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帶來的清涼很快消失。
泥濘不堪的路也被逐漸曬幹,原本一踩就會留下個深坑,現在轉過頭去,腳印已經越來越淺,而之前留在污泥中的腳印被徹底固定地保留下來,讓追蹤的人可以順着痕迹輕易找到逃跑者。
可是現在,死士心裡越發不确定了。
他等的人沒有出現。
他擔心的勢力也沒有出現。
米鋪的屍體被人看到之後,本來該有好幾方勢力都要來追賬冊的下落,而他們在米鋪裡翻個底朝天也絕對不會有任何收獲。這時候唯一的線索,就是殺死米鋪掌櫃和夥計的兇手。是誰派他們來的,他們對賬冊又知道多少?
對死士來說,本來事情非常簡單,隻要藏好賬冊,幹掉司家米鋪的人,然後在恰當的時機他們咬碎毒囊,死在荒郊野地或者某個客棧腳店,把一切布置成賬冊被搶走的樣子,嫁禍給某方勢力。
……然而意外發生了,所有事都不對了。
死士停住腳步,他找了一株枝葉茂密的大樹,準備把這裡當做自己的臨時藏身地。
他沒有半點殺死同伴的愧疚,他的同伴也沒有,因為直到最後一刻,同伴都以為這是一次幫助。
為了保守秘密,他們必須要死。為了誤導别人,他們需要去死,因為很多人不相信活人,卻相信屍體。
而他可恥地躲避了這次死亡,他沒有自殺,而是逃了出來。
鄉間小路狹窄崎岖,行人很少。
約莫過了三個時辰,月亮緩緩攀上東山,四周安靜的隻有蛙叫蟲鳴。
這不對勁。
死士縮在樹冠上,他開始懷疑自己要在這裡蹲多久了。
等到月過中天,他不得不承認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兩個身份神秘的高手,可能真的沒有追過來。又或者說,他們覺得自己無足輕重。
難道那兩人以為拿到手的賬冊是真的?從那兩人笃定能記下賬冊的表情看,沒準真是這麼回事。
“見鬼。”
死士忍不住咒罵了一聲。
知道賬冊真正下落的人隻有他自己,他原以為會遇到跟蹤、追捕、逼問,結果現在什麼都沒有?撞到他殺人的神秘高手随随便便就将他放了,而應該追過來的各方勢力也不見人影。
這就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在梨園唱戲的登台了發現下面沒有一個捧場的,就連跟自己搭戲的人也不見了。
死士百思不得其解,飄萍閣不可能放着可能洩露他們的賬冊不管,風行閣不會錯過這個掌握隐秘的機會,其他人更不會拒絕金子。那可是黃澄澄的金子!
快要長在樹上的死士,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
此時,距離這棵樹二十裡之外的一家野店。
墨鯉背着膨脹鼓鼓起的行囊,懷揣着一隻軟乎乎圓滾滾的沙鼠,推開了野店半掩的籬笆門。
院子裡養了兩條狗,它們一躍而起,用叫聲提醒主家。
墨鯉微微一頓,下意識地望向它們。
狗忽然吸了吸鼻子,叫聲變小了,然後慢慢靠近墨鯉,試探着在他腳邊打轉。
野店裡隐隐傳來響動,像是有人被驚醒後翻了個身,不滿地咕哝了幾句。
墨鯉又等了一陣,發現裡面當真沒有任何動靜了,無奈地越過兩條試圖抱住他腳的狗,直接敲了敲半開的窗戶。
敲了沒多久,有個蒼老的聲音吼道:“懶鬼快起來,有客!”
木門嘎吱一響,一個夥計模樣的人手持燭台,嘴裡還抱怨着:“這大半夜的哪兒來的客,狗都沒叫了,八成是夜枭或者别的玩意飛過來啄門敲窗……”
微亮的燭光映上墨鯉的身影,夥計吓得差點兒打翻燭台,慌亂間他被門檻絆了個結實,本能地要扶住門框,結果木門年久失修,竟然被他右手掰下來一塊。
“啊!”
“你在做什麼?鬼叫個啥勁?”
