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璋目光一凝,竟從暴怒發狂的模樣直接恢複了冷靜。
護住太子進殿的錦衣衛暗暗心驚,立刻将手按上了刀柄。
殿中太醫與宮人卻是見怪不怪。
“老二是你的棋子?”陸璋忍着疼痛,這次發作竟然被他熬了過去,除了披頭散發以及沒穿龍袍,俨然又是往日的滿身威勢。
宮人慌忙來扶,陸璋卻将人一把揮開,定定地看着太子,沉聲道:
“……十六年前,朕初得天下,便封你做東宮太子。這些年來朕對你悉心教導,隻望等待朕百年之後,你能守住齊朝江山。沒想到一場風邪入體的發熱徹底毀了你的身體,損了你的壽數,這難道是朕之過?縱然如此,朕也沒有廢你太子之位,你卻心有不甘,做出這樣不忠不孝的逆舉!”
陸璋一字一句,似有千鈞之重。
殿内幾個太醫情不自禁地點頭,自古以來死于熱症的皇子少了嗎?太子本來身體就不好,熱症就似壓垮馬車的最後一塊磚,誰能知道呢?
跟随太子進來的東宮陳總管神情一變,恨不得抄起花瓶去砸那些太醫。
太子的病是怎麼回事,别人不知道,陳總管還能不清楚嗎?
太子體弱多病,每年總要喝上三五回藥,這些隻肯開太平方的庸醫習慣性地照着舊例拟方,太子高熱不退,他們吞吞吐吐互相推诿,隻會說方子沒問題。拖來拖去,太子的病遲遲不能好轉,以至于此。
明面上看,這事的責任确實不在皇帝。
可太醫院是如何養成這般怕事、避而不診風氣的?
還不是宮中低位妃嫔,每年總要死上幾個,其他妃嫔諸如二皇子的生母則是大傷小傷不斷,時不時就得宣召太醫。久而久之,太醫院上下一個個都仿佛聾子瞎子,診治的時候病情說得十分含糊,藥方開得也含糊,畢竟藥方是要留檔的。
于是摔傷就記作磕碰的傷,也當磕碰的皮外傷治,藥也對症,就是藥效差了好得慢。
扭傷記作腿腳抽筋,不讓吃藥,就喝點骨頭湯補補。
那種身體青紫好幾塊的,根本不會給太醫看,隻是口頭描述一下,太醫便開了藥膏塗抹消腫化瘀。後.宮妃嫔總不能渾身藥膏味兒,那成什麼樣子,于是藥膏裡又添了些香粉。存檔的藥方則記為養顔方,或是消疹子的膏藥。
那些初入太醫署的醫官,根本搞不清這其中的玄虛。
前朝太醫是隔着一塊布給妃嫔号脈,到了齊朝,索性發展為懸絲診脈。
一根絲能診脈嗎?當然不行,身懷内力武功高絕的墨鯉都沒有這樣的本事!
所謂的懸絲診脈,不過是做個樣子,真正的病情太醫在進門之前已經向宮人打聽過了。再者有些妃嫔的傷勢在臉上,怎麼都不肯見人,可又害怕容顔有損,不得不請太醫,聽到有懸絲診脈這樣神奇的法子,哪有不應的?
