,“哼,不過本宮早知道你這家夥靠不住,本宮已經讓小全子辦這個差事了,你隻要負責把咱們府上的門戶盯牢,自有人會把柳蓉蓉那個賤人送來。”
“嘿嘿,還是姐姐想得周全。”潘庸搓着雙手,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壞心思就冒上心頭,“既然姐姐把那柳蓉蓉交給小弟看管,那她……是不是就可以任憑小弟我處置了?”
潘妃冷笑一聲,擡起手點住潘庸的頭,“你以為姐姐不知道你腦子裡想什麼壞主意?色膽包天的東西。”
“那小弟怎敢!那柳蓉蓉畢竟是皇上姐夫享用過的女人,沒有姐姐的吩咐,小弟可是半點不敢亂來的。”潘庸舉起雙手表示忠心,可嘴角壞壞地一勾,顯然相當明白如何勾起自家姐姐的火氣。
果然一聽他挑火的話,潘妃的眼眸多了幾分狠意,“那就當是你姐夫用過賞給你的吧,不過一個風塵女子,玩完以後收拾幹淨,别給本宮留下什麼把柄
。”
“好好好!這話好說,嘿嘿!”潘庸猥瑣地笑開了花,一瞥眼看到地闆上還躺了個礙眼的東西,轉而請示自家姐姐,“姐,那這個……我抓錯的這玩意咋辦?”
“嗯?”潘妃懶懶地看了一眼被踩得一臉鞋印的朱八福,居尊降貴地彎了腰,湊近來看了看她,“朱院生?本宮聽說你最近很得萬歲的寵,是萬歲眼前新得的小紅人兒?”
“承蒙陛下錯愛,潘妃娘娘言重了。”她挪開視線,不想看潘妃那張脂紅翠冷的臉。
“既然是萬歲寵愛的人,那也就是本宮該寵愛的人。”她涼涼地一笑,“朱院生應該不介意留在我潘府上做客一陣吧?”
“……恕小生直言,潘妃娘娘既然說陛下寵愛的人就該是您寵愛的人,那就不該對柳姑娘下此狠手。”
“呵,朱院生何等身份?怎能把自己與一個青樓□□相比,損了自己的身份。”
“小生與柳姑娘有何分别?不都是娘娘您的階下囚麼?”
“當然有所不同,那下賤的女人是不可能活着走出本宮娘家的大門,而朱院生,隻要閉緊嘴巴别管閑事,平步青雲,高官厚祿,朝堂支撐,都是好商量的。”潘妃笑盈盈,忽然眉目一飄,好似想起什麼,“對了,本宮還有一妹妹,不如許配給朱院生做妻房,如何?”
“姐,我們哪來什麼妹妹……”潘庸狐疑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潘妃淩厲的視線攝住,連忙改口幹笑連連,“啊,對對對,有個妹妹,有個妹妹……呵呵……臭小子,你被我誤打誤撞抓來,可算是有福了!貴妃娘娘賜婚,以後大家一家人,可别胳膊肘往外拐啊。”
說罷,潘庸不輕不重地擡腳踢了踢半卧在地上的朱八福,攙着一身貴重的潘妃走出了幽暗的廂房,門被護衛關閉上鎖,走出幾步後,潘庸才擔心地開口,“姐,咱們上哪找個妹妹來賄賂這臭小子啊?姑姑家倒是有個身材還不錯的小表妹,可選妃那年跟着你一起進宮了,你忘了?你不是還嘲笑過她到現在皇上還不知道世上有她這麼個東西存在麼?”
“誰讓你提那個喪門星了?區區一個四品官小姐,若不是和我一品侯爵府的潘家有點親戚關系,連宮門都别想進去。”潘妃橫來一個白眼,舉手點上潘庸的腦袋,“你這腦筋怎麼就不會轉彎的?咱們潘府裡找個有點姿色的丫頭難嗎?你撿了來認作妹妹,丢給裡面那小子不就可以了?既賣給他個好,還能監視他是不是多嘴多舌。”
“有姿色的丫頭啊……”潘庸一臉面有難色。
“你不會告訴本宮,這府裡有姿色的丫頭都被你給……”
“找個聽話的便是,有沒有被我那啥也沒關系吧?”
“哼……随你。不要誤了本宮的事便好。”潘妃說着,擡頭看了眼天色,“得回宮了,本宮是找了托詞說娘家有事才出宮的,若被萬歲看出點什麼可是不好。裡面的小子交給你了,派個機靈點的伺候他。男人嘛,伺候舒服了,好打發的很。”
“是!這個姐姐放心,我知道怎麼安排。”潘庸勾着腰,一臉賠笑,“可若是這臭書呆子敬酒不吃吃罰酒……”
“哼!那便和那下賤的女人一起從萬歲身邊消失吧。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