門内傳來拐杖敲地的聲音,一個滿臉皺紋的幹癟老頭疑惑地探出腦袋。
結果看到自家的狗趴在陌生人的腿邊,自家的夥計則坐在旁邊跟狗相伴,乍一看還以為他們都被制服了呢!
“誰?”老頭反應迅速地抄起了拐杖。
被誤以為是匪盜的墨鯉:“……”
剛才他伸手扶了一把夥計,等夥計站穩就松了手,結果這家夥腿吓軟了,順勢坐在了地上。
“咳,老丈有禮了。”墨鯉按了按懷裡的沙鼠,不讓某隻冒頭。
老頭眯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墨鯉。
這時長相起了大作用,墨鯉這張臉怎麼看都不像劫匪,倘若換身衣服還以為是什麼王侯子弟呢。不過鄉野人家想不到那麼多,隻以為墨鯉是個讀書人,背着書囊獨自出門,不小心錯過了宿頭。
這樣的人往年也是有的。
老頭趕緊放下拐杖,拍着兇口喘氣道:“這是鬧哪門子的玄虛?吓了小老兒一跳!還以為是西面兒山的強人上門了!”
“強人?”
“哈哈,都沒影的事,吓唬沒毛小子的。”老頭踢了夥計一腳,瞪道,“還不快去燒熱水?”
“阿爺,門……門壞了。”夥計也看到了墨鯉的臉,心裡知曉自己八成是鬧笑話了,耷拉着腦袋小心翼翼地說。
這家野店的門腐朽不堪,看起來幾乎要散架了,這也是墨鯉剛才隻敢敲窗的緣故。
老頭湊上去看了一眼,立刻拎着夥計的耳朵吼道:“讓你輕手輕腳,怎地做事這樣毛糙?這門的歲數比你都大,知道不?這就給你禍害完了,瞧你娘怎麼收拾你!”
夥計哭喪着臉,墨鯉想着這人也是被自己吓着,忍不住道:“掌櫃的,您這門實在是舊了……”
“哎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是人老了,對老物件都有感情。”老頭擺了擺手,拄着拐杖顫巍巍地在前面領路。
以他剛才抄拐杖的利索,其實根本用不着這個。
“來,來,要上點湯面嗎?都算在房錢裡,這趕了一天的路啊,熱水泡個腳,再吃碗面,保管從腦門一直舒松到腳底。”老頭絮絮叨叨地念着,帶着墨鯉就往後院走,像這種野店總共隻有三間瓦房,留宿的客人都得睡大通鋪。
“老丈稍等,在下要連夜趕路,隻想買點幹糧熱水,以及一些路上用的小東西。”
墨鯉不願進門,他怕飄萍閣的殺手真的追上來,然後把麻煩帶給這一家開野店的百姓。
“嗐,這大半夜的,月亮都照不清路,能走多遠?不如歇歇腳,睡飽了好趕路!”
“謝過老丈,實是急事,耽擱不得。”
老頭大聲招呼着夥計去廚房取些面餅子,炸過的那種,大熱天的好存放。
“……火折子、竹筒、油氈布,還有針線。”
竹筒是取水用的,油氈布防雨防水,這些都是出門在外常用的物件,也容易丢失或消耗完。
老頭轉身去屋内取。
“針線,線多一些。”墨鯉急忙補充。
這才是他最需要的東西,别的隻是障眼法。
不然一個年輕的男子,半夜敲門隻為了買針線,委實太離奇了一些。
“要多少,一整卷夠不夠?”老頭在裡屋問。
針線不是布匹,沒有拆散了賣的,但是野店腳店往往會把自家用剩的針線賣出去,那就沒多少了。
“拿兩卷,怕丢,反正也不占地兒。”墨鯉不由自主地用上了附近的方言。
老頭笑呵呵地出來了,把東西逐一點給墨鯉,順口道:“後生你打哪兒來的,也是這周邊的?”
墨鯉知道自己的口音不正,這些方言他聽得懂,可是說起來還欠缺火候,畢竟從前用不着。
他沒有應答,轉而問起了周邊的路。
出門在外不願多提自己事的人常有,老頭也沒在意,便說起了東南西北分别通往什麼地。
“後生,你迷路了?”