于是整天糊弄來糊弄去,太醫院的風氣日益敗壞,在皇帝面前他們不敢玩這一套,可是對常年多病的太子,不免就多了幾分懈怠,起初根本沒把這場病當回事。等到發現不好,驚恐之下就隻想着互相推诿。
陳總管雙眼通紅,死死地盯着那些太醫。
太子不動聲色,既沒有被陸璋的話激怒,也沒有看縮在旁邊的太醫一眼。
陸璋目光忽然掃到遠處幔帳下露出的一雙靴子,顯然有人偷偷溜進來躲在了裡面,靴面有繡紋,這不是宮人能穿的。
陸璋稍微一想,就猜到了是誰。
“朕真是為老二不值,他對你言聽計從,結果你把他送上了死路。”陸璋冷聲道,“老三想必也被你騙了,等到今天過後,他估計就對你沒用了。”
幔帳後的身影抖動了一下。
這個人躲藏的位置恰好在太子的視野死角。
陸璋繼續挑撥道:“朕也十分失望,這些孽子都蠢笨不堪,隻有你跟老六的腦子好使一些,你作為兄長處處照拂他們,不過是想做出一副賢明的姿态,利用或解決這些可能威脅到你太子之位的兄弟。朕以為你會忍不住對老六動手,沒想到你确實聰明,知道真正的敵手是老三。”
太子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懦弱、無能、卻有皇子的身份,臣子最喜歡扶持這樣的傀儡。太子,賢明并不會讓你得到文武百官的支持。”
幔帳後的身影抖得更加厲害了。
陳總管一眼看到,立刻低頭想要告訴太子。
陸璋擡手抽.出了床邊牆上的一把佩劍,護着太子進來的錦衣衛立刻戒備,陳總管也因為下意識擋在太子面前,沒能把話說完。
“好一條忠心耿耿的狗。”陸璋忽然放聲大笑,一字一句地說,“陳才,你還在等什麼?”
陳才就是陳總管的名字,衆人大驚,連忙轉頭望向陳總管。
陳總管一動不動地站着,依舊佝偻着肩背,沒有半點異樣。
陸璋嗤笑一聲,語氣中盡是輕蔑,他試圖從太子臉上看到被背叛之後的憤怒表情,然而太子卻在低頭撓着那隻狸奴的下巴。
原本暖轎裡暖和,外面風雨交加,阿虎自然縮在太子懷裡。
現在到了皇帝的寝宮,這裡開闊又不冷,這隻貓就待不住了。
太子不願讓貓亂跑,他抱着這隻貓來就是取暖用的,盡管穿着厚厚的衣服又披着狐裘,兇口還挂着暖玉,但他的手還是暖不起來。
阿虎比暖爐好使。
抱在手裡暖烘烘的,特别有用。
陸璋看到太子還有心情逗弄寵物,差點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冷笑道:“陳才,是朕安插在你身邊的人,自你成為東宮太子起,你的一舉一動他都會向朕禀報。”
太子一邊用手指撸着貓毛,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父皇關心兒臣,兒臣還沒有謝過父皇的一番苦心,一個陳才算什麼,還有太子妃呢!”
衆人皆驚。
偷偷來到寝宮屋頂上的孟戚眉毛一掀,也顯出了意外之色。
孟戚雖然将外衣系住,但是風一吹,袍袖鼓動得十分厲害,因為他外袍下面的上半身――什麼都沒穿。
他跑出來,不止是弄壞衣服心虛,還有不放心皇宮這邊的情況。
呃,不放心也是假的,他想要看熱鬧。
等到回去學給墨大夫聽,興許大夫一高興,苦藥就能遠離自己。
孟戚施施然地潛入皇宮,到了地頭便開始四處打量情況,遠處是一群穿着錦衣衛服色的人。北鎮撫司與南鎮撫司的錦衣衛在太子炮轟萬和殿前空地的時候就脫身而出了,錦衣衛指揮使因為暗通二皇子被下獄拷打,現在想必被放了出來。
除了錦衣衛,就是禁衛軍。
禁衛軍的隊列有些松散,倒戈投向太子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猶豫不決,隻是在火炮的威懾下放棄了抵抗。
孟戚還看到了被“押送”過來的一群朝臣。
他們待在殿外吹冷風,有的神情惶恐,有的滿臉怨憤。
這時殿内又傳來了陸璋的聲音。
“笑話!太子妃出身的門第确實不高,可是本朝建國以來,無論是後.宮選妃還是皇子娶親,都偏向于小官之家,甚至是平民百姓。且一旦選中,即刻罷官免職,賜封恩賞爵位,直系三代之内不許做官,這是為了防止外戚之禍,朕知道你對娶的妻子不滿,因為她們娘家對你毫無助力……”
殿外的衆臣隐約聽到了個大概,神情各異。
“喵!”
等等,哪兒來的貓叫?
孟戚原本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殿内,上房梁看熱鬧,忽然聽到阿虎的叫聲,他立刻覺得殿外的屋頂也挺好的。
“妻族姻親的助力,父皇确實再了解不過,如果沒有母後,父皇怎麼能官運亨通,離開邊疆前往太京呢?”
“你!”
太子不顧陸璋的怒火,徑自道:“娶了上官之女,前幾年小心翼翼地禮遇,當父皇的官越做越大,對妻子就愈發不客氣,接連納了好幾房妾氏,都是當時楚朝高官家的族女。父皇為了大業,不惜賣身求榮,白日給楚靈帝差使,後院也笑納……”
“住口,孽子!”
陸璋狂吼一聲,不停地喘着粗氣,他身體裡那股殘餘的真氣又發作了,渾身疼痛。
殿外衆臣面面相觑,他們沒有質疑太子的話,因為衆所周知二皇子的生母就是陸璋登基之前的妾室,而且族中曾有人為楚朝戶部官員。
似這種官宦家的族女,不是庶出就是家中沒落,依靠族中救濟長大的。通常被族中用來聯姻,攀個關系,不管做誰家的妾室,總歸都是官場上的利益往來,一旦有了什麼意外,這女子即刻便能舍棄。
陳朝的一位宰輔甚至把嫡出的孫女嫁給了政敵,到頭來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
“防外戚之亂,理是不錯,可是父皇真正想做的卻是掌握控制所有的皇子。你用太子妃一家人的性命來要挾她,你是天子,你能夠讓他們死得無聲無息,而外戚勳貴本來就不受朝臣待見。你要太子妃傳信,太子妃隻能終日念佛,做出萬事不管的模樣,她雖不敢說,我卻知道她苦不堪言。而良娣年歲輕性子烈,父皇沒動這顆棋子,是怕她壞了事。”
太子歎口氣,繼續道,“我原以為這一手你隻是用在東宮,沒想到二弟的王妃……”
孟戚頓時想起二皇子謀逆失敗,是身邊的人出賣。
如此看來,二皇子的王妃也是迫不得已。
“父皇坐擁天下,卻用這等卑劣手段,真是讓兒臣大開眼界。”
陸璋克制不住怒意,他死死地盯着陳總管,一扭頭厲聲道:“好!是朕小看了你這個孽子收攏人心的本事,不僅騙了老二老三,還能讓身邊的狗這樣聽話!陳才,你兄長隻有一個兒子,他們一家人的性命,還有你父母一家人的性命,看來是都不想要了!朕仍有死士,等到天一亮,聽到太子臨朝的消息,即刻就會把他們送下黃泉!”
陳總管緩緩擡頭,神情怪異。
他帶着一絲卑微恭敬的笑,又像是擠出了幾分嘲諷。
“陛下,十數年前,您命奴婢去東宮服侍太子,是奴婢最感激陛下的一件事。至于收攏人心,陛下真是說笑了,從頭至尾,奴婢就沒受過您的威脅。陛下是怎麼覺得,那等把兒子賣進宮的雙親,指着奴婢拿銀子吃喝嫖賭的兄長……奴婢會在乎他們的死活呢?”
不止是陸璋一愣,其他宮人都露出驚異之色。
内侍最巴望的就是過繼一個孩子,死了以後也有香火可吃。
像陳總管這樣被父母賣了的内侍不知道有多少,即使心中懷恨,可是親侄子的命怎麼可能置之不理?
陳總管擠着笑容道:“奴婢死了之後,不想要那等沖着錢來的假兒子,什麼入宗祠放牌位,都是糊弄我們這些可憐人榨幹銀錢的謊話。至于陳家的香火,跟奴婢一文錢的關系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