“這倒沒有,隻想抄個近路,又怕走進了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嶺。”墨鯉回道。
事實正相反,他就是要找沒人的地走。
“你别往西南邊走就成。”老頭借着油燈撥起了算盤,報了個貨物數目給墨鯉。
這價自然比直接從貨郎那兒買的貴,墨鯉想要盡快離開,沒打算講價,直接伸手掏錢。
懷裡的胖鼠用爪子拍大夫兇口,它覺得價高了,這老頭借機賺得也太多了!
這時夥計拿着裝好面餅子的油紙包過來了,墨鯉連忙摁住沙鼠。
老頭的眼睛不太好使了,那年輕夥計可不一樣,要是看到他兇口的衣服不停地鼓,吓得尖叫就麻煩了。
墨鯉一股腦将東西收下,幹糧沒塞行囊,裡面還有裁好了沒縫的新布呢!即使全都疊好了,也占地方,行囊被撐鼓了一圈,
“真的不多住一夜?”老頭一邊喚夥計提着燈送人,一邊勸說。
沙鼠氣哼哼地想,這破屋子,要價又高,他家大夫才不住!
“不是我吹,咱家的屋子啊,幹淨又齊整。可巧今晚沒什麼客人,除了你就一個……咳,就一個人,屋子寬敞得很,什麼異味都沒有,保管滿意。”
墨鯉招架不住這樣熱情做生意的人,連忙告辭走了。
院子裡那兩條狗戀戀不舍,差點跟着墨鯉一起跑了。
“拉住,快拽住繩子!”老頭敲着拐杖,望向墨鯉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平常來客的時候,隔了好遠狗就叫了,怎麼今天兩條狗胳膊肘往外拐,不認主人連家都不想要了?
“阿爺,我瞧着那人……身份不尋常。”夥計小聲道。
“少說話,去睡覺。”
老頭呵斥,夥計癟了癟嘴,端着蠟燭走了。
為了招呼半夜可能來的客人,夥計都睡在外屋門口,天熱這裡也比較涼快。
夥計剛躺下,忽然看到一道人影直直地站在後方。
他吓得差點翻下床,捂住嘴才沒有喊出聲。
好在蠟燭沒滅,夥計勉強看清了這人是誰。
——傍晚來投宿的一個和尚。
“大師,您這是?”
“阿彌陀佛,方才聽到店家喊叫,以為遇到了什麼麻煩。”僧人雙手合掌,垂目低聲道,“因來時聽說附近山上有匪盜,不由得擔心起了施主的安危。”
“沒,沒那事。”夥計用袖子擦着額頭的汗,勉強笑道,“西面兒山有強人,都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曆了,隻不過那地方邪乎得很,加上老有人喝多了酒喜歡拍着桌子說去西面兒山做強人算了,就一直被人這麼傳,跟真的似的。”
僧人身量極高,看上去也是孔武有力的。
就是長了一把白胡子,看着年紀不小了,饒是這樣夥計也不敢在僧人面前大聲說話。
一般客棧都不做出家人的生意,因為很多人覺得看到和尚尼姑就會倒黴,這說法在下層苦力和地痞間尤為盛行,還有見了光頭逢賭必輸,錢袋會光得跟那些腦袋一樣的說法。
他們野店沒這些講究,隻是也不太樂意,如果不是這人看着兇悍,加上今天實在沒生意,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僧人念了一句佛,慢吞吞地往後院客房走去。
“走路沒聲兒,想吓死誰呢?”夥計埋怨了一句,翻身睡了。
野店外,墨鯉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腳步。
沙鼠疑惑地從衣襟裡鑽出個腦袋。
“剛才野店裡,我始終覺得有人在看着我,因沒有惡意,我以為是掌櫃跟夥計家的女眷……”
現在想起來,對方的氣息太微弱了,除非是孩童。
沙鼠懶洋洋地拍了兩下大夫,示意墨鯉安心。
去野店是臨時起意,而臨時起意是因為沒線縫衣服,怎麼可能有人在哪裡等着他們?即使對方是内力深厚的絕世高手,也有可能是無意間遇見的。
“算了,先去西南邊,那個據說比較荒僻的地方。”墨鯉下意識地摸摸沙鼠。
軟乎乎,手感極好。
可惜不能看胖鼠飛針走線……哦,是叼針跑線做衣裳。